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新千年到来之际,海南房地产仍未走出低迷阶段,向洋公寓的如期落成,却 使夏小米的事业进入如日中天的境界。在一些非官方报纸的评选活动中,她被评 为海南十大企业家之一,她还被推选参加世界妇女代表大会。
就在夏小米为各种荣誉活动应接不暇的时候,从美国传来了月亮遭遇严重车 祸的不幸消息。月亮右腿骨折,搞不好还要截肢;脑震荡, 目前已失去记忆,医 生说暂时还不能诊断什么时候能恢复。保罗在电话里伤心至极,希望小米尽快赶 往美国。
夏小米放下了手头所有的事务,在关鹏的全力帮助下,火速办妥了出国护照, 飞往美国加州月亮的家。
眼见得月亮遭受的苦难,夏小米内心受到了强烈的震撼。月亮那庞大的化妆 品市场计划刚刚投入推广阶段,遭遇如此不测,夏小米无法坐视不管。在保罗和 月亮的一再请求下,她答应出任月亮化妆品公司代理总经理之职。而小望在美国 已完全适应,这也改变了她原来要让小望回国上学的打算,倒是产生了要远离海 口,与儿子共同生活在一起的愿望。她的这个想法得到了月亮与保罗的支持与赞 赏,他们早就希望她出国了,只是这些年见她风头正足而没有动员她。但夏小米 并不愿意移民美国,她说她更喜欢加拿大,而且加拿大现在的移民手续简化,办 起来不复杂。在经过反反复复的讨论后,移民的事就定下来了。在保罗的协助下, 夏小米很快就了解了一切程序,与加拿大移民局取得了联系。
月亮的失忆症比较严重,可能一年半载恢复不了。夏小米决定从长计议,先 回海南处理家事和公司事务,然后去美国生活一段时间。赵霖得知她的计划后,
自告奋勇地提出,在她回海南的这段时间,他去美国照顾月亮。保罗当即表 示感谢,并说医生也希望月亮最熟悉最亲近的人能在月亮身边,这有助于月 亮记忆的恢复。
夏小米在美国待了近三个月后,回到了海南。
才几个月的时间,她却有了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关鹏终于调回了北京,坐 上了副社长的宝座。与他的升迁完全相反的,则是李亿军的前程不保。夏小米一 方面为关鹏高兴,一方面为李亿军悲哀。听一些传言,李亿军似乎还不只是前程 不保,恐怕是身家性命的事了。夏小米预感到, 自己一旦离开海南,与李亿军也 许就是永别了!
这样一想,长期以来郁积于心的对李亿军的感恩转化成了一种留恋与歉疚。 她回想着自上岛以来他对自己的情感、爱、慷慨的支援等等,她觉得自己欠他的 真是太多太多了。随着这种歉疚感的日益加深,带来的竟是她对张化冰的一种痛 彻心扉的爱与恨。
像打理海南事务一样,她清理着自己自上岛以来的一切记忆。人生真是没有 不散的筵席啊,瞧现在,关鹏、赵霖、李亿军……张化冰就更不用说了,一个个 不都散落如星?孰悲孰喜,孰苦孰乐?
夏小米心中有一股大江东去,浪已淘尽般壮怀激烈之感。 多么动人情怀的南国风情啊,多么让人流连的温暖情谊!
夏小米要离开这一切的一切了!也许她早就应该撤离这块热土,可她被一种 割舍不了的情感牵绊着,不停地让自己坚持。除了辉煌的成就外,她一直坚守的, 是一份爱呵,可它到底在哪里? !多年来内心的期盼难道真的只是一个梦幻了?
一切的一切,让它如海潮般退去吧……
她要见李亿军。如果知道自己的生活将不再有炽热白亮的太阳照耀,一向无 所不能的李亿军会怎样萎靡?
