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 1393 年( 明洪武二十六年)阴历二月初八,例行的早朝同往常 没有区别,金殿上文武百官陆续到齐,明太祖照常端坐于龙椅之上。凉 国公大将军蓝玉,依例列于武臣之首。他发觉朱元璋对他的目光有些异 样,心想,也许是自己心内有鬼才疑神疑鬼,很快也就坦然了。
以往,朱元璋早该开口了,今日却迟迟不说话,令文武百官都有些莫 名其妙。大家都忐忑不安地等待着,都觉得这个朝会有些异样,似乎要 有什么事情发生。
朱元璋终于开口了,但这句话却像平地惊雷一样震撼了整个金殿: “把蓝玉给朕拿下!”
武士们似乎早有准备,一窝蜂冲上来十几个,将蓝玉当殿按倒。蓝 玉身高马大,又兼满身武艺,还在竭力挣扎:“臣身犯何罪,万岁说拿 便拿?”
武士们毕竟人多势众,况且又在金殿之上,蓝玉怎敢过分反抗,已被 倒剪双臂上了绑绳。
锦衣卫指挥蒋献走上殿来:“蓝玉,你谋害万岁,罪行败露,还有何 话说?”
“蒋献,你妄想邀功,而无中生有,说我谋反,有何凭证?”蓝玉高昂 起头,表示他的无辜。
蒋献冷笑一声:“你看看他是谁?”
话音未落,李成已从殿后走出:“国公爷,说实话吧。都有何人是同
党,一一招出,免得皮肉受苦。”
“你!”蓝玉唾了一口,“你贪图荣华富贵,把我给出卖了,我怎么瞎 了眼,没看清你的本质。”
“蓝玉,你错了,何谈出卖? 我本来就是锦衣卫的人!”
“你……”蓝玉又复一惊,“那你为何还同我结拜?”
“这是万岁的杰作,这样才好迷惑你,使你不加防备。”李成语带讽 刺的意味,“如果不是结拜,你会把我当成你的自己人吗?”
“哼,我对家人早有交代,一旦我被拘押,他们就会杀了你的全家。” 蓝玉咬牙切齿,“你的行为,断送了你 全家四十多口人的性命。”
“蓝玉,你又失算了。在你离家上朝的同时,锦衣卫已将李将军家 小解救出来。”蒋献也是讥讽地说,“你的家小已被我派人全部看管起 来,男女老少六十余口,一个也跑不掉了。”
“你,你们好狠的心肠。”
“把他押下去。”朱元璋已是没耐性了,“由吏部尚书詹徽会同锦衣 卫指挥使蒋献共同审讯,朕坐等结果。”
詹徽和蒋献双双跪倒:“臣遵旨。”
锦衣卫的大堂摆满了各种刑具,上面沾满了历次用刑后残留的血 污。阴森恐怖的气氛,令人不寒而栗。
詹徽一拍惊堂木,厉声问道:“蓝玉,你是如何要谋害万岁? 都有谁 是同谋? 还不从实招来。”
蓝玉犹如未闻。
詹徽吩咐衙役:“看起来对犯人不动大刑是不会轻易招供的,来呀, 把烧红的烙铁让他尝尝。”
衙役走近前,手中举着的烙铁冒着青烟,挨近了蓝玉的脸,只等审官 再一发话,就要让蓝玉皮破肉烂。
詹徽威逼:“蓝玉,再要不招,你的脸就要成为烂柿子。” “怎么,你还真要下手啊?”蓝玉说话了。
“对你这种人,只能来硬的。”詹徽冷笑着,“本部堂有十数种刑具, 你要是铁嘴不招,就让你逐一尝遍。”
蓝玉看看一直不开口的蒋献:“蒋大人,我愿招。”
蒋献感到突然,道:“好啊,你这是明白人,招了免得皮肉受苦。” “蒋大人,詹徽便是同党。”
“啊!”詹徽大吃一惊,“公堂之上,你敢胡攀乱咬主审官,看你真是 活够了,动刑。”
“慢,”蒋献制止,“詹大人,何必如此气急败坏,且听他说些什么。”
詹徽手哆嗦着:“蓝玉,你耍江洋大盗的伎俩,玩贼咬一口入骨三分 的把戏,是痴心妄想!”
