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夏小米在海南的记者生涯以拉广告为序幕开始了。
那一阵,拥有“记者 ”头衔的人在海南不计其数,按人口比例恐怕可以列为 所有城市之首了,就好像后来海口拥有豪华轿车的密度居全国之最一样。有言道, 海口的经理比椰子树多,海口的记者比经理多,是一点不假的,有人甚至说,一 颗椰子掉下来,可以砸到三个记者。夏小米当然无法料到,“记者 ”这种无冕之王, 在海口早已有些威仪扫地了。她戏称自己为“广告记者 ”。
夏小米从广告部领取了一本广告刊例,一本海南各大企业厂矿商场名册, 找了几张颇有代表性广告的报纸,就着一张海口市最新地图思考着行动路线和 目标。她本想请教一下广告部同人拉广告的战术方法,但大家进进出出,显得 甚为忙碌,似乎没有人注意她是新来的成员,或许,心里明白这是新的“记者 ”, 要来从自己的碗里分饭吃的人,怎么可以传授给她取食技巧!让她自己碰运气 吧,广告这碗饭,可不是像外界想象的那么容易吃的。夏小米将有关资料放进 包里,准备出发。
“呃,到椰品厂怎么坐车? ”她凑近广告部负责人的桌子,不好意思地发问。 地图上没有椰品厂的名字。
广告部负责人正忙着检查上月广告账目,听见夏小米的问话,抬起头来,推 了推眼镜,一双眼睛骨碌碌转几下,似笑非笑地开口道:“海口交通状况非常糟糕。 这样吧,你去会计那儿支三百块钱,去买一辆自行车——你会骑车吧? ”在他眼 里,这个夏小米是个没见过世面也办不成大事的妞儿,瞧她那羞怯怯的神态,去 拉广告岂不是白费功夫白受气?不过,从一年多的广告经历看来,她的那种尚未
雕琢的本色之气,又说不定正好是别人砧板上的一块肉呢——有几个女孩不是见 钱眼开、贞羞全无?到时候,广告拉到了,虽然也许心理上会有些不平衡,但时 间一长,广告效益还不是会直线上升?有了这些人的极力经营,他广告负责人就 可坐享其成了。所以,他从来对新来者都要表现得十分体恤,在适当的时候传授 一些广告与人生之道、金钱与享乐之道,使得他们既心悦诚服,又拼力而为。有 了他们,他才能完成全年广告定额,他们是他大量攫取金钱的第一工具。这不, 瞧夏小米,如果以后拉了广告,这三百元还不是区区一个小数目。何况她是老总 特意打过招呼的人呢。
夏小米感激地点点头。她望望窗外,四月的阳光已有了灼人的感觉,但她心 情愉快,她就要在这阳光下骑着单车不停穿梭,为生存而劳作,为未来而奔忙。
然而,夏小米出师不利。
第一天,她跑到椰品厂,厂办人员面无表情地告诉她说,头头们不在。她想, 总不会一个也不在吧,便坐在会客室里等,翻书看报,极富耐心与涵养的样子。 快到下班时,那个办事人员经过会客室,发现她仍在这儿,很惊讶,便与她聊了 一会儿。他含蓄地说:“我们厂长交代过最新三防:防火、防盗、防记者。”夏小 米不解其意,那人只得解释:“因为记者一来,不是谈赞助,就是拉广告,从不见 要正儿八经地为企业做宣传的记者。”
夏小米羞恼不已,匆忙告别。
第二天,她又去农垦一家公司。负责宣传的经理十分热情,又是握手倒茶, 又是问寒问暖:“你有什么困难只管说,我们能解决的一定解决,不能解决的也要 想办法解决!”那神态,令夏小米觉得自己是个乞丐,遇到一个乐善好施的主人了。 对,乞丐!夏小米突然明白了第一天椰品厂为什么要“防记者”的含义了。
经理绕来绕去,没有提到广告事宜上来。夏小米好几次开口,都难以成句, 只得起身告辞。经理使劲握住她的手,一只手还覆在她白皙的手上揉搓着,约她 第二天喝茶再谈。夏小米厌恶地拂开他的手,逃避瘟疫似的下了楼。
第三天,夏小米来到了极负盛名、生意红火的海滨大厦。在总经理办公室,
一位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子接待了她。女孩子时髦且骄横的样子,“又是《热岛报》 的?昨天才来过一个,今天怎么又来了一个?真是的,什么日报、晚报、经济报、 特区报,每天像走马灯一样,拉广告,要搞活动,一句话,就是要钱,真是烦人!” 她将夏小米递过来的报纸随手一扔,带几分嘲讽的口气说:“我们老总说了,除了 北京各大报的记者以外,一律不见!”
