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腊月,接连下了几场雪。隆冬季节,雪后的燕京,寒冷至极。
隆恩十一年到了,正月初一,舒遒愐在奉先殿与周棽蕴祭拜了祖宗,按照惯例,万寿、元旦、冬至三大节,天子要在皇极殿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然后在此赐宴宗室、大臣,以示辞旧迎新,天下同乐之意。周棽蕴从奉先殿出来,就回了坤宁宫等着宫眷们拜贺。头一个来坤宁宫的总是严秀英,一来她的承乾宫离此不远,二来宫眷们心里都有个次序,不敢跑到她前面。
坤宁宫灯火辉煌,太监们焚香放鞭炮,穿着葫芦景补子和蟒衣的宫眷捂起耳朵远远地看着。
严秀英乘辇进入贞顺门,坤宁宫掌事宫女连翘早笑着出来迎接:“娘娘吉祥,奴婢这就去通禀一声。”
严秀英摆手:“通禀什么?我又不是初次来这里,认得路,你自去忙吧!”
“奴婢怎么敢冷落了娘娘?宫中的规矩、上下尊卑礼数牢记着呢!”连翘抢身进入宫门,严秀英听到“礼数”二字,心里一惊,脚步慢了下来,回身望见殿宇顶上积着厚厚一层白雪,此时此刻,空中又飘起雪来,她伸出手掌,接住一个飘摇而落的雪花,那雪花倏的一下化成了水,手心一阵冰凉,顺着手腕直沁心脾,她急忙将手缩进皮袍里。
连翘小跑着出来,堆笑道:“娘娘,皇后正在换冕服,还要一会儿呢!说请娘娘略等等。奴婢失陪了,还要到里面伺候着。”说罢,转身小跑着进去。严秀英刚才将王瑞几人打发在贞顺门外等候,如今只好一人孤零零地站着。
雪越发地下大了,又起了风,旋起地上的雪片,扑面而来。严秀英拉紧了银狐大氅,走进廊檐下避风雪,已过了一盏茶的工夫,还不见连翘出来,她强忍着心头的不悦,听着远近各处的爆竹一声声传来,时而骤急,时而稀疏,脚下早是一片冰冷,连跺几下,竟震得麻了,袖口、颈后、裤脚……冷风从各处吹来,深透骨髓,身子不由哆嗦起来,想着回到暖轿避寒,却又怕给人看到这般狼狈的样子,一直等下去,实在冷得难以忍受,正在进退两难之际,贞顺门外守门的太监一声高喊:“翊坤宫年贵妃娘娘驾到。”
“快请!”殿内传出周棽蕴的声音,严秀英听得内心拔凉。
连翘跑出来,浑然不顾廊檐下冻得瑟瑟发抖的严秀英,到贞顺门外将年菁华迎了进来。
年菁华披着一件猩红大氅,满面春风地走来,严秀英气不过,也跟着进了东暖阁。
东暖阁火盆里的红罗炭烧得正旺,冒着蓝幽幽的火苗。严秀英只觉一股热浪扑面,竟有些灼痛,俯身跪拜,不料腿脚麻木僵硬,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慢慢行了大礼。
“你我姐妹一般,不须如此。快上炕来烤火。”周棽蕴淡淡地对严秀英说,眼睛却盯着年菁华。
“我才从暖轿出来,没经多少风雪,倒是严贵妃,冻得脸都青紫了。”年菁华的逊谢令严秀英一阵酸楚,暗自怨恨。
“大胆奴婢,怎教我严妹妹在外面受冻?”周棽蕴诘问斥责。
“方才娘娘不是在换衣裳?”连翘怔怔地看着周棽蕴。
“一派胡言,跟了我这么久还是稀里糊涂的!你几时见我换了?身上这套衣裳不是早穿好了么?”周棽蕴怒喝。
“这……”连翘扑通一声跪倒,“是奴婢忘了。”
“忘了?分明是找说辞,拖下去,掌嘴二十!”周棽蕴不依不饶。
“娘娘……”连翘嗫嚅。
“不准狡辩,拖下去!”周棽蕴铁面无私。
“皇后娘娘,大过年的,别气伤了身子,这些奴才们犯了错,权且记下,等过完年再罚。” 年菁华一边替连翘向周棽蕴求情,一边悄悄地拉了拉严秀英的衣角。
“那怎么能行?连皇上都宠着惯着严妹妹,她一个奴才竟敢不放在心上,还当什么差?此时不重加责罚,她怎能长记性?给我打!”周棽蕴话里有话。
年菁华又拉一下严秀英的衣角,严秀英冰冷的身子经东暖阁里的热气一激,已暖和过来,浑身又麻又痒,说不出的难受,她知道年菁华的心思,想要自己做个人情,事既因自己而起,自己若宽大求情,周棽蕴自然不会追究,但想到外面的风雪,心头的怨气无法消除,哧地冷笑一声:“皇后的懿旨谁敢不遵?再说连翘既是坤宁宫的人,坤宁宫乃是六宫之首,处置自有法度,岂是旁人能左右的?我若存了菩萨心肠,一味心软求情,坏了宫里的规矩不说,倒显得皇后不仁慈了,这事万万做不得!”