蓝玉心中好不悲伤,自己精心策划的夺权计划毁于一旦。万万没想 到朱元璋把锦衣卫安插到自 己的鼻子底下,李成出首,通盘全输。依朱 元璋的脾气,抵赖是没用的,倒不如胡乱咬上几个,临死也抓几个垫背 的。他有意叹口气:“詹大人,事到如今,我也就顾不得你了。其实要不 是你出了这个主意,也许还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你,你胡说,我何时给你出过什么主意?”
“不是你说的,趁我兵权在握,害死皇上,我做皇帝,你当宰相。而 今事情败露,是我们的命运不济。”
“你放屁!”詹徽气急了,“衙役们,给他动大刑,狠狠地教训他,让他 信口开河!”
“停,”蒋献偏过头,如锥的目光射向詹徽,使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詹大人,你想要杀人灭口吗?”
“蒋大人,他这样胡攀乱咬,实在是令人气愤。” “乱咬,他为何没咬别人?”蒋献反问。
蓝玉得理了:“詹大人,咱们说过富贵同享有祸同当,现如今我是没 命了,但愿万岁能够赦免你。”
“蓝玉,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何死死咬住我不放?”詹徽 几近崩溃了,“万岁是个明君,不会相信你的胡说八道。”
“好了,”蒋献虽是副审,但他是锦衣卫,所以作出决策,“今日且先 审到此吧,我要向万岁奏闻。”
朱元璋自然相信蒋献的话,听后立刻作出决定,把蓝玉的同党詹徽
打入大牢,蓝玉一案的审理,统由蒋献的锦衣卫全权负责。二月初九,蒋 献便将案卷完成,交与朱元璋御览。列入蓝党的重要人物有:吏部尚书 詹徽,户部侍郎傅友文,开国公常升,景川侯曹震,鹤庆侯张翼,东莞伯何 荣,普定侯陈恒,宣宁侯曹泰,会宁侯张温,怀远侯曹兴,西凉侯濮屿,东 平侯韩勋,全宁侯孙恪,沈阳侯察罕,徽先伯桑敬,还有统兵都督汤泉、马 俊、王诚、许亮、王铭、谢熊、汪信、萧用、杨春、张政、祝哲、陶文等十数员 大将。朱元璋看罢,几乎是眉头也不皱,朱笔一挥,悉数斩杀。
胡惟庸一案,已将大明的开国功臣诛杀殆尽,而这次的蓝玉党案,又 将明朝武将中的后起之秀几乎一扫而光,连同低一些级别的将领和这些 人家属,总共诛杀一万五千多人。而蓝玉则更是死得极惨,被五马分尸。 这一次朱元璋对蓝党的处理,可说是闪电般的行动,是快刀斩乱麻。不 像胡惟庸案前后历时十年,而蓝党一案,二月初八案发,到二月初十,前 后仅仅三天时间,一万五千人的人头便已落地。
这血腥的屠杀,使得朝中大臣人人自危,很多人上朝前都先将后事 安排交代好,无不担心像蓝玉一样,上朝后是否还能回来。 因而很多官 员都告病告老,宁肯辞官不做。蓝玉党案延续过程中,一次朱元璋开列 一个名单,大约有几十人,他降旨对御史袁凯说:“朕要将这些犯官都处 死,你传朕的旨意,让皇太孙复审一下。”
朱允炆接旨后,看了案卷,觉得这些人不过是连环攀咬出来的,蓝玉 一案杀人已多,不宜再处死刑,便复文请求皇上减轻处罚。
朱元璋看了皇太孙的复文,看看站在面前的袁凯:“袁大人,朕要处 死这批犯官,而皇太孙要求从轻处罚,你是御史,你说说看,朕与皇太孙 我们二人谁对?”
“这,”袁凯可就犯难了,一头是皇上,一头是皇太孙—未来的皇 上,两边谁也开罪不得。这个人相当聪明,思虑片刻,有了答词:“陛下 法之正,东宫心之慈,皆可也。”
朱元璋听后,觉得这是两面讨好,便斥责道:“身为御史,自 当据理 直言,尔左右逢源,只求自保,如何做得御史! 回去好生思考,朕与皇太 孙究竟谁对谁错,明 日给朕回话。”
袁凯回到家中,越想越觉得两难,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两全其美的 回答。第二天也不敢去上朝,便叫家人报告声称自己疯了。
朱元璋闻报,从内心里不信,认为这是袁凯逃避回话。便指派了刘 太监去他家中观察,只见袁凯披头散发,满脸污秽,手舞足蹈,唱唱咧咧。
刘太监回宫禀报:“万岁爷,袁大人真的疯了。” “可是你亲眼所见?”
