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之后,关鹏到达深圳。他电话也没打,径直赴月亮的办公室。他是从赵
霖那儿要到地址的,说自己要来深圳出差,有事情找月亮。这些天,夏小米将他 的心搅得七上八下。
小米和月亮这些天在为孩子留与不留的事争论不休。月亮也诅咒张化冰的杳 无音信,但她以为孩子是没有罪的,而且她也深信小米对张化冰的爱。为此,她 坚决不主张去做人流。“这孩子是真正的爱情的结晶。”这是她的理论。但小米死 活不依。她沮丧地争辩,她承受不了孩子将带来的苦难,她也没有必要为一个抛 弃她(她现在对这一点坚信不疑)的男人生孩子,第一,自己没有工作了;第二, 自己没有婚姻,孩子就没有合法身份;第三,独自抚养孩子的负担;第四,作为 私生子,孩子将蒙受的阴影。“我现在只有仇恨。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爱情,也是 我生命中第一次仇恨。”小米愤愤地说。几天来的争吵,已使她精疲力竭。她知道, 张化冰带给自己的不仅仅是这种尴尬处境,他破坏了她心灵中许多美好的东西, 比如对人的信任下降,对诺言的轻视,以及对许多价值观念的怀疑。她不知道自 己会不会从此背叛自己的人生,但她预感到,张化冰的出走与怀孕事件的发生, 将影响自己的生活态度。
月亮却仍在为张化冰辩护。她坚信他不是有意要伤害夏小米的,在海南亲眼 所见,她对张化冰的印象非常好,她认为他也许是个花花公子,但他绝不可能无 缘无故地丢下小米不管。她也坚信小米仍然深爱着张化冰。几天来,小米和她争 来吵去,可她没说过张化冰一句不是,甚至没有责难的语言。她光说恨张化冰, 那是因为她在最需要他的时候却不知他在哪里。
“小米,你不要犟。你是极希望留下孩子的,否则,你明知道我不管你什么 原因都不会同意你做手术的,你来找我干什么?来了,你也用不着征求我的意见, 孩子是你的,你只需告知我你是来做人流的就是了。”月亮冷酷地说着,声音突然 柔软了,“这人世间就是怪,你爱上什么,什么就给你失望、痛苦甚至是毁灭性的 打击。”
小米的心一阵刺痛。她恼怒地瞪着月亮,像是不被理解,又像被击中了要害。 她没好气地说:“那好吧,月亮,我的好朋友,现在我告诉你,我是来做流产的, 我只需要你陪护我而已。”
月亮美国式地耸耸肩,两手大气地一摊:“你赌气吧,将来后悔的时候,可不 要怪我没有劝过你。”
她们心照不宣地来到医院。可是,现在胎儿已经成形,流产是极其危险的, 医生说,最好是再过一个月,做引产手术。
小米疲惫不堪地回到月亮家,一声不吭。她两眼发直,心中一片灰暗。月亮不 时地偷眼瞧她,不说什么,但私下里很高兴,有了这一个月,事情兴许会有转机的。
“上帝不让这孩子失去呢。”瞅了个机会,月亮显得随意地说。
“上帝? ”夏小米冷笑了一声,“要是上帝懂事的话,他根本就不会让我怀 孩子!”
“小米,不要说亵渎上帝的话。气归气,你已经怀上了孩子,就要往好里想。” “你要我怎么往好里想? ”
“你就不能试着想想怎么样留下这个孩子?这种事又不是你一个人才碰到, 每天都有人被骗、被抛弃,每天都有人受孕,所有这些人都要死要活了吗? ”月 亮有点生气了。
“我连工作都没有了,我怎么要孩子? ”
“你如果担心工作问题,我可以帮你解决。在孩子出生以前,你就帮我做事 好不好?在我这儿,我保证不会有人去想这孩子的父亲是谁。”
“说得轻巧。可你没想过在我们这个社会里私生子怎么生活?我总不能生个 孩子出来让人歧视吧? ”夏小米不耐烦地说。
月亮笑起来。她笑起来那本来就很长很黑的眼睫毛更显得浓密了,眼睛的波 光从睫毛的缝隙中溢出来,很美,很明净,“如果你愿意,我来抚养孩子。”
小米白眼看她,冷嘲热讽了一句:“你这么喜欢孩子,为什么不与保罗生一 个?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月亮上次从海南回来,因为身体原因,终于没能 保住肚子里的孩子,这事已令她伤心了好长一段时间。
“对不起,月亮,我不是故意的。”
月亮有一刹那的难过表情。
“当然要生。但现在我的事业正在走上坡路,而且他离婚的事还没有处理完, 我不想凑热闹。”月亮声音明显低了下去。
“还不是怕生下一个私生子? ” 夏小米怯怯地说。
“我说小米,这哪跟哪啊?我们是计划将来要生,而你现在已怀上了。如果 我现在怀了孩子,那不用说,绝对生!这可是个生命呀!”
