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地产一落千丈,夏小米万分沮丧。尽管骨子里面有着很古怪的坚定信心, 以为自己有能力将这亏进去的钱赚回来,但那毕竟是贷来的一百万啊。国家宏观 调控政策说是前年底结束,可两年都过去了,经济形势仍然没见有半点好转的动 静。一些眼见撑不下去的房地产商开始大肆抛售高价买来的房产,房地产高潮时 两千多家公司早已只剩下几百家了,更多的人在小心翼翼地观望,意志坚定的、 相信会好起来的商家也暗地里将眼光转到别的行业上去。夏小米成天翻报纸听广 播看电视,所有获知的房地产方面的信息她都收集,没多久,就有了厚厚一个文 件夹。
春节在萧条的氛围中到来了。
“看来只能过个穷年了。”夏小米落寞地想。好在儿子小望在身边,他给他们 两个人的家带来了生气与活力。她给父母亲打了电话,声称公司很忙,没钱赚但 必须运转,不回家过年了。她当然不能说自己其实是囊空如洗了。
阿菊在大年三十的早上打来电话,让小米带儿子去他们家过年。小米本想找
个借口推托,可阿菊看透了她吞吞吐吐的原因,爽直地说:“你不要犹豫了啦,带 着小望来就是了。再说,我们家的小子今年不回国了,你们来也热闹些。还有, 李亿军的父母亲都来海南过年了,他们也希望你们来。”接着又说:“这样吧,待 会儿让你大哥去接你们。小米,谁没有受挫折过,再怎么说,也不能让你们单独 过年。”夏小米放下电话,鼻子一酸。她含着热泪招呼小望:“儿子,过来,妈妈 给你换衣服,我们到李伯伯家过年去。”
“噢,过年啰—— ”小望牵着个黄色气球在阳台上看邻家小孩子放花炮。听 到妈妈的喊声,冲了进来,牵气球的线太长,气球被挡在门框上方,他用力一拉, 线断了,气球弹飞出去,向空中飞升。小望并不可惜,反而乐不可支地拍手庆祝 气球“ 自由了 ”。
“儿子,去李伯伯家要听话。”
“哦。”小望应着,连忙去洗脸,穿衣。
“妈妈,李伯伯家有没有花炮? ”小望一双眼睛充满着期待。他的眼睛双眼 皮特别明显,专注地看人时,更让夏小米想起张化冰。
夏小米有一刹那的迷惘。
“有吧。没有让李伯伯买。”她打了个激灵,拉回自己的思绪。 楼下响起了汽车喇叭声。她探头一望,是李亿军。
李亿军的车是越坐越高级了,当年的桑塔纳早已换成了凌志。他现在官方 的身份是一家赫赫有名的金融机构的董事长。这些年他更是鸿运高照,好事一 件件堆到了他的头上,政协委员、银行家协会常务副会长、希望工程基金会会 长……报上对他的宣传中,总要罗列一长串他在知名社会组织中的头衔,每一 个头衔都是一道光芒,在他头顶上闪烁。他似乎也乐于被新闻界捧着,上电视 讲话,在各种会议上发表见解,大幅照片印在大大小小官办或民办的报刊上, 显得志得意满,前程无限。他喜欢这些,不忌讳引起别人的嫉妒或非议,又反 过来加强了宣传效果,新闻界则认为他这个人不做作,坦率,有些天真可爱。 找他办事的人多,找他合作的人也多,他从中获取的机会也随之增多。本来, 在不少人看来,他这是不成熟的表现,可由于他天生一副孩子脸,微憨的模样 令他人缘极佳,加上他手上操纵着的巨额资金,没有人愿意指责他,公开得罪 他。只有夏小米私下里会有一句没一句地开开玩笑:“嗯,还是你坐的椅子好, 无论高潮低潮,你总是肥佬一个。”
“别那么损。”李亿军也笑。
“谁损你了呢,这又不是秘密。光贷款一项,你就不得了。贷款的回扣是百 分之几,谁都知道。”
“我也不是一个人说了算。”
“那一个金融单位也不是几百万的事呀。”
李亿军摸了摸坐在前排的小望的头,笑而不答。他觉得有时候夏小米的玩笑 像鲁迅的杂文,辛辣得很。
一会儿工夫,就到了李亿军的家。