“万岁,千真万确。”刘太监说了所见所闻。
朱元璋想了想:“朕就是不相信他会真疯,蒋献,派两名锦衣卫,把 他带进宫来,朕要亲自验看。”
袁凯心说要坏,但既已装疯就得装到底,否则欺君之罪是必死无疑。 他赤着双脚,边走边拍着手,口中不住瞎说乱嚷:
天门开,地门开 , 妖魔鬼怪两边排。 王母娘娘蟠桃会, 八仙过海驾云来。
朱元璋紧盯着袁凯,足足打量了半刻钟。然后开口了:“大凡疯人 都不知疼痛,锦衣卫取木钻来。”
木钻取到后,朱元璋对着袁凯劝道:“袁大人若是装疯,朕不怪你, 认个错也就是了。如果你是真疯,朕要让人用木钻钻你的大腿,这可是 痛彻骨髓。何去何从,你可要想好。”
袁凯心说,认个错哪还有好,只能装到底了。他装作不懂朱元璋说 的话,还是哼哼唱唱:
天不怕来地不怕, 就怕县官说鬼话。 严冬支上黄瓜架, 被窝抱个大西瓜。
朱元璋传下旨意:“钻!”
锦衣卫用力钻去,袁凯的大腿皮开肉绽,鲜血流下来。但袁凯似乎 若无其事,还在拍手胡说念念有词。朱元璋暗说,这是真的给吓疯了。 将手一挥:“算了,让这个疯子回家胡说八道去吧。”
袁凯被送走了,少时两个锦衣卫回来。朱元璋突然又叫蒋献:“朕 要杀个回马枪,你再去袁府看他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
蒋献来到袁府,只见袁凯被家人用一条铁链拴在了篱笆上,他人趴 在地上,把地上的狗屎捡起来就往嘴里送,而且还吃得津津有味。朱元 璋听了蒋献回来的奏报,这才相信袁凯是真疯了。连说:“可惜呀可惜, 大有文采的一个御史,却竟然成了废人。”
其实,朱元璋还是被袁凯给蒙骗了。袁凯料到皇上还会派人来验 证,就事先让家人用糖稀和面做成狗屎状放在地上,他这才捡了一条命。
朝中百官人人自危,颍国公傅友德感到,朱元璋的屠刀就在头顶上 悬着,而今的皇上,并不是哪个人真的有罪了才杀,而是想到要杀谁谁就 难免一死。整日里忧心忡忡,脸上愁云笼罩。
这一点不光是傅友德感觉到了,很多武将也都看透了这步棋。这日 入夜之后,大将王弼来到傅友德的府邸。
府中的哑巴仆人前来上茶,傅友德用手势示意他退出,没有事不要 再来,哑巴识趣地退下。
王弼盯着哑巴背影,待他走出,将房门关严:“国公爷,怎么堂堂国 公府,用一个哑巴做仆人。”
“俗话说十哑九聋,他不会说话,又什么也听不见,不是比精明强干 的仆人更放心吗?”
“说得是,还是国公爷虑事周密。”王弼问道,“末将近日见国公爷愁 眉不展,心事重重,特来问候,究竟有何为难之事?”
“咳!”傅友德摇头,“不说也罢。”
“国公爷,你我共同出生入死二十年,堪称手足情深,没有背着我的 话。”王弼诚挚地说,“末将今夜就是想同国公爷说说掏心窝子的话。”
“不说也罢。”
“国公爷,其实这事是明摆着的。”王弼有些激动,“蓝玉被处极刑, 受牵连者过万,大明朝而今成了屠宰场。昨天是胡惟庸、李善长、徐达, 今天是蓝玉,谁知明天会是谁?”
傅友德还是那句话:“不说也罢。”
“怎么不说呀? 人不能等死,总得想法活下去。”王弼提出他的想 法,“我们递交辞呈吧。”
“咳,汤和先走了一步,我们贪恋权位,已是失策了。”傅友德叹息, “而今告老,为时已晚。”
“却是为何?”
“此刻你去告老,反倒引起皇上的疑心,使他注意到你,那便是你的 祸事到了,切不可去触霉头。”
“那我们怎么办?”王弼问。
“没有办法,只能是活一时算一时。”傅友德叮嘱,“自此以后,再不 要议论蓝党之事,以免招惹是非。须知锦衣卫是无孔不入,无处不在,说 不定我们如今的对话,皇上就会知晓。”
“那可就见鬼了,”王弼不以为然,“我二人关上门谈话,又无外人在 场,除非是哑巴能听见还会说话了。那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黄河 倒流了。”
二人的密议,于是无果而终。
过后不久,洪武二十七年(1394)阴历十二月二十九 日,朱元璋在宫 中大宴群臣,颍国公傅友德自然也是座上宾。傅友德的次子、金吾卫镇 抚傅让正在御前当值。朱元璋斜了他一眼,将金樽狠狠一顿:“傅让,你 也过于狂傲了,简直没把朕放在眼里!”