但是,她要见他并不是为了看他萎靡的精神状态。连日来,拥挤在脑海里的, 除了李亿军对她的关爱,就是李亿军对她一次又一次表白遭到拒绝的经过。李亿 军没有怨恨过她,没有冷淡过她,如果不是一份真爱,他完全可以远离自己的生 活!他忍受了那么多次的拒绝,他骄狂的心在她这儿一次又一次受到挫败,却仍 然一如既往地给自己的生活播洒片片阳光。 自己为什么不给他一次机会,给他机 会,也是给自己回报他的机会。她希望带给李亿军生命最后一线温暖。
她选择了新开张的阳光海岸大酒店与李亿军见面。
李亿军依然春风满面的样子,令夏小米几乎有些怀疑自己的所闻所想了。但 只一瞬间,她保持了镇定。处变不惊是李亿军一贯的作风,她装着什么都不知道,
内心里要偿还他对她的最大心愿,了却一份不解之缘。
在与李亿军有了非同寻常的一个下午后,她的去意更加坚定。
但是,当她站在自家的阳台,迎着早晨的太阳放眼眺望远海,她的心中又会 升起对海南无限的依恋。这里,有她的汗水,有她的足迹,眼前高高耸立的向洋 公寓群楼,就是她在这块土地上飞翔过的痕迹。对海南来说,这楼群只是沧海一 粟,可在她,是她一生的丰碑啊。
就在这反反复复的情绪里,夏小米对李亿军的预感变成了现实。
事情发生得比预料的要早得多。不到一个月,李亿军就被抓了。许多与他的 案子有牵连的人不由得惊慌起来。夏小米匆匆去李亿军家,想安慰安慰他妻子阿 菊,不料阿菊很坦然,说这是迟早的事。她只是担心李亿军的老父老母受不了, 也不知该如何向正在新加坡上大学的儿子解释此事。
夏小米提出去看看李亿军,阿菊说,现在谁也不允许见面,大概是怕串供吧。 他的案子已惊动了高层。
夏小米闷闷地回到家,为李亿军感到惋惜。一个那么精明的人,终究淹没在 泡沫经济里了。海南这些年没以前有人气,但贪官倒是一个一个扑通扑通地落井 了,这是不是希望重来的征兆?
那么,上次的见面真就是永别了。与夏小米的亲密接触是否会成为李亿军记 忆中最后一抹亮色?
夏小米不由得感到落寞与沉痛。她点燃一支烟,在面海的阳台上坐下来。每 当她有什么心事的时候,她就要点燃一支烟,有一口没一口地吸着,似乎这样有 助于思想。
她的目光穿过城市高楼,望着远处海面上的渔火出神。 电话铃响了。因为房间太静,铃声显得特别的响亮。
她懒懒地拿起话筒,不经意地“喂”了一声。
“米儿!”她听到了一声低沉的、深情的、稍带了鼻音的呼唤。
她全身的热血沸腾了。“你在哪里!”她高喊一声,那泪水就如泉水般喷涌而 出。她连声问着:“是你吗?化冰!”不敢相信给他打电话的是张化冰。多年来, 她只在梦中听过他,见过他。
“是我,宝贝。我刚到,住在太阳岛。”
夏小米放下电话,顾不得化妆换衣,穿着休闲短裙就下了楼。她的心急速地 跳着,喜悦和伤感一齐挤满了她的心。
她开着车,风驰电掣地开往太阳岛。呵,幸福来得太突然了,让她承受不起, 让她在幸福中也感到疼痛。
不知为什么,今天的海滨大道这么晚了车还这么多。
往前开一点才知道,今天来了个大人物,正要从这条道上经过。夏小米不得 不将车速降下来。
这样也好,她可以稍稍理一下思绪。
夏小米摇下车窗,呼吸着清爽的海风。眼前,椰子树夹道而立,一条条横幅 广告拉在椰树之间,红底白字甚为醒目:
“支持北京申办二〇〇八年奥运” “建设新椰城迎接新世纪”
“告别二〇〇〇年迎接二十一世纪第一缕阳光” “世纪婚礼尽在三亚南山”
“让世界了解海南,让海南走向世界——亚洲论坛即将在博鳌召开!” ……
前方三角地带,平时熟视无睹的电子显示屏上闪烁的字幕今晚也特别耀眼: “离二十一世纪还有四十六天。”
呵,新世纪就要来临了!在这新旧世纪交替时分,在自己就要远离这块土地 之际,张化冰从天而降,难道这是命运给自己开的一个莫大玩笑?夏小米忽然有 些激愤。她一踩油门,超过了前面的车子。
来到张化冰的房间门口,夏小米稍稍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举手按响了 门铃。
