舒遒愐心中的怒气越来越盛,恨不得立即闯入承乾宫中当面质问严秀英,弄个清楚明白。但转念一想,如此莽撞,未必问得出真情,不如等气消了再追查。于是,舒遒愐开始批阅从各地送来的塘报和奏疏,其中大部分都是关于灾情、民变和催请军饷的内容,焦头烂额的他扪心自问,无比烦闷,马元程进来禀报杨嗣昌求见,舒遒愐急命宣入赐座。
杨嗣昌年前就收到了各地请饷的折子,眼看到了年关,他不忍教皇上劳心过不好年,与首辅薛国观商量暂且压下了,但粮饷不足,军心生变,贻误战机罪责可就大了。因此朝贺过后,他急忙揣着折子赶到乾清宫。
舒遒愐看了折子,半晌才对杨嗣昌说:“朕知道你年前将所有请饷请兵的文书一律压下了,可能压到几时?去年江北、湖广、蜀川、陕西、山西、河南、山东……灾荒惨重,甚至像苏州和嘉兴一带的鱼米之乡,也遇到旱灾、蝗灾,粮价腾跃,不断有百姓成群结队,公然抢粮闹事。他们只知道向朕讨饷,朕哪里来这许多的银子?”
“古语云:‘君忧臣辱,君辱臣死’——微臣见皇上焦劳国事,实在惭愧无地。”杨嗣昌肃然起身:“微臣倒是想了个法子,只是一直踌躇不决,不敢贸然出口。”
“但讲无妨,朕既倚你为股肱,你就应对朕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舒遒愐招手示意他坐下。
“惟今之计,只有使出兵法中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招数,长痛不如短痛,加派饷银,以补急需。”杨嗣昌建议。
“如何加派?”舒遒愐问。
“每亩田加征一分银子,全国可得七百三十四万两。”杨嗣昌回答。
“以何名目加派?”舒遒愐又问。
“以练兵为名,加征练饷。”杨嗣昌回答。
舒遒愐于心不忍:“自迈厉四十六年征收辽饷,每亩田加征银九厘,隆恩四年把田课提高到一分二厘,派银六百六十七万余两,除兵荒蠲免,实征银五百二十二万余两,另加关税、盐课及杂项,共征银七百四十万八千多两。去年又开征剿饷两百八十万两,原议只征一年,看样子今年也难以停止。若再征练饷,各种赋税累计算来,已高达两千万,全国每年正税尚不足一千万两,这样敲骨吸髓不是个法子,必要慎重。”
杨嗣昌颂扬道:“皇上所虑周详,又有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那些无知草民竟不知仰体圣意,实在是愚不可及。”
“嗯,民智未开,不可强逼他们,否则又会造反闹事。”舒遒愐吩咐帘外侍候的马元程:“快叫张志发来。”
张志发不清楚舒遒愐忽然召见有什么大事,一路上心中七上八下,害怕应对失误招来祸患,进殿跪拜时神情兀自有些慌张,误踩住自己的袍角,几乎跌倒。
舒遒愐虽有些看不惯他的狼狈模样,但仍旧照例赐了座,缓声说道:“朕召见先生,是为详议粮饷,目前国事如焚,军情峻急,不能一日缺饷。先生有何良策教朕?”