夏小米哪里见过这阵势,她愣在那儿,脸色很不好看。这个女孩子叫什么 名字?她怎么可以这样刁蛮地说话?从她的衣着来看,她应是物质条件优越的
尤物;从这儿的办公条件来看,她若不是有一张吃香的文凭或特长,她就进不
了这样装修豪华设备现代的办公室。但她对一个来访者——不管这来访者出于什 么目的——如此不恭,又不见得是一个有着良好修养的白领丽人,也不会是一个 拥有良好声誉的大酒店的公关形象。再说,那老总若真如此对待记者之群,他的 智商真不够高能。夏小米正想反击,想起道听途说的一些女人的故事,恍然大悟: 这个有模有样的女孩子,也许只不过是一个被人供养起来的金丝雀而已。
她二话不说,扭头走出了总经理办公室大门。她听见那个女孩子咯咯咯的 笑声。
她觉得悲哀,为那个女孩,也为自己。
转眼两周过去了,夏小米一无所获。她有些焦急了,因为在广告部,一个人 有没有能力就是依仗广告收入的多寡来判别的,像她这样年轻的女记者拉不到广 告就更让人不可思议了。
那个晚上,夏小米躺在宿舍里,百无聊赖地翻一本爱情小说,结果什么也没 看进去。她觉得有些闷热,便打开窗,立时涌进来嘈杂的市声与高楼里的灯影, 她更烦了,啪的一下又关上窗,将电风扇开到最高挡,想给远在深圳的月亮和大 陆已久不联系的一些朋友写信,又找不到信纸。她只好扔了圆珠笔,再次斜靠到 床头上。
慢慢地,心中的燥热平息了。她想,这些天的努力没有什么结果,但并不能 证明自己没有能力吧?她只是不愿意死缠烂打而已。她一直在分析厂家们将“防 记者 ”列为“防火防盗 ”之系列的问题,也难怪,在海南,经济热潮席卷而来, 有准备的没准备的都被海水淹了脚背,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而文化人也蜂拥上 岛尝试着一显身手。他们最拿手的当然还是文化事业,一时间报刊如雨后春笋, 办报人多如蚁群也就不足为怪。报刊多了,竞争对手也就多了,一家没有广告收 入、没有企业支持的新生报纸,其生命力是短暂而脆弱的,故此,各报只得广求 合作伙伴、赞助单位、经济广告。这里面,经济收入的重要性已大大超过了新闻 媒介的原有意义,记者们倾巢出动,大打广告战争。像流水作业一样,记者们来 一批走一批再来一批,哪个厂家商家不头疼?视记者如洪水猛兽,这最初的根源 还在记者本身。记者的含义已混淆不清,而广告的意义也剥除了艺术价值只赤裸 出唯利是图的一面,直逼经济效益金钱收入这一终极目的,而这一目的又直接与 记者的生存状态挂钩,这样就有了报纸—广告—记者—乞丐的可怕的连锁形象。 夏小米与其认为自己无能,不如承认自己不屑。
但她要生存下去,她必须寻找机会,在机会来临之前,她必须继续做一个拉 广告的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