傅让一下子蒙了:“万岁,末将不敢!不知何处对圣上不恭?”
“大胆!还敢回辩。”朱元璋怒目横眉,“你身为武将,又是当值,却 为何不佩箭囊。”
傅让用手一摸,果然没有,赶紧说:“末将死罪,只是末将觉得,这大 庭广众之下谁敢行刺?便有歹徒,末将有刀足矣。”
“你这分明是拿朕的性命当儿戏。”朱元璋越说越气,从座位上 站起。
傅友德见状,慌忙站起,斥责儿子:“犯了大罪,还敢犟嘴,真是不知 好歹,还不退下。”
“儿已知罪。”傅让趁机退下。
朱元璋把话锋指向了傅友德:“不经朕的准许,你竟擅自起立,这明 显是藐视朕躬。”
傅友德急忙跪下:“万岁,臣死罪。”
“朕何曾要你下跪?”朱元璋黑着脸,“滚起来!” 傅友德也蒙了:“臣遵旨。”
“你在和朕怄气呀。”朱元璋把杯中酒扬在傅友德的脸上,“滚出去, 把你那两个儿子叫来。”
“臣遵旨。”傅友德退缩着出了宴会厅,心中琢磨,适才是二儿子惹 恼了皇上,和大儿子无关。 况且大儿子傅忠是驸马都尉,正在统领禁军 护驾,万岁叫他为何?
刘太监追上来:“颍国公慢走。” 傅友德止步:“刘公公叫我。”
“颍国公接旨。”
傅友德下跪:“臣在。”
“万岁口谕,着傅友德提两个儿子人头来见。” 傅友德傻了,片时:“刘公公,您,不会说错吧?”
“颍国公,这叫什么话,我还没到老糊涂的份儿上。圣旨岂是闹着 玩的,你快去割下你两个儿子的人头吧。”
傅友德呆立半晌,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前挪动。原本就心中没底的傅 让,正在与兄长傅忠议论发生的事儿,意欲请这位身为驸马的兄长从中 斡旋一下,以化解皇上的怒火。他兄弟二人见父亲失魂落魄地走出,都 大为诧异地迎过去:“父亲,你为何离开了宴席?”
傅友德看着两个儿子,痴呆呆说不出话来。 “父亲,你这是为何?”傅忠问。
傅让还在担心他自己的事:“父亲,皇上对儿的怒气可已消散,也不 知他为何对儿大发无名火?”
“还问? 都是你惹的祸!”傅友德歇斯底里地突然高声喊起来。 “父亲,这到底怎么了?”傅忠急于了解细情。
“你且近前。”傅友德以手相招傅让。
“父亲何事?”傅让以为父亲有话要告诉,便靠得更近。
傅友德突然拔出剑来,横空一挥,这把多年来斩杀数不清敌人头颅 的宝剑,可称是锋利无比,傅让的脖腔喷出一股热血,人头应声而下。傅 友德用左手一抄,将儿子的头抓在手中。
一旁的傅忠惊呆了:“父亲,你……莫非你疯了不成?”
“儿啊,不是为父要杀你们,而是万岁传旨,要为父送上你二人的人 头。”傅友德已是泣不成声。
“他……还要儿的人头?”
“昏君!他,就是这样传旨呀!” “皇上他为何要这样? … …”
“大概是,怕我们造反吧。”傅友德精神业已有些失常,“为父也说不 清,莫名其妙啊!”
“到今日儿才明白,何为伴君如伴虎。” “儿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傅忠眼中泪如泉涌,“父亲,儿的命是你所 给,你就下手拿走吧。”
“儿啊,你毕竟是驸马,去向皇上求求情吧。”傅友德忍不住又看一 眼傅让的人头。
“父亲,圣旨已下,求也无益。况且,儿的死能换来父亲的生。”傅忠 决心下定,“儿便死也值得。”
“儿啊,黄泉路上你要走好。”傅友德一狠心,挥剑又砍下了傅忠 的头。
当傅友德手提两颗滴血的人头,瞪着血红的眼睛重新回到朱元璋面 前,以大将军得胜的口气,高声大嗓地喊道:“万岁,臣交旨。”
杀人如麻的朱元璋,吓得竟是后退了两步:“你,这真的是你两个儿 子的人头?”
