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旭日,像一个橘红的火球,从东方天际冉冉升起。大地沐浴 着万道霞光,吴王府的殿宇层楼在朝辉中翘起甍檐飞拱。一队队手执斧 钺的礼仪武士,身上系着红绸,在议事的正殿崇德殿前肃立。时为 1367 年七月三十日,是为东吴王张士诚的四十七 岁大寿,故而吴王府上上下 下都在为祝寿而忙碌。尽管今年的祝寿很是不合时宜,平江城已处于西 吴兵马的重重围困之中,但东吴王坚持要庆寿,哪个又敢不遵王旨呢?
在王府后宫,张士诚穿上新制的王服,顶戴崭新的王冠。 在铜镜前 照了又照,特意问身边的王后:“怎样,看我是否像个皇帝?”
“王爷,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做皇帝梦?”王后眼中含泪,“只要保 得住性命,就是天大的造化了。”
张士诚一个巴掌抡过去:“妈的,老子的大寿,你抹眼泪,这不是成 心败我的兴!”
王后手捂火辣辣的脸:“王爷,说不定朱元璋大军随时都会攻城,就 别再硬撑着庆寿了。”
“你还敢犟嘴,”张士诚强压怒火,“正是因为朱元璋兵临城下,孤才 非要庆寿不可。我来到这世上四十七年了,若不好好庆祝一番,只怕就 不会再有机会这么风光地祝寿了。”
“王爷,现在想的应该是退路。”
“什么退路?”张士诚怒目圆睁,“你让我向朱和尚屈膝? 我姓张的 就是死也不会。”
“王爷,那城破之后如何?”
“好办,”张士诚仰望长空,“孤早已想好归宿,只要城破,便一把火 烧了王宫,我们一同化为灰烬。”
王后全身一抖:“王爷,你我人过中年,便死也无妨。可是几十个世 子郡主,他们豆蔻年华,有的还不谙世事,你我不在,何人照管他们? 还 不知朱元璋能否放过他们?”
“你以为孤会让朱元璋拿我的子女说事吗? 孤不会让自己的子女 丢丑。”张士诚显然已下决心,“孤要他们和我一道同升天国。”
“啊!”王后大吃一惊,“王爷,不能啊,孩子们还小,无论如何也要保 他们的性命。”
“少在我面前絮絮叨叨,孤上朝去了。”张士诚说完拂袖便走,把王 后给闪在了身后。
隆重的庆寿大典在银安殿前的广场举行,张士诚居中端坐,文武大 臣排列两班。看得出,人们都忧心忡忡,如同丢魂失魄一样,全都心不在 焉。一队武士手执刀盾舞将上来,他们边舞边唱:
东吴大地国泰民昌, 山河锦绣人间天堂。 五谷丰登鱼米之乡, 安居乐业赖我吴王。 猛将如云兵强马壮, 敌人来犯定把命丧。
传旨太监近前禀奏:“大王,我国旧臣谏议大夫李伯升求见。”
张士诚挥手令武士们退下:“他不是降了朱元璋吗? 还敢回来 见我?”
“大王,他是奉朱元璋之命,前来下书。” “宣。”
李伯升上前见了旧主纳头便拜:“大王千岁千千岁。”
“而今你已是西吴臣子,为何对孤还这等大礼参拜?”
“这是我尽旧臣的一片 情意。”李伯升躬身递上书信,“这是西吴王 的亲笔信,请大王过目。”
张士诚接过随手丢在案上:“孤没兴趣看他朱元璋的破信,你直说 吧,他意欲何为?”
“大王,眼下平江已被围十多个月,城内粮尽,城外援绝,我主体上 天好生之德,不忍攻城而致百姓祸于战火。大王若能献城归顺,仍不失 王侯富贵,而城可存民可安。”
“你还有脸在这儿奢谈招降,一个背叛主人的宵小,只配做食槽上 的蠢猪。”张士诚传令,“来人,把他打入大牢。”
李伯升在被带走时,还回头再三呼吁:“大王,不可放过这求和求生 的机会,平江难以自保啊!”