筹饷是最为头痛的事,张志发听了便觉头昏目眩,往日在朝堂上,皇上一言筹饷,众皆哑口,他也低头不做声,但今日奉旨召对,躲是躲不过了,他忽然想到前几日看到的一个折本,起立奏曰:“微臣连日与户部尚书程国祥计议,尚未想出什么可行的法子。微臣身为首辅,值此民穷财尽之时,彷徨无计,不能替皇上分忧,实在罪该万死。不过,微臣前些日子看到一个本章,倒谈了筹饷之策,但微臣以为妄诞,就没有进呈。”
“写了些什么?”舒遒愐问。
张志发拱手:“恳请皇上下旨,命江南大户输饷。”
“哦?”舒遒愐挑眉,“江南各地确实太平了多年,富庶异常,竞相奢侈,叫江南大户们捐输些银钱,倒也理所应该,未尝不可救急……”舒遒愐有些心动,转而征询杨嗣昌的意见。
杨嗣昌与张志发见了礼,回答舒遒愐:“微臣以为,此折不过书生之见,一无可取。”
“莫非杨本兵有什么别出心裁的妙策?”张志发涨红着脸戏谑地嘲讽。
“首辅谬赞,嗣昌没有什么良策,只是觉得有必要三思——所谓劝输实则是强征,以此而论,有四不可行:国家人才大半出于江南,劝输事关系甚大,牵扯到的缙绅大户不少在朝为官,势必群议汹汹,人心浮动,此其一不可行;国家岁入大半出于江南,京城的禄米和民食,以及近畿和蓟、辽的军粮,莫不如此,这等天下粮仓,不可轻动,此其二不可行;富家实乃贫民衣食之源,伤及一个富家,许多贫民便失了依靠,更没了活路,不得不从贼,此其三不可行;最可怕者,此议一倡,亡命无赖之徒群起与富家为难,大乱丛生,再难遏制。”杨嗣昌的剖析令张志发无言以对,舒遒愐醒悟道:“这些富家实为国家根本,他们若是皮,贫民则为毛,皮之不存,毛将安附?向他们劝输,还不如向京师诸戚畹、勋旧借助。”
张志发是迈厉二十九年进士,在京师任职已久,倍加知悉畹、勋旧内情,吓得噤若寒蝉,心中不住地告诫自己:“说不得,可说不得呀!”遍体流汗,深深地低下头去,不敢看舒遒愐一眼。就是颇想有番作为的杨嗣昌听得也有些心惊,那些戚畹、勋旧或为皇亲国戚,或属数代受封荫袭爵位的世家,与国咸休,尊荣无限,非一般仕宦可比,实在招惹不起,否则必将大祸临头,后患无穷。
过了片刻,舒遒愐等不到附和之声,便主动询问张志发:“若向戚畹借助,该叫谁家先出头做个榜样?”
“呃……”张志发支支吾吾、吞吞吐吐。
“先向谁家借助为宜?”舒遒愐第二次问。
“这……”张志发急得满头大汗,大张着嘴,声音低得仿佛藏在喉咙深处。
“到底是哪家?”舒遒愐第三次问。
“微臣实在是不好说。”张志发擦汗。
“有什么不好说的?”舒遒愐的眉头越皱越紧。
“容微臣回阁商议。”张志发叩首请求。
“你身居首揆,不敢直言任事,如此尸位素餐,国事安得不坏?再若首鼠两端,只求自保,定当拿问。起去!”舒遒愐厉声斥责,厌烦地看着张志发退走,无奈叹息:“这也是不得已的法子,朕心里没底,怕做起来有什么阻碍。”
杨嗣昌躬身道:“若陛下独断,那些戚畹、勋旧世受国恩,自然不敢违拗,只是定要找个德隆位尊的人物,他肯出来做个榜样,其他戚畹、勋旧随后跟从,此事就好办了。若领头的人物选不准,事情很容易办夹生了,到时进退维谷,军饷筹集不成不说,还会导致陛下威仪受损,盛德遭累。”
“那依你看,戚畹中谁可带头?”舒遒愐问。
“戚畹非外臣可比,微臣不如皇上清楚。再说微臣身居京师没有几年,不曾结交一个戚畹、勋旧,其中的瓜葛利害实在不得要领。”杨嗣昌回答。
“朕节衣缩食,一分钱都不敢乱花,屡减膳食日用,这些皇亲国戚竟不知替朕分忧,随意挥霍!听说武清侯全国端新近扩建了清华园,竟花了十几万两银子!”舒遒愐义愤填膺。
“微臣也听说了。清华园经此次扩建,占地方圆十余里,引万泉河水入园,前后重湖,一望漾渺,濒水飞桥,涉溪攀柳,楼台亭立,假山宛转,水木清华,风香十里,林泉之胜,无愧都下名园第一,银子自然少花不了。”杨嗣昌知道皇上的两位岳丈周围与严弘义更为富裕,但皇上似乎已有拿武清侯开刀之意,所以未敢节外生枝。
“武清侯是孝定太后的侄孙,算起来朕还要称他一声表叔。朕知道新旧皇亲中他是最有钱的人家之一,神祖幼时,孝定太后运出内帑不少,全国端若带了头,其余众家皇亲才好心服。倘非国库如洗,万般无奈,朕也不想逼戚畹借助银子。”舒遒愐举棋不定。
“微臣知道皇上为难……”杨嗣昌哽咽。
“总比太祖创业时容易……”舒遒愐感慨良多,但在臣子面前不好流露,正极力掩饰,忽听马元程在帘外报告:“启禀万岁爷,坤宁宫掌事宫女连翘求见。”
杨嗣昌告退出去,神色焦急的连翘进入东暖阁,哭拜在地:“万岁爷,皇后娘娘一直痛哭,不肯进膳,任奴婢们百般劝谏,全不理睬,几个时辰了,娘娘水米未进,这可怎么办才好啊?”