此话大出意外,不但年菁华,就是周棽蕴一时都有些愣神了,坤宁宫里瞬间寂静得如同空寥无人一般。
连翘见周棽蕴尴尬无言,叩头道:“都是奴婢瞎了两眼,不,是昏了头,竟将严贵妃忘在了外面,就是皇后娘娘不责罚,奴婢也放不过自己,奴婢该死!”说着,自己接连掌嘴十几下,将一张粉脸打得红肿起来,嘴角淌出一丝血痕,仍旧不敢停手。
年菁华脸色红了又白,瞥见周棽蕴身子抖了抖,默然地看着连翘一下一下地打着自己的嘴巴,愠声道:“你这不成器的东西,严贵妃大人大量,不与你计较也就罢了,还教如何谨慎当差,快过去叩谢!”
“不必了,我下次再来,若还赶上这般风雪天气,教我少受些罪就是了,这些虚的倒不必拘礼。好在我还知道礼数,虽说受冻挨冷,皇后这里没失了礼,我心头也是暖的,身子冷些回去烤火就是。”严秀英施礼告辞,周棽蕴看着她走向殿门,转头朝年菁华笑道:“这大冷的天,也要你巴巴地赶来,于心不忍,快坐下烤火。本宫吩咐御膳坊加几个好菜,用那副新进贡的马吊牌取取乐子。”
“那就叨扰了。”年菁华愉快答应,“臣妾也吩咐他们煮些饺子,皇后娘娘想吃啥馅儿的?”
跨出宫门的严秀英听到她们的欢声笑语,暖了的身子又有些冰冷起来,一阵心痛悄然袭来,泪水忍不住涔涔而落……
周棽蕴望着严秀英远去的背影,怒气不息,责罚连翘不是,不责罚也不是,进退两难,不免有些尴尬,无奈斥退了连翘,强装没事人一般有说有笑。年菁华与她相处已久,深知皇后尊崇惯了,最是看重脸面,金银珠宝倒在其次,今日严秀英当众顶撞,虽未形于颜色,心里势必恼怒异常,想到此处,便有些坐不住了,生恐有什么言语不周之处,被皇后借題发挥地抢白,引火烧身,小心地陪了片刻,起身告辞。周棽蕴破例挽留了一回,年菁华只得又陪了一会儿才得脱身。众人见了,也随着退下,坤宁宫登时寂静下来,过年的喜庆也减了几分。周棽蕴独自坐着,越想越觉气恼,此事都给众宫眷瞧见了,用不了一两天就会传遍宫廷,如果这么隐忍了,明事理的会赞我贤德大度,那些喜欢嚼舌头的必会说我软弱可欺,忌惮严秀英的无边圣宠,不敢惩治她,那今后群起效尤,我如何应付,如何统领后宫?正在苦思对策,连翘匆匆进来告罪,周棽蕴阻止道:“你不必往心里去,你原没什么罪过,方才箭在弦上,不得不如此,你受委屈了。”
连翘看她脸上有些怒容,劝道:“娘娘切不可动气,伤了自己的身体反遂了他人的意愿。这事尚不算完,还需娘娘劳动呢!”
“难道要我带人到承乾宫问罪?”周棽蕴有些迟疑。
连翘回答:“不是,奴婢以为,娘娘应该速将此事经过告诉万岁爷,万一让严贵妃抢了先,还不知她会怎样指摘娘娘呢!若闹出什么幺蛾子,辩解起来就难了。万岁爷是个英明刻察的人,凡事都藏在心里,轻易不表露出来,过节久了,势必越积越紧……”
周棽蕴一惊:“你是怕她恶人先告状?”