张士诚扫了一眼文武臣僚:“你们心里想什么,孤很清楚,但人要站 着死,而不能跪着生。我张士诚决不能臣服于那个讨饭的和尚,胜利和 失败都决定于顷刻之间。孤决定,祝寿庆典结束,组织精兵突围。”
人们事先毫无准备,张士诚随机选调了五万人马,由大将军唐杰、周 仁统领,分南北两路实施突围。半个时辰后,唐、周二将在折损了一万人 马,并多处带伤的情况下,败回了城中。张士诚本身对这次突围也没抱 希望,他对臣子们说:“强敌兵锋难挫,突围之念只能作罢,我国兵将臣 僚,必作坚守打算,我东吴,我平江,宁可战至一兵一卒,也决不投降。”
张士诚定了调子,属下也只能照办。在此后的两个月中,西吴军的 多次试探性进攻,均难以奏效。这使得张士诚认为,朱元璋的攻击能力 有限,平江防御固若金汤。其实,朱元璋一直没有对平江发起真正的 攻势。
这期间,朱元璋派部将分别攻取太仓、昆山、崇明、嘉定、松江等地 后,感到平江城内已到了无粮的境地,守军的抵御能力大为降低,遂于 1367 年的九月初八,从四面八方同时向平江发起了决定性的攻击。
唐杰、周仁、潘元绍等大将难以支持,纷纷投降,西吴军进展神速。 但张士诚依然坚持抵抗。在城门失守后,他带精锐的王宫卫士与西吴军
巷战。在看到身边人死伤殆尽时,才黯然神伤地返回了他的王宫。 王后忐忑不安地迎上来:“王爷,外面战事如何?”
“还用问,我张士诚是彻底败了。”他神色忧郁,“我们的大限到了。” “王爷,该如何走法?”
“我们全家举火自焚。”
“王爷,留下世子和郡主们吧,”王后求情,“朱元璋如何待他们,就 听天由命了。”
“孤决不能留下子孙取辱。”张士诚把一家大小总共三十余口,统统 赶到了景云楼上。下面架起桌椅,浇上火油,亲手点燃。霎时,冲天火 起。在一片哭喊声中,景云楼轰然倒塌。
神情恍惚的张士诚,来到另间宫室,搭上白绫,引颈自缢。牢中的李 伯升被人救出,见张士诚上吊,急将他救下。幸好时间尚短,挽回了张士 诚的性命。
作为俘虏,张士诚被押送到应天。朱元璋吩咐带到大殿上,和颜悦 色地问:“张士诚,兵围平江,本来胜负已定,为何仍负隅顽抗? 致使将 士死伤,黎民涂炭,城市半毁,罪莫大焉?”
张士诚闭上双眼,一言不发。
朱元璋换了话题:“士诚,你我同起于民间,念你一代英雄,只要对 我一拜,必赐你府邸,给你逐日用度,足以安度余年。”
张士诚置若罔闻。
李善长在一旁看不下去了:“张士诚,你而今是我主阶下之囚。见 了我主非但不跪,面对我主问话,竟然不置一词,实该万死。”
一直缄口不语的张士诚突然开口了:“你也配在我吴王面前卖弄? 算个什么东西? 不过是沿街乞讨的臭和尚,不过是扫地点点油灯而已, 怎如我贩卖私盐仗义疏财勇斗官府?”
“够了!”朱元璋怎能听不出这就是指桑骂槐对着他,“张士诚,你是 不可救药,本王也就成全了你。来呀,拖到竺桥,乱棍打死。”
张士诚被武士架到了竺桥之上,十数根棍棒齐下,将他敲成了一堆 烂肉。他三十三岁起兵,至四十七 岁身死,仅仅十四年。
铲除张士诚,朱元璋在他迈向皇帝龙位的道路上,又前进了一大步。 为此,他论功行赏,封李善长为宣国公,徐达为信国公,常遇春为鄂国公, 其他有功将士也均有封赏。
张士诚覆亡的消息,受震动最大的是他的左丞相方国珍。事情是明 摆着的,与东吴山水相连的江浙行省,眼下便是朱元璋的嘴边肉。他自 然不甘坐以待毙,忙召集得力大臣商议对策。
“众卿,朱元璋差人送来通篇指责的书信,意即如不投降将发大军 征讨,当如何应对?”