李伯父让小望亲了亲他胡须生硬花白的脸,然后十分欢喜地向老伴介绍小米: “老伴呀,这就是我常提起的小米姑娘。就是她,一九八八年在火车上救了我一 命,和那个三伢子。那时,她还是个有些书呆子气的小姑娘,瞧,现在孩子都这 么大了。”不容夏小米张口,李伯母就热情地拉过她的手,一面轻轻拍着握着,一 面上下打量着,嘴里赞不绝口:“果然是个与众不同的好女孩。我说哪,我一定要 来看看我老头子的救命恩人…… ”她慈眉善目,脸庞圆润,一看就知道是李亿军 的母亲。
“伯母,您千万别这么说,这样说折我面子,折我寿的。”夏小米连忙切断李 伯母的谢词,抽出一只手来,扶她去坐,礼貌而体贴。
李伯母刚落座又站了起来,拉着小米走进自己和老伴住的房间。她在箱子里 摸了半天,摸出一个护身符来给小望挂在脖子上。说有了这个护身符,小望将来 就会与父亲团聚的。这话一出口,老太太就知道说错了,要更正已来不及,小望 想起了爸爸。他望着夏小米:“咦?我爸爸过年了怎么还不回来呢? ”
夏小米与李亿军交换了一下眼色,蹲下来给小望整整衣领,哄道:“噢,我忘 了,你爸爸昨晚打电话来说,他在奶奶家过年了,因为那边有好多事需要他做哩。 他要我代他送给你一份新年礼物。”
“是什么? ”小望的思维一下子跳开了,众人松了口气。
“暂时保密。你若猜中了,我再多奖给你一份。”夏小米笑嘻嘻地说。她亲了 亲小望,在他屁股上拍了拍,让他自己看电视去,那儿正放美国卡通片呢。而她 自己,却琢磨着该送什么礼物。
就买《三毛从军记》漫画一套和《星球大战》之类的卡通游戏吧。张化冰肯 定希望儿子像他一样具有冒险精神的,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有个儿子。再说,儿 子可以接受这类生动形象而且可开拓联想空间的儿童出版物了。
她这样想着,神思有点忧伤。这中国人传统的节目,化冰在哪儿呢?他居然 连个问候也没有!
见她好半天走神,李伯母扯扯李老伯衣服,指指小米,使了个眼色,李老伯 顿时明了。他招呼道:“小米,快过来喝茶,吃瓜子。这是我们从老家带过来的瓜 子,香着呢。”
夏小米微红了脸。
厨房里传来了阿菊快乐的喊声:“开饭了!”
李亿军应声而去,一会儿,餐桌上就摆满了酒菜。
这时,李亿军的手机响了。他嘀咕道:“今天还有人打电话? ”打开手机,随 即兴奋地“啊”了起来,那“啊 ”音在空气中拐了几个弯儿,他像是回想起对方 是谁了。放下电话,他就对大家说: “我一个好朋友,没地方过年,又不愿一个 人去馆子里吃,就来了。我下楼去接他,你们稍等一会儿。”
李亿军急匆匆地下楼,不一会儿,领进来一个身材与李亿军差不多,只是脸 色更黑红一些、头发烫过的中年男人,满脸疲惫神色。他很热烈地与阿菊打着招 呼,又在李亿军的引见下与两位老人握手。夏小米不待李亿军开口,就说话了: “我认识你,你叫曾卫明,海发房地产开发总公司的老总,对不对? ”
曾卫明握着手打量着小米,高兴得不得了,“啊,怎么是你!夏小米小姐!对 对对对,我就是曾卫明。那年我公司盖的海发写字楼落成时,你是我们剪彩仪式 的司仪。”他拍拍额头,又继续说:“你比那时显得成熟了些。哎,没想到你认识 亿军,这家伙这些年鸿运高照,反而见面的机会少了。哎,你们电视台效益可好? 我已经很久没看电视了,也不知你是否还在主持那个节目……”
曾总打开了话匣子,一时收不住话头了。李亿军忙推他入座,招呼大家倒酒, 倒饮料, 自己带着小望去阳台上放花炮。市府已明文禁止居民燃放鞭炮,但一两 个花炮还是可以响一响的。
这不是一个大家庭的年饭,吃得又热闹又欢快,胜似一个大家庭。
曾总酒足饭饱,气色好了许多,他又重续饭前的话题,与夏小米聊起天来。
本来,李亿军打算在年饭后陪家人去公园看花展的,见曾总有点醉,话多, 便扯住阿菊,让她陪父母亲打的士先去,带上小望,等送走曾总后,他和小米去 公园接他们。
房子里一会儿就清静了许多。
