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米成了个待业者。
她不再是电视台当红的节目主持人,她也不再是神通广大的关鹏站长的夫人。 她只是她的儿子小望的母亲。
夏小米将儿子从幼儿园接回来, 自己教儿子认字、看画、唱歌。小望眼看就 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了,他很聪明,兴趣也广泛,顽皮起来,就爬上妈妈的背,骑 到她的脖子上。傍晚夕阳西下,小米就搂着儿子坐在阳台上,告诉儿子远处是大 海,海水是蔚蓝色的。从前的海边,是白色沙滩,早上有贝壳捡。现在,政府填 平了一方滩涂,要建万绿园。将来万绿园建好后,海离我们就更远了。她当然知 道儿子小望还听不懂这么多,她大半是自言自语,儿子只是她臆想中的倾诉对象。 我们在这个四周是蔚蓝色海水的岛上, 自然是葱绿的,如椰子树,但纯净正在渐 渐地剥落。她继续说着。最近,在这高楼上足不出户,她只不过要逃避一下与关 鹏再次分手掀起的潮水一般的舆论波涛,她无力抵挡,只有逃避。儿子让她忘记 了生活中不美好的一面。
“妈妈,爸爸呢? ”小望突然想起自己回家几天了,却不见爸爸。
小米抓起小望的小手捂到自己脸上,撒起谎来:“爸爸回爷爷家去了。”她不 得不撒谎。这是善意的谎言,将来的某一天,她会自己将谎言揭穿。
“哦。”小望漫应着。也许因为没有血缘关系,或者是因为他实在年幼,他感 觉不到关鹏实际上已走出了他和妈妈的生活。见到关鹏,他很亲热地喊着“爸爸 ”; 见不到关鹏,他也不会十分在意。
这已是海南热大幅度降温的年代了。经济的泡沫高潮早已退去,表面的繁荣 已虚掩不了真实的混乱无序,种种在热潮中积留的问题不停地暴露出来。一夜之
间,就有位高权重的官员从座位上摔了下来;号称多少多少亿的富翁,睡梦中惊 醒,家底已朝天,空荡荡被人捅塌了;许多人一觉醒来,昨夜共枕的爱人已移情 别恋,爱情就像钞票,挣来花去,很难有人想到去验证真假。夏小米,她却丝毫 也没感觉到经济低潮的来临,她很少关心经济,以前,她考虑得更多的是事业和 工作,海口热火朝天的房地产她也没有给予过做节目一样的关注。这个城市经济 的腾飞带给她家切实的物质财富,虽然她未曾从婚姻中索取过物质利益。但她不 是个清贫者,也许就因为这,她平静地面对自己的失业状态,一点也没有感受到 经济低潮给生活造成的恐慌。她决定带小望出去旅游一圈,逃离这座城市原有的 人际关系网,理清思绪,再从长计议。
她带着儿子,回了一趟家,再去北京玩了几天,然后从北京直飞深圳。 赵霖到机场接他们。一见她,就关切地说:“你瘦多了,还有些憔悴。”
小米并不在意。“你走后,我与关鹏又在一起生活了,现在是真正的分开了。 那个姚肃冬出了车祸,死了。”她淡然解释道,“我辞职了,现在是无业游民一个。”
“那么好的职业你辞了它,为什么? ”赵霖停住了脚步。
被他高擎在肩上的小望踢动着小腿,直喊:“叔叔,快走!” 小米冲赵霖使了个眼色,说:“回头再说吧,一言难尽。”
出了机场,感觉空气凉爽惬意。一路上,特别是进入市区以后,小米更是感 到了“深圳之恋 ”那首歌的迷人之处。她觉得深圳简直就是自己的避难之地。六 年前,她怀着小望的时候,在这儿答应了关鹏的求婚,并将命运扭转过来;六年 后的今天,她再次踏上这个城市,带着满身疲惫和伤痛。婚姻的完结并没有使她 悲哀,悲哀的是她无力面对来自外界舆论的压力。她跟深圳的缘分,令她对这座 城市深怀感激。冥冥之中,它会改变她的人生道路,在这儿,她可以由人生的低 谷又跃上高峰。
夏小米想到这,兴奋起来。她不知道这次深圳之行会给她什么样的改变,但 她仿佛明白了此行的潜意识中的目的:深圳会给她向生活挑战的勇气。