郎中张本仁首先出班:“主公经营浙东多年,岂能拱手让人? 再说 通观古往今来,降国之君哪儿有好下场。不消说,与朱元璋刀兵相见,兵 来将挡,水来土掩,胜负尚未可知。”
左丞刘庸亦主战:“朱元璋江右之兵多为步骑,而我地皆为海滨,海 船我方为绝对优势,届时,应力求海战。”
谋士邱楠却有不同见解:“我地虽说靠海,然城池皆在陆地,西吴军 来必攻城,岂会同你拉至海中决战? 一厢情愿耳。”
方国珍觉得有道理,无奈之下派人去向福建行省平章政事陈友定求 援,但陈友定因双方以往有隙不肯发兵。而此时,朱元璋已派参政朱亮 祖率马步舟师向方国珍辖地出兵。一路之上,势如破竹,降天台,达 台州。
台州守将是方国珍的胞弟方国瑛,武艺谋略在方国珍一方均属上 乘,官职也最高,为江浙行省平章政事。西吴兵到,他出城迎战,开山斧 斩杀朱亮祖手下大将都指挥严德。及至与朱亮祖交手,大战一百多个回 合后,方国瑛终于不敌,败回了城中。
至此,方国瑛不再出战,只是坚守,一时间,朱亮祖也没奈何。他见 攻城无果,遂改用心理攻势。朱亮祖派人向城内射入大批箭书,声称十 万援军即将到达,城破之后,将把全部俘获的军卒坑杀。识时务者,速速 逃命。这一来城内守军人心惶惶,陆续有人逃走,先是十数人,后来上百 人,以至于达到几百人集体逃离。方国瑛一见局面已难控制,兵将已走 大半,情知台州已不可能再守,便于深夜将家小细软载上巨舰,从海上逃
往黄岩。
朱亮祖得台州后即紧追到黄岩,方国瑛再战又失利后登上巨舰遁入 远海,黄岩守将哈尔鲁则出城献降。
为了加快对方国珍的打击,朱元璋在朱亮祖捷报频传的情况下,又 派左御史大夫汤和为征南将军,率军直取方国珍的老巢庆元。他和副将 军吴桢渡曹娥江直逼余姚,它也是庆元的门户。
温州,是方国珍的侄儿方明善会同员外郎刘本镇守,此城亦是庆元 的门户,现在西吴军便对庆元形成了南北夹击的态势。方明善不堪一 击,温州即被攻克。而余姚知州李枢开门出降。方国珍知大势已去,率 众上船逃往大海。汤和兵不血刃占领庆元。
随后,朱元璋派出舟师赴海上穷追方国珍。在连续不断地追击下, 方国瑛及徐元帅、大将明善等纷纷投降。方国珍心灰意冷,遂遣郎中承 广向汤和乞降。朱元璋为了给日后的招降留下榜样,没有斩杀方国珍, 而是封其为广西行省左丞相,留住应天,优加供养,几年后,方国珍抑郁 病死。
十二月的天气,凛冽的寒风刮过,朱元璋的王宫里也燃起了炭火盆, 他在书房中踱步凝思,在考虑一个重大的问题。 良久,他的眉头一扬,心 里已作出了决定,提笔在纸上写了些什么,之后,传来廖永忠。这是一员 水军大将,可以说是屡立战功。廖永忠跪拜后:“王爷千岁,唤末将有何 差遣?”
朱元璋将纸张推给他:“看看这个。” 廖永忠看了几遍,一时间没有言语。 “可明白了?”