“娘娘,此事本来也是咱们理亏,奴婢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怠慢了严贵妃,万岁爷如此英明,哪里会看不出来?如此大错,奴婢想担也担不起来,这个谎不好扯得圆通,还是先说给万岁爷听比较好。”连翘的阐释令周棽蕴深以为然:“那好吧,皇上正在外廷朝见众位大臣,你去前面盯着,一等廷见完毕,即刻回来禀报。不行,这还怕慢了,你先告知马元程。”
“马元程长了个榆木脑袋,奴婢怕同他说不明白。而且马元程有个相好的在承乾宫,只要那宫女见了马元程,他未必会听奴婢的话。”连翘犯难。
“嗯,虽然皇上喜欢马元程的木讷老实,不多事不生事,用着放心,但本宫是该在皇上身边安排个底细人,有大事小情也好通风报信,否则脏水泼了一身,还不知道是谁呢!干脆寻个机会,举荐棠传芳做秉笔太监,他性情温和忠厚,又是信邸的旧人,皇上不会起什么疑心。”周棽蕴低头沉吟片刻,抬头嘱咐连翘:“你带人去先将那宫女拦下,切不可伤人,也不要留下什么痕迹。”
“奴婢明白。”连翘答应着出去。
皇城内,东西六宫靠四条幽长的永巷与外廷相通,日精门外向北有顺德左门,再往北为南北方向通道,称东一长街。东六宫中间又有一条通道,纵穿南北,与东一长街平行,称东二长街,其南有麟趾门,北有千婴门。东六宫分列在东二长街两侧,东侧从南往北依次为延禧宫、永和宫、景阳宫,西侧依次为景仁宫、承乾宫、钟粹宫。自月华门往北的顺德右门外也有一条南北方向通道,称西一长街。西六宫中间也有一条与西一长街平行的南北通道,称西二长街,其南有螽斯门,北有百子门。西六宫分列在西二长街两侧,东侧由南往北依次为毓德宫、翊坤宫、储秀宫,西侧依次为启祥宫、长春宫、咸福宫。承乾宫通往乾清宫的道路不外乎东一、东二长街两条,东二长街最为便捷。连翘暗命几个面生的小太监等在东二长街,装作给街旁的路灯添油,刚刚安排妥当,就见一个标致的小宫人急急地向麟趾门而来,那几个太监相互递了个眼色,等她来到切近,忽然抛出一只大口袋来,当头罩下,将那宫人装入口袋中,扛了便走。那宫人在肩头挣扎,刚叫喊出声:“来人呀!”头上早给重重地击了一下,昏了过去。
元旦朝仪历来较简,不过是走走过场,君臣们见个面而已,本来就不处理什么军国大事,六部各衙门也都没有陈奏什么公事,舒遒愐询问了兵部进剿流贼、军饷等几件事的进展后便草草罢朝。
马元程一等舒遒愐进暖阁换下冕服,便将皇后请驾一事禀明。
“刚才在奉先殿祭拜祖宗时已见了,她还有什么事非找朕不可?”舒遒愐一大早起来,祭拜祖宗朝见勋戚大臣,已觉有些疲惫,正想歇息片刻,想到皇后毕竟是六宫之主,平日也是极为温婉体贴的,既然打发人来请,想必是有什么大事商量,便走出了乾清门。
自日精门往东,穿过内东裕库后边夹道,刚到高大的奉先殿前,殿门忽然洞开,周棽蕴笑吟吟地走出来接驾。
“你怎么还在这里?”舒遒愐十分诧异。
周棽蕴见他脸上没有喜色,赶快趋前答话:“臣妾怕他们请不动皇上,赶到这里接驾。”
“皇后到底有什么急事找朕?不容朕片刻喘息。”舒遒愐的埋怨令周棽蕴顿生怯意,心头怦怦地连跳几下,但事已至此,不能随意搪塞,小心回禀:“严秀英恃宠而骄,屡屡违反宫里的规矩。臣妾想请旨处置严秀英,以为惩戒。”
“她怎么惹你了?”舒遒愐问。
“方才元旦各宫眷到坤宁宫朝拜,正当臣妾换冠服,命她在永祥门内等候,她等得工夫大了一会儿,竟口出怨言,全不将臣妾放在眼里。”舒遒愐偷瞥一眼舒遒愐,看不出他脸上的喜怒颜色,心头略宽,继续说道:“还不止这些,平日里她改换宫中的旧制,配殿、宫灯、花木、服饰……竟仿照江南民间的样式随意变动,皇家几乎与草莽细民没什么分别,威仪体面何在?”