房门打开了。张化冰朝她张开双臂。从最后一次见面算起,有多少年了?七 年、八年还是九年?九年不见,他还是那么俊拔,只是浑身散发出一种成熟的中 年男人的魅力。
“化冰…… ”夏小米愣在门口,迈不动步子。她只轻轻地喊了一声,就泪如 泉涌。
张化冰大步上前,将她拥入了怀中:“亲爱的,我回来了…… ”他想说什么, 可鼻子一酸,再也发不出声了。
仿佛等待了百年,寻觅了百年,在这一刻他们相会了。爱情的火焰燃烧起来, 吞噬了这一对受尽了相思之苦的爱人。
他们长时间亲吻着、拥抱着、缠绵着,内心交织着酸涩与幸福……
张化冰将她抱到卧室那张宽大的床上,满怀深情地注视她。
他们完全投入、沉醉在性爱之中。性爱曾给予他们多少亲密幸福的时光!彼 此都懂得给予和享受,并在性爱过程中将爱情一点一点地表现出来,既得到快乐 的释放,又能感受心灵的交融,只有两个真心相爱的人才能体会到这种幸福。
“亲爱的,我爱你……我们再也不分开…… ”他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着, 眼睛红润起来。
小米凝看着他,泪水再一次汩汩地涌了出来。那是幸福的泪水,这泪水曾浸 透了张化冰的胸膛。
他们不知缠绵亲爱了多久,才相拥着静静地躺了下来。
“怎么这么晚才到?你坐船吗? ”夏小米这才想起来问问题。
“不,是海口今天下午暴雨,飞机降不下来,飞到三亚去了。”
“那你为什么不打电话? ” “我想给你一个惊喜。”
“你从哪里搞到电话的?你这些年都去了哪里?你还走吗? ”夏小米慢慢地、 一个接一个问题地提着。
“宝贝,今天不谈这些,好吗?你放心,这次我们有的是时间。”张化冰含蓄 地说。
夏小米“唔”了一声,往他身上更紧地靠了靠,不再发话。
这样默默地待了一阵,张化冰起身去浴室冲凉。小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 看着他。
张化冰走到浴室门口,猛地折转身:“嘿,你这坏东西以为我忘了是不是? ” 他使劲挠着小米的腰,直至她笑得一个劲地求饶,这才抱起她走进浴室。时间愈 久,往日相处的细节就愈深地印在记忆里,像是储得愈久的烈酒,打开来,酒香 就会醉人,那共浴的温馨只有亲密爱人才知道经久愈烈,永不嫌醉。况且现在,
他们都已卸下世俗事务,只为了心的相聚,他们要从头到尾回忆相爱的日子,那 些回忆对于他们今后的岁月,意味深长。
也许是太疲劳的缘故,他们一觉睡到了天亮。
张化冰睁开眼,看见了夏小米一双万千柔情的眼睛。见他醒来,她一根手指 头竖在唇边,示意他躺着别动,不要出声。她轻轻抚摸着他的发,他的额,他的 脸,他的唇,无法说出她的动作里包含了多少的情和爱。几年来,她无时不在思
念他,梦想他,牵挂他,而今天,在漫长的等待过后终于相逢,她除了感谢上帝 的神明,她无语!可是,她知道,这相逢亦是再次相别,对于她这个骨子里爱恨 强烈的女人来说,岂不是一种折磨?她要仔仔细细地看他,要把他再一次刻在脑 海之中。
化冰只感到心一阵一阵地酥痛,他抬手拂开她散乱的头发,将她轻轻拉近自 己,轻轻地吻她,似乎害怕再重一点就会弄伤她……“米儿,我亲爱的,感谢上 帝,我终于又见到你了。这些年,无论我在哪国哪乡,我没有一天不想你……” 他突然将头紧紧贴在她的胸前,再也说不下去了。
小米的下颏抵着他的头,默默地揉搓着他的头发,很久没有吭声…… 他们就这样无声地坐着,好久,才得以重新对话,重新对视。
忽然,窗玻璃响了一阵被风刮过的声音。夏小米猛地跳下床,拉开了窗帘。 窗外正下着大雨,刮着大风,城市的灯光在风雨之中显得微弱无力。
“哦,今晚有台风。”小米重又拉上窗帘,坐回床边,很兴奋地说,“你回来 得真是时候,这台风,将使我们哪儿也不用去,就这样相守相望几天,多好啊!”