廖永忠醒过神来:“这是王爷对末将最大的信任,定当不负千岁的 厚望,保证做得天衣无缝。”
“好,孤专候佳音。”
几日之后,廖永忠回到应天交旨,在大殿之上,文武群臣俱在,廖永 忠悲慽道:“禀千岁,末将死罪。”
“何罪之有?”
“末将奉命去接小明王万岁,怎奈船行长江之中遭遇特大风浪,小 明王所乘龙船不幸沉没。末将派人打捞未果,致使小明王万岁死难,恳 请王爷责罚。”
“怎会发生这等事? 尔罪莫大焉!” “末将甘愿以死谢罪。”
刘基早已看出其中的端倪:“禀王爷,廖将军固然失职,但事出自然 灾变,情有所原,万望宽恕。”
李善长等也纷纷求情,朱元璋长叹一声:“咳,小明王万岁实在是无 福,原本想将万岁接到应天,好好起造一座皇宫,谁料万岁他竟仙去。”
刘基言道:“此乃天命,非人力所能挽回。”
于是,小明王这个象征天子,就彻底消亡了。朱元璋将公元 1367 年 改元为大吴元年。
八闽大地的福建,自然是朱元璋平定江南的下一个目标。他挟击败 张士诚、方国珍的余威,意在不战而取福建。派一谋士为使者,带他的亲 笔信到达福建行省府城延平。
陈友定闻报,召属下文武齐集堂上,然后宣使者相见。他开言便是 不屑的口吻:“是朱元璋派你来的?”
“在下是吴王使者,有吴王亲笔信呈上。”
陈友定冷笑几声:“亲笔信,一个讨饭的和尚他会写字吗?”
使者料到形势不妙:“你身为一省之督,怎可如此亵渎吴王千岁? 战和与否,礼数总是要讲的。”
“哼,跟朱和尚还有何礼数可讲? 只能是刀兵相见!”陈友定传令, “将他与我绑了。”
使者疾呼:“我是吴王使者,你不能对我无礼。” “何谈无礼?”陈友定恶狠狠地,“我要杀了你。”
使者全身一抖:“你不能杀我,常言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 “今天我就要破破这个例,”陈友定吩咐,“将他斩首示众。”
使者被砍头了,陈友定命将人头上滴下的鲜血,倒入一坛“女儿红 ” 中,给在座的文武官员每人一杯,他带头举杯饮下:“干!”
“干!”众人齐声应答。
陈友定站起:“我等治闽达二十余载,深受百姓拥戴,而今朱元璋得 陇望蜀,觊觎我八闽大地,有我辈在,定不使朱和尚的阴谋得逞。有人胆 敢不全力抗敌,身同此杯。”他猛地将酒杯狠摔在地,酒杯粉碎。
众人无不噤若寒蝉。
朱元璋获悉使者被杀,陈友定的气焰十分嚣张,明白不用武力不能 解决问题,遂于十月二十一日,任中书平章政事胡美为征南将军,江西行 省左丞何文辉为副将军,率军取道江西征讨陈友定。
西吴大军十一月渡杉关,随后攻下光泽,直逼邵武。守将李宗茂不 战而降,之后建阳也被攻克。西吴后续部队广信卫指挥沐英攻破分水 关,兵锋直逼崇安。朱元璋又命汤和、廖永忠率舟师从明州出发,取海路 进逼福州。同时,还派朱文忠进攻重兵防守的建宁。至此,西吴大军对 陈友定已形成四面合围之势。
陈友定也作出相应部署,令大将赖正孙、谢英辅领兵增援福州,自 己 亲率精锐镇守延平,准备与西吴军决一死战。
汤和的舟师在海上航行了十二天,抵达福州五福门。数万大军驻扎 南台河口,但他并未立即攻城,而是派使者入城招降。
福州平章曲出端坐在大堂之上,傲慢地对使者说:“汝为汤和的来 使,可知朱元璋的使者为我行省政事陈大人所杀,尔又来步其后尘。”
使者立刻冒汗了:“愚以为曲大人是明理之人,不会做非礼之事,且 大兵压境,势如累卵,当留后路。”
曲出发出冷笑:“本平章今天就是要断了后路,以你之头来激励将 士为守城而死战。”
“别,别,”使者慌了,“降与不降任凭大人,我只不过奉命传话而已, 万望大人饶我性命。”
参政袁仁见状插言:“大人,两国交兵,不可坏来使性命,这样不致 令对方怀恨。万一城破,家小或可保全。”
“大胆!”曲出怒气冲冲,“两军未战,先言城破,是为长敌志气灭己 威风,似尔这般,焉能忠心卫闽? 实为祸患,不如及早铲除。”
大将赖正孙平素与袁仁交厚,不等曲出发令,赶紧为之求情:“大人 息怒,两国交战在即,岂可自伤手足?”