舒遒愐喜欢承乾宫的别致,严秀英那些刻意变换的布置他都点头激赏。严秀英出生扬州,身材娇小玲珑,承乾宫的殿宇不免有些过于高大,她独出心裁,改廊房为小的屋舍,砌上曲折的朱红栏杆,雕花隔扇,屋内陈设着从扬州采办的各种奇巧物件:一张用螺钿、翡翠和桃花红玛瑙镶嵌成采莲图的黑漆红木茶几,一只金猊香炉,一把宜兴紫砂壶,还有光滑脱俗的竹椅……舒遒愐每次在百忙中来到承乾宫,登时便觉心弛神爽。想到周棽蕴竟拿出什么宫规来,舒遒愐暗忖:如此小題大做,为免滑稽可笑了,扑哧笑道:“宫殿本来就是供人居住,改变一些没什么大不了的,朕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周棽蕴正色道:“臣妾身为六宫之主,不能表率妃嫔,自然也是有罪。但不加以惩戒,宫规势必成了一纸空文,后宫如何统治?”
舒遒愐摆手:“后宫的事,朕不需插手。后妃恃宠而骄的毛病,历朝历代都有,只要不因此与宫外通声气,专权生事,尚算不得大过,皇后打算如何处置她?”
“这……”周棽蕴踌躇起来。
“朕知道,你是想教她服个软陪个罪,可如此一来,你不怕有人说你心胸狭窄了?严秀英已为朕生育了三个儿子,六皇子活泼可爱,深得朕欢心,尚且年幼,此事还是不要计较了为好。”舒遒愐的话令 周棽蕴恍然明白,自己虽贵为皇后,但在皇上心中却不如严秀英,她朝四下看了一眼,见周围的太监宫女似是都盯着自己,不由脸上一热,她从来不曾在舒遒愐的面前大声说话,但在众太监和宫女面前舒遒愐不顾自己的脸面,如此袒护严秀英,她顿感十分委屈,鼓足勇气,噙着眼泪,颤声说道:“皇上偏心,怎能因她一人坏了宫里的规矩?若不借此时机给她点儿颜色看看,她一天比一天恃宠逞威,将臣妾这个皇后置于何地?不如让了给她……”
舒遒愐不等她说完,厉声斥责:“一派胡言!朕息事宁人倒成了包庇纵容?你这不是将朕看作昏君了么?”
周棽蕴见舒遒愐变了脸,心中骇然,低头道:“臣妾不敢,也绝无藐视皇上之意。但她出身卑贱,性好嬉玩,不可再纵容了。若皇上于心不忍,臣妾就做一回恶人。”
“她怎么就出身卑贱了?”舒遒愐蹙眉。
周棽蕴深悔有些失言,一时不知如何对答,舒遒愐催逼:“快说呀!”
“臣妾听闻,她出身扬州瘦马……”周棽蕴触到舒遒愐凌厉的目光,浑身一阵哆嗦,她知道皇上动怒了。
“什么是扬州瘦马?”舒遒愐高声追问,见周棽蕴闭口无语,命令一旁的连翘:“你讲给朕听!”
连翘不敢隐瞒,据实以告:“启禀万岁爷,养瘦马在扬州是个赚钱的营生,有钱人家低价收买贫家童女,教以歌舞、琴棋、书画,又以高价转卖给官绅、商贾做小妾,俗称‘瘦马’。就像贩马者把瘦马养肥,得高价……”
“混账!什么扬州瘦马,你是怎么知道的?知道了还一直瞒着朕!”舒遒愐面红耳赤,堂堂一国之君竟会与那些官绅商贾一般讨妾么?他将周棽蕴用力一推,周棽蕴禁不住如此猛力,踉跄几步,跌坐地下,脚上名为一瓣莲的鞋子甩掉了一只。
连翘、马元程等左右太监和宫女们当即便立刻抢上前去,环跪在舒遒愐脚下:“皇上息怒!”
早有两个宫女赶快给皇后穿好鞋子,搀扶起来。周棽蕴自从入了信王邸中与舒遒愐结成患难夫妻,已有十几年的光景了,没想到他竟会在众人面前动手推倒自己,一时羞愤交加,含泪脱口叫道:“信王,你忘了那年望夫台上我是怎么替你担忧了!”掩面大哭起来,连翘怕周棽蕴一时情急,再说出什么断情绝意的话来,更惹皇上震怒,给宫女们使个眼色,七手八脚将周棽蕴扶上凤辇,向坤宁宫簇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