“宝贝,我这次回来,不打算走了,你我可以相守一生。”张化冰身子一移, 将头枕到了小米的腿上。
小米闻听此言,心里震颤了一下。她眉头一皱,欲言又止,从地上拿起衣服 穿上,问化冰:“我们叫早餐到房间吃还是下楼去吃? ”
“随便你,好吗? ”
“那好,叫上来吃吧。我们就在床上吃,吃完我们再做爱。”小米笑道,拿起 电话叫餐。
张化冰笑着点头,宠爱的目光追随着小米的身影。以前生活在一起时,生活 上他总是由着她,把她宠得像个小孩子。“以后我们天天在床上吃饭好了,只要你 喜欢就行。”他用力地在她的鼻尖上刮了一下。
“你真的不走了? ”
“不走了。米儿,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能忘记你,现在,我好不容易找到你 了,我不会再让我们分开了。”
小米鼻子一酸。她沉默着,任往事浮现出来。
“亲爱的,我知道我让你吃了很多苦,我一定要补偿给你。”他扳过小米的脸, 注视着她。一股久违了的亲密的暖流又开始在他们之间流淌,恣肆流淌。小米相 信,此刻张化冰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诚的,且充满了爱情。他曾经也说过,他们 永远不分离,可是一走就好多年没有音信!
小米的心突然感到了伤痛,那漫长而痛苦的期盼要结束了吗?可自己即将离
开这块土地!往事再一次创痛了她的心灵。她几乎是冷笑着说:“化冰,有些苦是
永远无法补偿的。你还记得那首歌吗?那首我们第一次跳舞时你为我点的《一生 何求》? ”
“当然。”张化冰应着,轻轻哼唱起来,“‘冷暖哪可休,回头多少个秋,寻遍 了却偏失去,未盼却在手。我得到没有,没法解释得失错漏,刚刚听到望到便更 改,不知哪里追究,一生何求,常判决放弃与拥有,耗尽我这一生,触不到已跑 开,一生何求,迷惘里永远看不透…… ’”
夏小米怨愤地摇着头:“我想这正是我这些年生活的真实写照。这么多年了, 你无影无踪,现在突然冒出来,说什么补偿,说什么再也不分开!没想过‘承诺’ 这个词的分量,没想过然后呢……”
小米的声音渐渐高亢,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气恼与伤楚。张化冰哑默无语。今 天的米儿已是一个完全独立的女人了,她不可能再为自己要死要活,她已经能坚 强地承受生活中的一切。
“但是有一点,亲爱的,至今,你仍然是我的至爱。”夏小米声音又慢慢低落 了,脸上弥漫出温柔的神态。事实上,她感到自己只有在张化冰面前,才是一个 真实的、生动的女人。算起来,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也就半年,甚至可以说他们并 不完全了解,她却爱他至深,连她自己也奇怪,经历这么多年,面对张化冰, 自 己仍然无法抗拒。而她曾经很多次以为,她会仇恨他一辈子……不过,现在一切 都不重要了。“化冰,我已经办好了移民加拿大的手续,很快就要启程了。”小米 缓缓地说着,温柔与平静反而加重了她的忧伤。
“你说什么?!”张化冰震惊了,“亲爱的,这不是真的吧?你不要吓我!”
“是真的,我正在处理海南的事务。再说,月亮他们需要我。” 小米声音中 有一种不忍。
张化冰什么也不说,重新拥她入怀。他感到一颗心几近碎裂似的疼。 这时,门铃响了,是服务员送来了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