大将谢英辅也为之说情:“袁大人之言虽然不当,却也情有可原,大 人还当宽恕才是。”
“看在两位将军金面,饶他这次,暂且寄下他的项上人头。如再稍 有不忠,定杀不赦。”
袁仁只得叩拜:“谢大人不杀之恩。”
曲出命令:“将西吴使者推出去斩首。”
使者连呼:“不能啊,不能,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不论他如何求饶,还是被砍下了头颅。
曲出发话:“将使者的人头挂上城楼,昭示给西吴军,让他们闻风丧 胆。赖、谢二位将军随我出战。”
使者的人头挂上了南门,随之是闽军的挑战。汤和闻报大怒,领军 与敌厮杀,赖正孙交战不过十合,被汤和刺中左臂败退下来。谢英辅接 战,也被汤和的银枪刺杀坐下马,幸赖部下齐出,把他抢回捡条性命。 曲 出败回城中,坚守不出。
当天夜里,袁仁的管家来到西门。这里的守将是袁仁的妻弟,二人 耳语一番,用箩筐将管家放下城去,到了汤和的大营。汤和闻报当即在 大帐相见,管家递上袁仁的亲笔信:“大将军,我家主人愿弃暗投明。”
汤和看罢来信:“如此甚好,袁大人的官职可保高升。就依信中所 约,四更时分献城。”
“老奴即刻回报主人。”管家匆匆离开。
四更梆声响起,西门悄悄打开,汤和大军一拥而入。夤夜之间,守军 从梦中惊醒,大将邓益领兵拦挡。汤和一马冲来,顺势一枪,便将邓益挑 落马下。赖正孙和谢英辅情知自己不是汤和的对手,哪里还敢迎战? 拍 马匆匆逃出城去。
气焰甚高的曲出,此刻也完全没了平章的威风,率领家小从北门仓 皇逃命。只有元帝派来的佥院柏帖木儿尽忠报国,他和妻妾并二女自 焚。福州城遂落入汤和之手,陈友定的海滨屏障已失。
汤和决定分兵,派遣袁仁会同员外郎余善去招抚兴化,再派兵攻取 福宁,而他自己则领大军向延平挺进。公元 1368 年正月,胡廷瑞领兵攻 克了建宁,使得延平成为一座孤城。汤和兵临城下,派廖永忠领兵出战。 陈友定出兵迎战,结果是七战七败,无奈只得闭门坚守。
平章府内,陈友定以酒浇愁,他已喝得半醉,儿子陈海同萧院判,还 有大将刘守仁共同来见。
陈海上前劝道:“父亲,不要再喝了,醉了对身体有害。”
萧院判也劝道:“大人,我们闭门不出,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久而久 之,城中粮缺,会不战自乱。”
刘守仁更是直截了当:“请大人允我带本部人马今夜出城偷袭,定 叫汤和大营溃散。”
“你们,都是一派胡言。”陈友定斥责声声,“七次出击七次战败,不 坚守又能如何?”