望着车窗外鳞次栉比、在灯光衬托下更加威仪的城市群楼,夏小米轻松地笑 了。这个年轻的、充满活力、正蓬勃发展并为世界瞩目的城市,亲切有如她的故 乡,她母亲的家园。
夏小米仍旧住三年前住过的月亮的房间。月亮为使赵霖尽快熟悉深圳方面的 事务,一切都给他安排好了,这套她本可以卖掉的房子,也让赵霖先住着再说。 小米从北京给赵霖打电话时,赵霖准备到酒店订房的,小米推辞了。她不想让赵 霖为自己花费太多。
赵霖的工作十分出色。他接手红月亮旅行社后,觉得月亮原来的业务范围铺
得太开,繁忙而没能在某一方面树立权威,故而将业务范围缩小了一些,集中接 待大型旅游团体,以及一些大型会议接待方面的工作。这样,红月亮的信誉与名 气得到进一步提升,一些专家认为,这已是个具有国际水平的旅行社了。一些月 亮原有的客户,保罗公司全球各地的贸易伙伴,若来深圳,指名要红月亮负责接 待事宜。
赵霖没有时间陪月亮和小望出去游览、逛街,但每天都安排司机接他们母子 俩出去。在司机的带领下,小米他们逛了国贸大厦、阳光大酒店等有名的建筑, 然后去了一趟沙头角,购买了一些儿童玩具和日用品。这样不知不觉过了一星期。 周末,赵霖才抽出时间陪小米带着小望去儿童乐园享受休闲。他们在麦当劳吃了 晚餐,华灯齐放的时候回到住处。
小望兴奋了一整天,洗完澡,就美美地睡去了。宽敞的客厅里,夏小米与赵 霖相对而坐,各自翻看着当天出版的《深圳特区报》和《深圳商报》。
“赵霖,我很喜欢深圳。”小米放下报纸,心情显得十分愉快。 “噢?那就留在深圳得了。”赵霖正在看股市行情,随口应道。 “我正如此打算。”
赵霖这才放下报纸,有些疑惑:“你是说你准备留在这里? ” “是的,留在深圳。”
“这里人才的竞争相当激烈。”赵霖诚恳地说,他觉得夏小米一向优越惯了, 怕受不了那份求职的辛苦与尴尬。尽管小米在海口是个有名气的主持人,可深圳 这么大,不知有多少名气更大的人都得从头做起呢。
“我知道,不过这样才更能体现出个人的能力与价值。我想碰碰运气,再 试试自己的能力。”小米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些天,她总被深圳的繁华,它发 展的声势,人才市场竞争激烈的各色新闻吸引,被鼓舞得想尝试一番当年闯海 南的滋味。
“那你干脆就到旅行社来吧,做我的助理或是部门经理。”赵霖想了想,建议 道,“不是照顾,是需要。在工作上,这儿没有太重的人情味,大家要生存,大家 就得从工作出发。试用三个月,不行,你就没资格再继续受聘。怎么样? ”
“……赵霖,我还是希望到电视台去或者别的新闻单位,这是我的长项、优 势。我想一个人一生首选当是发挥自己的优势,除非此路不通,不应该去做一件 陌生的、没兴趣的事情。”小米委婉地拒绝道。旅游方面,她也不能说是完全陌生, 在月亮、赵霖、关鹏联手开展深圳—海南旅游线时期,耳濡目染,大概的模式程 序还是懂一点的。只是她现在完全没想到改变自己的工作性质和个人爱好。深圳 重视人才,那它也就不会忽视任何一个有才能的求职者。
“那好吧。不过我对深圳电视、报纸行业还不太熟,恐怕帮不上你的忙。”赵 霖遗憾地摊摊手。
“没关系。只是你得找个人帮我照看几天儿子。我去跑几天,行就留下,不 行就回海口再说。”小米做出了决定。
他们找出一份深圳市区地图,在图上查找新闻单位所在位置,坐下来细细商 量怎么行动,先找哪家,再找哪家。忽然,赵霖将地图扔到一边,探询道:“小米, 你想没想过下海? ”
“下海?我? ”小米指着自己的鼻子,狐疑地看着赵霖。 赵霖笑而不语。
“我能做什么? ”小米笑着问,她觉得这个建议很有趣,“除了做主持,我能 做什么?!”