傅友德将人头举起来:“万岁请看,这个是你的女婿傅忠,这个是我 的二儿子。”
“够了!”朱元璋怒喝一声,“想不到天底下竟有你这样禽兽不如的 父亲,竟然亲手杀死自己的两个亲生儿子!”
“万岁,这难道不是你的旨意吗?”傅友德大为疑惑地看着他的 主公。
朱元璋轻描淡写地说:“朕不过是句笑话,你怎么就当真了? 俗话 说虎毒不食子,你是如何下得了手的呢?”
“别再假惺惺了!”埋在傅友德心底的火山终于爆发了,“你不就是 要我父子的人头吗,这回遂了你的心愿了。让我杀死两个儿子,反过来 还说我一身不是。其实,你是怕我们父子日后造反。”
“你傅友德也未必不反!”
“朱元璋,你也太狠了。”傅友德已是不顾一切直呼其名了,“想当年 鄱阳湖大战,我驾一叶扁舟救你,才有你的今天。洪武二十三年,你封赏 十五位功臣,称我 ‘有机谋,善战,取荆楚吴越,下中原,下滇蜀,见其 能 ’,难道这些你全忘记了?你非要将功臣全都杀光而后快吗?”
当着百官的面,朱元璋要为自己争得面子,证明他是有理的,他没有 滥杀无辜:“傅友德,朕从不杀无罪之人,你与王弼合谋造反,这谋逆大 罪,朕杀你难道还屈吗?”
“我未曾谋反!”
“朕叫你看一个人。”朱元璋回头呼唤道,“出来吧。”
一个人从后殿走出,向着傅友德拱拱手:“老爷,对不住了。”
傅友德以为自己眼花了,使劲揉揉,认出确是他的哑巴仆人,吃惊地 说:“你 … …”
“正是小人。”
“在我府十年了,你不是个聋哑人吗?” “小人那是装的。”
“你为何要这样?”
“小人是锦衣卫。为了监视你。”
“哑巴,这十年我待你不薄,你怎能凭空编造我谋反? 这不是害我 一人,是害我全家呀。”
“傅大人,你与王弼在暗室密谋,是小人编造的吗?”
“我与王弼在密室相见不假,可我们何曾谋反啊!”傅友德反问,“便 是我们谋反,你又何从听见,显然是为了邀功无中生有。”
“大人,”“哑巴”一笑,“你有所不知,我的居室就在密室隔壁,我早 已将墙壁凿通一个孔洞,完全可以听到里面的一切。”
“你……你竟然有这样的心计。”
朱元璋一声冷笑:“傅友德,朕不是无故随意杀人吧?”
“可我,我并没有说要谋害万岁。”傅友德的话又变软了,他不担心 个人的生死,他不忍心让全家跟着丢命。
“哑巴”在一旁接话:“可你的反意已露。”
朱元璋是讥讽的口吻:“既然你可以驾一叶扁舟,于百万军中横冲 直撞,那么,以后一旦造反,谁是你的对手?”