“父亲,这样只守不攻,敌军何时能退? 我们这不是坐以待毙吗?” 陈海建议出战,“刘将军出城夜袭,实属出敌意外,或许能够取胜,望父 亲许他一战。”
萧院判又有新计:“大人,让属下带五千人马化装成吴兵,也于今夜 出城,会同刘将军破敌。”
陈友定以怀疑的目光注视刘、萧二人:“你二人一再要带兵出城,我 看是心存异志,想要投敌。”
“大人,这是从何说起?”刘守仁嗫嚅地说,“不让出战不出便了,何 苦诬我们有二心?”
萧院判可是动怒了:“大人,末将一片赤胆忠心,却被你当成了驴肝 肺,照你这样,本不想投敌的,也要被你逼得投敌。”
“哼哼哼哼!”陈友定冷笑几声,“看起来本平章没有说错,是把你的 心思说中了。”
萧院判上来了倔劲:“你说投敌便投敌。”
“怎么,和本平章叫号?”陈友定传下军令,“把萧院判、刘守仁给我 推出去斩首。”
萧院判不相信会真的杀他,气昂昂挺胸抬头被推了下去。而刘守仁 则连声叫冤:“大人饶命,末将决无投敌之心。”
陈海急忙说情:“父亲,萧刘二将求战并无过错,眼下大战之中,用 人之际,怎能自损大将?”
“照你所说,留着他们投敌,坏我延平城的防守大事?”陈友定铁了 心,“杀了他们除去后患!”
陈海跪下哭求:“父亲,如此轻易杀人,会寒了将士们的心,谁还会 为你卖命征战?”
陈友定颇为不耐烦:“看你絮絮叨叨,给你一个面子,将萧院判斩 首,刘守仁重打八十军棍。”
少时,武士将萧院判的人头呈上,被打得下肢鲜血淋漓的刘守仁,耷 拉着脑袋也被拖上来。
陈友定召来全场文武下属训道:“看看,这就是不忠的下场,谁要敢 存有二心,只能是死路一条。刘守仁,你要放明白了,你的人头暂且留 下,再敢有异动,便杀你满门。”
刘守仁叩头:“谢大人不杀之恩,末将决不敢有丝毫二心。”
陈海看看无言的文武官员,觉得这种高压的办法不是上策,他的心 在收紧,一种不祥的预感陡然袭来。
当夜,刘守仁下属的偏将齐聚床头,看望他们被责打的主将。众人 无不义愤填膺,纷纷发泄不满。偏将胡安说:“刘将军,像陈友定这样的 人不值得再保了,萧院判说杀便杀,现在是人人自危。”
“咳!”刘守仁长叹一声,“我而今是命悬一线,自 己丢命倒无所谓, 只怕是弄不好连累你们。”
“我们何不先下手为强?”胡安已然有了打算。
“不可出此想法。”刘守仁劝阻,“城内毕竟陈友定的亲信居多,贸然 行事会引火烧身。”
“那我们就等死不成?”
“现在倒是有个办法,但也需要有人担点风险。”刘守仁看着胡安, “不知贤弟可愿承担?”
“将军只管吩咐。”
“今夜你悄悄出城,找到吴军营寨,要见到汤将军,就说我们愿为内 应,献出城池。”
胡安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将军,这样做就对了,我们献城也是陈友 定逼的,只能如此。”
众人齐声叫好,无不摩拳擦掌。
刘守仁叮嘱:“一定要小心谨慎,不可被陈友定的眼线知晓,一旦走 漏风声,我们全都性命休矣。”
“将军放心,南门还在我们手中,不会有任何差池。”胡安满怀信心, “就在今夜三更,末将便出城联络。”
胡安等人回到南门防地,不觉大吃一惊,只见陈友定的侄儿陈平坐 在房中。他劈头便问:“你们几个偏将都不在防地,擅 自 离岗,该当 何罪?”
胡安迟疑片刻还是说:“陈将军息怒,我们哥儿几个相约去往刘将 军府中,看看他的伤势。”
“大胆,莫不是对平章大人不满?”