舒遒愐一心想着筹饷,并未将连翘的话放在心上,淡然说道:“你到钟粹宫请太子,到撷芳殿请三皇子并众皇女去坤宁宫,跪劝进膳。”
半个时辰后,连翘哭着跑了回来,流泪禀告皇后仍旧不肯进膳。舒遒愐让连翘到翊坤宫请年菁华来,将两件礼物交给年菁华,安排她去劝解。
年菁华进了坤宁宫东暖阁,就见周棽蕴坐在床上哭泣不止,忍不住陪着哭了一会儿,才劝道:“皇上听说娘娘未用午膳,在乾清宫坐立不安,连文书也无心省览,想必是追悔莫及,娘娘就看在皇上终日焦劳国事的份上,勉强用些膳食吧!”
周棽蕴悲泣不止:“好妹妹,你不知道本宫的心有多苦,十几年的夫妻了,众人眼前,他竟全不顾惜本宫的脸面,本宫活着还有什么意趣?倒不如死了干净!本宫今日终于理解了那些历朝历代怨愤而死的后妃们,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又如何,还不是过眼烟云?皇宫中夫妻无情,祸福无常,还会有什么好?不是年老色衰被打入冷宫,就是受人谗害被废黜幽闭,还有更惨的,赏赐一杯鸩酒、三尺白绫……”
“娘娘多心了,皇上断不是那样的人,咱大宁朝自太祖以来,至今传了十几代,说句对祖宗大不敬的话,列祖列宗淡泊女色的实在屈指可数,不过太祖、孝宗二人。娘娘看过皇上送来的礼物,就知道了。”年菁华轻拍一下手,进来一个宫女和一个太监,宫女捧着一个黄龙裹袱,太监捧着朱漆食盒。太监小心打开食盒,里面满满地盛着甜食坊秘制的丝窝虎眼糖,那是周棽蕴最爱吃的甜食,周棽蕴心中一暖,渐渐止住了抽泣。宫女将黄龙裹袱展开,里面赫然是一件貂褥,周棽蕴见了,惊问道:“这也是皇上命送来的?”
年菁华颔首:“是皇上亲手交给臣妾的。”
周棽蕴起身离床,一把抱过貂褥,热泪又簌簌地滚落下来。
“娘娘怎么又哭了?”年菁华十分诧异。
“本宫是喜极而泣。妹妹方才说得对,皇上不是无情无义的人。”周棽蕴紧紧抱住貂褥,脸上已没有了悲戚之色,“你想必不知道,这是信王府中的旧物,还是本宫大婚时的陪嫁。那时本宫身子瘦弱,天气又极寒冷,娘亲便托总管高时明带入这件貂褥给本宫御寒……”周棽蕴脸上飞起一片红霞,仿佛憧憬着新婚之夜的旖旎,她心底慨叹着,皇上日理万机,竟还有这等细密如发的心思,毕竟没有忘记昔年的夫妻恩情呀!她登时感到自己的不是了,那些委屈消逝得无影无踪,忙对年菁华说:“你回奏皇上,就说本宫已经遵旨进膳,万请皇上不要因此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