“小米,你难道认为自己是天生的电视节目主持人吗?你难道真的认为自己 除了做电视就毫无用处吗? ”赵霖抚摸着下巴,一手围在腰间,作启发状。
小米咧嘴憨笑着,摇摇头。
但赵霖认为夏小米完全具有下海经商的素质。夏小米初来海南就去了五指山 那样一个地方教学,这需要吃苦的精神;她初到《热岛报》拉广告时,曾碰到过 许多诱惑而她宁愿放弃也不出卖人格,这作为女人来说,需要坚强、自立的个性, 并要有毅力;她由一个普通的闯海女孩子成长为海南著名节目主持人,这不仅是 她独特的气质和形象,还因为她具有智慧和应变能力,否则,依她的年龄和资历, 她办不好《名流》这样一种文化档次较高、现代气息浓厚又有大特区精神特色的 栏目;现在,她面临危机和个人生活低潮,毫不回避将可能出现的困难,反而选 择了辞职,这在有些人看来,是不明智之举,可他的看法是,这恰恰表明夏小米 是个果断的、有主见的人。“综合这几点,你有独立自强的精神、果敢坚强的品格, 才华与智慧、勇气与魄力、冷静理智的处事方式,加上你这么多年来建立的种种 人际关系,若是下海,已具备了良好的个人素质和社会机缘。”赵霖慢悠悠地评说 着,说一点扳直一个手指头,最后五指已经张开。
夏小米从来就以为赵霖只是中学同学、月亮密友, 自己的事他知道一些,但 从没有过分地热情关注。而今天,她发觉他对自己如此了解!那独到的看法,夏 小米可能自己也无法数说出来。她顿时对赵霖敬重三分,那个一心扑在事业上的 赵霖居然是这么一个细致的、善于判断评价一个人的价值能力的人。
“这么说,我真可以下海了? ”小米仍然毫无目标,但内心很是感动。
“你只要找一个最佳跳水点,也就是找一个进入经济市场的切入点就行。” “资金准备呢? ”
“你看你看,完全是一副很在行的口气呢。”赵霖击掌微笑,“我不知你自己 有多少实力,如果先期投资能贷到款,我相信你只要一运作就会活起来。实在解 决不了资金问题,你也可以开皮包公司。凭你的智慧,绝对可行。”
“开皮包公司有什么意义?能做成事吗? ”
“海口成千上万家公司,大大小小,你以为全是货真价实?告诉你吧,我在 海口的房地产公司,也就是个皮包公司!”赵霖一副很懂行的样子。他的话倒是不 假,夏小米也听过不少有关“皮包公司”的事,遍地都是,有些倒还真能,最后 居然能将空空的皮包装得满满的。
“都是骗人的把戏嘛!”夏小米的眼睛笑成好柔和的弧形,放出喜悦的光彩。
“我是说在筹不到资金的情况下,又不是让你去坑蒙拐骗。再说,若能先以 皮包公司混迹商海,做成一两件事,你以后不就可以大显身手了? ”赵霖也笑着, 但他又装出一副被小米曲解了好意的委屈状,引得夏小米一连声地嚷“教唆犯, 陷阱 ”。
赵霖说得口渴, 自己去冰箱取饮料。“可乐还是七喜? ”他问小米。 “我要可乐吧。”
赵霖取了两罐可乐,又说开了:“可乐这东西,真奇妙,喝着喝着就上瘾了。 我怀疑它是不是有海洛因成分在里面。”他“啪 ”的一声拉开易拉罐开口,递给夏 小米,然后才给自己开另一罐。
“有本杂志上说,一杯可乐所含的咖啡因是一杯咖啡所含的咖啡因的三倍。 它令人上瘾一点不怪。”
他们闲扯着,靠墙角沙发茶几上的电话铃响了,夏小米顺手拎起电话筒:“喂, 你好。”
“喂——小米!”那边惊喜莫名地喊。
“嗨——你是月亮?!”夏小米高声地喊,她欣喜忘形。真是太好了!前两 天听赵霖说,月亮来过电话,当时小米正好带儿子去小区内散步,没能与月亮 说上话。
两个多年老友仿佛相逢一起,都抢着发问,结果谁也没听清。赵霖显得极有 耐心和兴致地站在旁边,任这两个从中学时代起就与他结下不解之缘的女友对着 越洋电话发疯般地傻笑。
“月亮你来深圳住些日子吧。”小米热切地说。
月亮说,她怀孕了,可能暂时来不了深圳了。小米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她很 幸福。 目前,月亮在帮丈夫处理一些财务上的事情。
“你还好吗?”月亮关切地问小米,她走前,正是小米与关鹏第一次分手之时。
“我辞职了。”小米老老实实回答。
“赵霖正劝我下海呢。”小米又说,“可我不知所措。”
“我认为你完全可以下海。再说,万一下海后溺水,也可以再上岸。”月亮认 真起来,遗憾的是她在美国,怎么说也说不具体。但她完全赞成赵霖的提议,并 相信小米会做得像主持人一样出色。在月亮看来,出类拔萃的女人做什么都可以 出类拔萃。
放下电话,小米仍处在激动之中。看到赵霖双手抱胸站在旁边,才猛然回过 神来:“哦,对不起,忘了让你听电话了!”
“你们两个人啊,简直就是同性恋,别人是重色轻友,你们是重友轻色啊!” 赵霖故作酸溜溜地耸耸肩,一副被冷落的样子。
“你敢说我们是同性恋?!”夏小米嗔怒道。她将手中的可乐罐往前一送,做 出要泼赵霖的动作。赵霖抬手挡住脸,她的手却收了回来,乐得哈哈大笑。
电话铃又响了。
“你接吧。”赵霖努努嘴。
“你接吧,还是月亮的。”小米不好意思地推让,“这次是找你的。”
果然是月亮的,她刚才也忘了让赵霖听电话了。她问了问小米的事,然后说: “赵霖,我看小米也该下海。为了让她顺利一些,你就将海口的房地产公司交给 她做好了,你把女朋友带到深圳就是。小米就是做不好,也亏不到哪儿去。”她知 道公司是空的,要做房地产,开始充其量只起中介作用。
赵霖表示同意:“我也是如此打算的,只是正在诱惑她自己提出来,看来我只 得马上说这计划了。”他朝小米挤挤眼。
夏小米三天后回到了海口。与她预感到的一样,深圳之行,改变了她的人生 轨迹。她在内心深深感激深圳那座带给她全新观念与生命体验的城市,还有两个 至真至纯的朋友:月亮与赵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