“不敢,毕竟是我们的上司,略尽情分而已。” “擅离职守,敌人攻城岂不是无人指挥了?” “故而我等是即去即回,没敢耽搁。”
陈平盯着他们看了好一阵,突然冒出一句话:“不对,你们是名为探 伤,实为商议谋反。”
胡安吓得手心里冒汗:“小的们不敢,实无此事,这可是杀头的事, 我们对平章大人忠心耿耿啊。”
“我谅你们也不敢,”陈平阴阳怪气地笑起来,“我伯父对尔等不放 心,派我来看着你们。记住,没有我的许可,谁也不许再到刘守仁处 走动。”
“末将等遵命。”
“都出去巡城,谁也不许偷懒睡觉。”言罢,陈平躺在了床上。
胡安等人到城头,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问胡安:“这该如何是好,
刘将军分派的事就泡汤不成?”
胡安想了一会儿:“我看,陈友定已然对我们产生怀疑,事已至此,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陈平这个狗娘养的。”
“对,干掉他。看他那个嚣张样子,我们不下手,早晚得让他要了我 们的命。”众人无不赞同。
胡安和三员偏将刀剑在手,一同步入房中。 陈平被脚步声惊醒: “大胆,你们不在城头巡查,没我的命令,竟敢任意返回。”
胡安等人也不言语,提着刀剑逼近陈平。直到这时,陈平才发觉情 况不对,他翻身坐起:“你们,你们要怎样?”
“要你的命!”胡安手中刀直插过去。 同时另三把刀剑也刺向陈平 的肚腹,也没容他叫唤出声,便已气绝丧命。
当夜,胡安顺利安全出城,见到了汤和,双方约定了献城的方法。五 更时分,汤和大军在刘守仁接应下,进入延平城。就这样,尚有十万大军 驻守的省城,转眼之间陷落。
陈友定惊闻吴军入城,情知大势已去无可挽回,便手提宝剑到了后 堂,面对妻子幼子幼女和孙儿孙女狠狠心说:“敌军入城,我必死无疑, 也不能让你们落入敌手,受尽屈辱,莫怪我心狠,要让你们与我同上 天堂。”
妻子跪地哭求:“老爷,孩子们都小,他们不该这样死去,要杀你只 杀妾身一人罢了。”
陈友定举剑几次也下不了手,跺跺脚扔了宝剑,走出后堂,径直到了 前厅。往房架上搭好白绫,登上椅子,将头套进,然后踹倒椅子,身子便 悬空打起转来。胡安领着汤和冲进前厅,见陈友定上吊,叫军士将他解 下来,抬到户外。时值阴雨,不久大雨如注。陈友定吊起时间不长,被大 雨一浇,渐渐苏醒过来。汤和一见,便命人将他与陈海一同押送应天。
朱元璋见了陈友定,想起使者被杀的情景,犹自怒气难平:“陈友 定,孤好心好意派使者招降,降与不降全在其次,你怎能对使者大开杀 戒,其意是在羞辱于孤,实实难以饶恕。”
“胜王败寇,而今说什么都没用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陈友定是
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态。
朱元璋又问陈海:“尔父子在闽横行多年,鱼肉百姓,草菅人命,处 死你们,屈也不屈?”
陈海报以冷笑:“既为阶下囚,还何论功过,焉知你百年之后不会有 人对你大加挞伐?”
“孤的百年之后,你们是看不见了,而现在孤要看你们丧命。”
“朱和尚,落入你手反正有死足矣。还这么嚼舌,爷爷岂是怕死之 辈。”陈友定图痛快,骂出了朱元璋最讨厌的“和尚”二字。
朱元璋可是恼上加恨:“死和死不一样,孤要为使者讨个公道,将你 父子腰斩弃市。”
陈友定依旧是大骂不止,直到行刑地口中也不停。腰斩之后,尸身 曝晒数天,方被装殓下葬。陈友定死后八个月,福建其他地区也逐一平 定,纳入了朱元璋的辖地。紧接着,朱元璋又派兵攻取了两广,使中国南 方基本已控制在自己的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