“你的生意可好? ”夏小米很随意地问。她的脸因喝了点白酒也有些微红。 她想,看曾总的样子,肯定已没有前年剪彩时的气势了,说不定也是在高低潮之 交时跌了大跟斗的。
曾总喝了口泡得很浓的毛尖茶,又接过李亿军递过来的香烟,叹道:“我的生 意?这年头,你也知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日是大款,明天就成狗屎臭 在路旁,人见了要绕着走。我前一阵亏得底朝天不算,还欠了几百万元大债。这 不,四处躲债,过年家也不敢回,租的房子也是三天两头一换。”也许是喝多了一 点,在夏小米面前,他将这些在李亿军面前也不曾透露过的实情抖了出来。但马
上他话锋一转,眼睛一亮,又换了个人似的神气活现了,“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我 曾卫明没有去跳楼跳海,现在又有了转机了——大年一过,就有四千万要到账了。”
“ 四千万? ”李亿军笑眯眯地问。他那张脸,有点黑,笑起来牙齿特别白。
“是的,一家大公司将与我合作,在幸福门那儿建一个海滨娱乐场所。只等 我去签合同了。”曾总两腿往茶几上一搭,屁股尖挪到沙发边缘处,头往后一靠, 全身就处在一种放松状态。夏小米在一旁捂嘴发笑。
曾总察觉到了,也不变换坐姿。他眯缝着眼睛,懒洋洋地问:“你笑什么? ”
“没笑什么,笑你。”夏小米连忙解释,将曾总脚旁的茶杯挪开,将烟灰缸放 到他的沙发上。
“ 曾总,还要不要打工的? ”夏小米仍然笑容可掬。
“要啊,要推荐人吗?不过首先得是大学生,最好是学工商管理的。还有, 总公司不要人了,下面有个才成立还没挂牌的交易所,还没有合适的经理。”
“那就给我做吧。不过我不是学工商管理的。”夏小米不明白自己何以会说出 这样的话来,而且蛮认真的样子了。
“你? ”曾卫明双腿触电一般的从茶几上挪了下来,屁股尖往沙发后一移,
身子坐直了,神经也一下子绷紧了,些微的醉意被小米的话惊散了,“这不是大材 小用吗?你那么大名气的人,到我这个小庙来,岂不是委屈了你?别开玩笑了。”
“谁开玩笑?那都是过去式了。”
“她不是开玩笑。”李亿军插话道。他在他们说话的当儿为夏小米削了个美国 进口苹果。他将苹果递给小米,又抓起一个准备开削:“她早已从电视台出来了, 下海试了一阵水了。”
“那太好了。”曾卫明双手一拍,大喜过望,好像是他早就希望夏小米去他公 司似的,“只要你不嫌庙小,就是我公司的造化了。别的不说,冲着你那么大的名 气,交易所的生意也会兴旺起来。这年头,名气是人的装饰。好,就这么定了, 给你年薪八万,怎么样?过完年我回内地去落实资金,你到交易所上班。交易所 要弄到气派一点的写字楼去办公才好。”
夏小米没料到曾卫明这个人这么爽快,她本来是半开玩笑的,却真的要给 别人打工去了。而自己的一本苦经,名气受挫,下海溺水,他曾总要是知道了, 又该如何看待呢?好在他是李亿军的好朋友,一旦认为这许诺是酒后失言,也 不为过。
李亿军见夏小米有些发怵,就怂恿道:“至少你可以学到许多东西。”夏小米 点点头。她的眼睛有些发涩。
而曾卫明却歪在沙发上打起呼噜来了。李亿军和夏小米相视一笑,下楼去公
园里接阿菊他们。在楼梯拐弯处,李亿军轻轻搂住夏小米的腰肢。小米的手在他 的手上停了一会儿,果断地将它拉开了。
外面的阳光不像往常那么热人了,这是海南冬日的阳光,有些苍白无力,但 天气很令人舒服。
今天是春节。小米想。
春节这天玩笑中的决定又一次改变了夏小米的人生。这是李亿军和夏小米都 没有想到的。谁也不承想,在海南房地产持续回落的时候,夏小米却一头扎了下 去,浮上来时,她成了一颗耀眼的房地产界新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