夏小米一撇嘴,不吱声。
“不管怎么说,你们原来相亲相爱的生活总不是假的吧?万一哪天张化冰又 出现了,你能保证永不后悔扼杀了你们的胎儿? ”月亮故意用话刺小米。
不提张化冰还好,一提,夏小米就急了眼。“你不要跟我说什么张化冰!如果 他再出现,我会要了他的命!”她暴怒地说。
月亮瞄了小米一眼。
“好了好了,我看你主意已定,我的话都是废话。你就安心等吧,等你孩子 再大一点好…… ”月亮没再说下去,用手在脖子上一抹,做了个扼杀的动作。
小米一下子软了下来:“求你了,什么也不要说了…… ”她鼻子一酸,泪水就 涌了出来。
这天下午,月亮从办公室回来,身后竟跟着关鹏。见到小米,他快步上前问 好。小米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竟也不觉意外,淡淡地笑,笑里面盛着的,是浓 浓的悲愁。
可能是月亮已给关鹏打过预防针了,关鹏也就不多与小米说什么,在房子里 转了转,与月亮聊一些家常话,赞美房子宽敞、豪华、舒适,恭维月亮的事业, 似乎全然忘记了几天前与小米有过交道。
接下来的几天,关鹏也不去住宾馆,每天上午出去办事,完了就待在月亮家 里,而且像个保姆似的买菜做饭。月亮呢,因为保罗最近回美国述职了,所以晚 上的时间基本上还是自由的,但白天她不再像前几天一样尽量留在家里陪小米。 四房两厅的房子,关鹏住一间,小米和月亮时常躺在一张床上,要聊到很晚才分 开。不过几乎每天月亮与关鹏都要谈上好半个小时的话,小米觉得奇怪,又无心 思过问,偶尔想,这月亮与关鹏之间,是不是有故事要发生。
月亮一大早就去公司了,说是今天电视台要请她去做一档旅游话题的嘉宾。 月亮的“红月亮 ”旅行社在深圳的名气日大,各方面的应酬也日益多了起来。但 月亮精力旺盛,管理得当,交际又很有一套,并不觉得累,对新闻界往往有求必 应,弄得自己仿佛成了个明星,她友好的态度深得新闻界好感,反过来他们对她 及她的公司吹吹拍拍更是家常便饭,以至所有人都知道深圳有个“红月亮 ”。月亮 这种做法用时下流行的话叫“玩得转 ”。今天去做节目,实际上也去为旅行社做广 告,她会见缝插针地介绍自己的旅游热线,宣扬自己的现代旅游观念。
宽大的房子里只剩下关鹏和夏小米两个人。关鹏弄好早餐,一杯牛奶、两个 煎蛋、两片面包、一碟水果片,然后敲门叫小米起床。小米的身体日渐臃肿,但 也不再刻意遮掩,穿着宽松的孕妇服,神态慵懒地坐到餐桌前,忧愁而不失优雅。
关鹏看着夏小米慢慢地享用早餐。她心情不佳,食欲却很好。“你怎么不吃? ” 她抬起头,心不在焉地问。关鹏这些天来的行为令她深感迷惑,但她又很感激他 如此关怀备至。
“我吃过了。”关鹏见小米开口说话,高兴极了。但他仍小心地选择着词句: “小米,一切都会过去的,用不着太伤心。”
小米放下手中的杯子,脸上有了一点笑容,“关鹏,这事若落在你身上,恐怕 你也会和我一样。我像个知道了自己死刑执行时间的囚犯,只有在等待中度过这 没有意义的一段日子。而真正的罪魁祸首却在逍遥法外。”她又想起了张化冰,但 她不再有仇恨的语气,她只有无奈了。
“小米,”关鹏冲动地抓住小米的手,动情地看着她,“嫁给我吧。”
夏小米猝不及防,内心的震撼波及面部表情,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她的眼睛慢慢溢满了泪水。她拿开关鹏的手,平静地责怪道:“关鹏,你怎么也这 么不稳重呢?我谢谢你,但我不需要同情和怜悯。在我看来,同情和怜悯是另一 种形式的歧视,我不要。”她的脑海里,张化冰的身影旋风般一掠而过,他爱她, 又转瞬抛弃了她。
“小米,我不是冲动,我也不是因为你的处境。”关鹏诚恳地解释。扪心自问, 关鹏不是那种乘人之危的男人,不会利用夏小米与化冰有了孩子、化冰不知何处 的契机,以小米需要帮助的名义来获取她。从湛江分手后,他一直在想刚认识的 夏小米和在海上时夏小米无助的样子,一直不能放下牵挂她的心……
“老实说,小米,我爱你,也许这中间夹杂着深刻的同情……但若仅仅只有 同情,我也不必要以婚姻的形式来帮你……我爱上了你。你知道,我是个离了婚 的男人,是的,它将不是轻浮的决定……我也喜欢孩子,是的,他将是化冰的孩 子,但……他也是你的骨肉,我爱你,孩子是无辜的,我没有理由对他产生歧视。 何况,我对化冰的印象并不坏……” 慌乱间,关鹏有些语无伦次、词不达意了。
夏小米呆呆地看着关鹏断断续续地把话说完,竟久久说不出话来。关鹏要娶 她,他要娶怀有身孕的夏小米!他不是与月亮有什么事,他是为了自己而来……
“嫁给我吧!我不许给你荣华富贵,但我希望你相信,我是个有能力有责任 感的男人…… ”关鹏直视着夏小米变了颜色的脸,企图将自己的用心阐述得更清 楚一些。
夏小米哀怨地望他一眼,默默地站起身,朝卧室走去。她的步态有些艰难。 她掩上门,两行热泪委屈地、悲愤地夺眶而出。
关鹏望着卧室乳白色的房门,有些不知所措。他茫然地站了一阵,走到客厅 里坐着,点燃一支香烟。他想给月亮一个电话,但又停住了拨号的手,转身拿起 公文包,出门去了。走到门口,他又回转身,冲着卧室喊了一声:
“小米,不要怀疑我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