“好,好,万岁是不放心臣的存在,臣去了也就是了。”傅友德横过剑 锋,自刎而亡。
由于寿春公主求情,傅友德没有被灭族,他的家小幸免于死。妻子 女儿分别被发配到云南和辽东,只有寿春公主和她的一个儿子得免。
后人对傅友德的遭遇很是不平,有诗赞曰:
壮哉傅公, 忠勇一生。 料敌如神, 出奇制胜。 威镇敌胆, 傲骨雄风。 铁骑长驱,
浩气凌空。
傅友德父子三人死后,朱元璋依旧精神不爽。好像是还有一块石头 压在心口上,一时还挪不走搬不掉,也说不清这块石头它是何物,总之是 感到还有什么事未办。这天上午天气格外好,灿烂的阳光洒满大地,万 物洋溢着蓬勃的生机。朱元璋只带着刘太监到郊外闲游。前面有一个 十七 八 岁的小和尚,引起了他的注意。小和尚肩搭一个粗布布袋,看样 子像是化缘的。朱元璋似乎看到了自己当年在皇觉寺做和尚时的情景, 于是快步向那小和尚赶去,意欲给一笔可观的布施。
小和尚好像步伐也加快了,一闪身走进了前面的庙宇。朱元璋紧跟 进去,这是一座破败荒凉的寺院。大雄宝殿大半已坍塌,如来的佛像也 残缺不全,且已灰尘遮满。全庙找遍,竟没了小和尚的踪影。朱元璋有 些纳闷,小和尚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左右观望,残破的西墙上,有几行 字特别醒目。他走过去细看,字迹尚且未干,像是刚刚写过不久。从头 看下,却是一首七言诗:
大千世界浩茫茫, 收拾都将一袋藏。 毕竟有收还有放, 放宽些子又何妨。
旁边简洁的几笔,勾画出一个小和尚,肩上搭着布袋,那神态与方才 的小和尚几无二致。而且细看又有几分像朱元璋当年做和尚时的样子。 后边还有一行题款,道是布袋和尚题画。
看到此处,朱元璋猛然想起昨天夜里做的一个梦。他恍惚记得自己 立足于悬崖边上,下面是万丈深渊。黑色的潭水,浊浪滔天。有无数个 妖魔鬼怪爬上崖来,第一个是胡惟庸,他伸手捉住,装进口袋中,之后缝 上袋口。第二个是蓝玉,也被他抓住,塞进口袋里,又缝好袋口。第三个 便是李善长,也是张牙舞爪向他扑来,让他一把擒住,装进口袋内,又缝
合袋口。第四个便是傅友德,则是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将朱元璋吞下肚 去。他拔出宝剑,一剑穿个透心凉,也塞进口袋,缝上了袋口。 以后的鬼 怪越来越多,他更是手忙脚乱。抓住后就往口袋里送,然后用针线缝上 袋口。他唯恐鬼怪跑出,把袋口缝得结结实实。皇太孙朱允炆在一边提 醒,这口袋外面还剩一个。他低头观看,果不其然,还有一个妖怪,看似 相识,但又记不清是谁 … …
就在这时,悠然梦醒。
联想到这个梦,朱元璋悟道,这是暗中讽喻朕杀人过多,让朕放宽些 国法。他心中恨道,真是痴心妄想!妖魔鬼怪为非作歹,焉能不杀?
刘太监近前奏闻:“万岁,将那小和尚抓到了。” “好,带过来。”
小和尚被推到朱元璋面前,脖子梗梗着,头高昂着,一副不服气的神 态:“你们想怎样?”
朱元璋直言讯问:“这墙上的诗画,是你的杰作?” “是便又如何?”
“画这布袋和尚,又题此七言诗,是何居心?” “胡乱涂鸦而已。”
“你是写给谁看的?” “写给当看之人。”
“何人当看?”
“杀人过多过滥者就当看看,醒悟醒悟。” “你这是在讽刺朕吗?”
“你口口声声自称为朕,想必就是当今皇上了。”小和尚连珠炮般不 断道,“想当年你也曾身为和尚,应知晓人生多磨难。而今位居九五之 尊,反倒忘却出家人的慈悲本分,更比屠夫还要残忍。多少功臣被你卸 磨杀驴,多少无辜惨死在你的淫威下。须知善恶 有报,不要把事做绝。 得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不然九泉之下,那些冤魂是不会放过 你的。”
“小小和尚,竟敢教训起朕来,可知这就是死罪? 朕自投军以来,杀
人无数,哪在乎多几人少几人。告诉你,只要是对我大明江山不利,不论 他是何人,不论他有多大功劳,朕都决不姑息。”朱元璋抽出剑来,直刺 过去,“包括你这个找死的小和尚。”没料到,小和尚底下已经动手了。 他趁朱元璋不防备,手心里一柄短匕首直接捅向朱元璋的肚腹。
“嘣 ”的一声,匕首刺在了朱元璋的腰带上。哪里还容小和尚再有 第二刀,朱元璋的剑已插入他的胸膛。
小和尚胸口流血,嘴角也在滴血:“天哪,莫非这是天意,朱元璋的 狗命还不该绝。”朱元璋冷笑一声,“就凭你小小短刀,还想坏我性命?”
“朱元璋,我这刀 口 已然用剧毒浸泡百 日,只要你皮破,便难以活 命。谁料刀尖竟撞在腰带上。”小和尚已是没有气力,“算你捡了 一 条命。”
“你是何人? 与朕这样大的仇恨?”
“我曾是韩国公李善长大人的书童,是要为老主人报仇。”书童说不 下去了,其时已经气绝。
朱元璋不解恨,又连连捅了他三剑,心中说道,看起来斩草必须除 根,这就是教训,不能心慈手软留下祸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