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
书名:当我想起青春时我想起了什么 作者:言定瑀 本章字数:8696字 发布时间:2020-08-07

 1


  李敢和岳陌陌的婚礼上,我又见到了孟超。一桌勾肩搭背的老同学里,只有我和他始终保持着一肘的距离,冷冷清清。


  还是记忆中那张脸,细长的、自带黑眼线的丹凤眼,弯弯的B型唇。人间妖孽的脸,只是刻上了岁月的痕迹,就像用PS里的曲线快捷键调深了颜色。


  “孟超你怎么回事啊?让你们不带家属,不就是为了哥几个重温一下青春。”顾勇依偎着刘娜,手臂承受着昔日早恋对象双乳的重量,“你倒好,再装我可上啦。王菁,来,抽我这个。”


  我从顾勇递过来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擦着了打火机,只是我的手在发颤。打火机感受到我的颤抖,火苗在烟头的边缘熄灭了。我轻骂了一声,再次摩擦打火机,却怎么也点不着。此时,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幻觉,周围的一切乃至时间都消失淡出了,只剩下手中的打火机、我捏着打火机的手和孟超的目光。


  在我暗自的祈祷声中,孟超终于接过我手里的打火机,偏过脸,替我点燃了嘴边的那根烟。我深吸了一口,烟雾缓缓地腾空,压住了火苗,我的心也几乎跳出了嗓子。


  孟超沉重而又虚幻的目光再次压在我身上。我窘迫而快乐得想哭。这就是重新体验青春的滋味么?近在咫尺却又遥远的距离,沉重而虚幻的目光,弥漫在四周,无边无际的疲惫和虚无……


  2


  那年我十四,还在上初二。爸妈闹离婚,家里吵得天翻地覆,本该沉醉在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里的我却要目睹父母的各种冷战热吵。我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不听他们的话,也不爱回家。所幸的是我的学习成绩不错,不仅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期中、期末考试的总成绩也保持在全班前二,偶尔还能和班长孙炤争夺第一名。


  孟超那时是班上学习成绩最差、也是打架最狠的。他的个子不高,身材很瘦,走起路来总像一手攥着一块砖。但他敢玩命。他家就在我家后面一栋楼。他爸和我爸还是一个厂的。有次陪我妈买菜,在菜市场附近,我看见他和我们学校高一班的三个男生打架。他的那张国字小白脸上都是血,斜长的丹凤眼里的杀气让我想起武侠小说里的刀客。


  “那个男孩子是你们班的吧。”我妈也注意到他,皱着眉头把我拉过一边,“小小年纪不学好,少和他接触啊。”


  我妈的叮咛鼓舞着我有天在放学路上主动和他说话。气喘吁吁地跟过去,以学习委员帮助学渣的气势递给他我提前写好的一份作业。


  “干嘛?”


  “夏老师说了,你再不交作业,就让你退学。”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但还是把作业本装进书包。


  “你怎么老打架,不怕被人打残废?”我继续表现班干部的语重心长。


  “我看见你爸了,和一个女的,在电影院,还亲嘴。”他不答反问我,B型唇揶揄地弯起。


  我灰溜溜地跑走了,把他甩在身后。我妈说得没错。就不该理你。


  没过多久学校组织校运动会。体育课赵老师安排我和刘娜参加初中组的短跑比赛。刘娜的一双大长腿跑起来像个小马达,去年刚进校就拿了这个项目的第一名。快上场前,我和她却被六班的宋霞堵在操场的厕所里。


  “一会儿你俩跑后面。”一身橘色运动服的宋霞凶巴巴地拍了一下刘娜的胸口,跟在宋霞身后的两个女生把刘娜摁在厕所的红砖墙上。


  “你们干嘛?”我推开她们。我知道宋霞成天和外校的小混混一起,平时连男生都不敢惹她。可我没想那么多。现在再想起那天,我想自己一定是被孟超给带歪了。


  “呦,不服气啊。”宋霞个子比我高,打架又有经验,我的马尾辫一下子就被她揪住。厕所里还在蹲坑的几个女生见我们这边打架,都提了裤子跑走了。摁住刘娜的两个女生也跑过来帮忙,一左一右地叉住了我。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就已经被宋霞的巴掌扇得眼冒金星。她只盯着我右边脸扇。我的右耳很快就火烧起来,像被一窝马蜂蜇了似的疼。


  “别打,别打啦。”刘娜吓得大哭起来,“我们跟……跟在你们后面跑。”


  宋霞甩了甩手。两个女生这才放开我。我的肩膀突然放松,几乎跪在厕所粘腻肮脏的地面上。


  “王菁,你没事吧?”刘娜扶住我。我晃了晃还在嗡嗡作响的脑袋,操场上啦啦队的喊声和口哨声重又钻入耳膜。我看见宋霞和那两个女生已经以胜利者的步伐走到一会儿就要开赛的跑道上。一抹刺眼的阳光越过她们的头顶,落在我仿佛被碳炙烤着的右颊上。小太奶奶可杀不可辱。我扭过脸,视线落在右手水池边那个只剩下稀稀拉拉几根布条子的拖把棍上。


  3


  九把刀说,青春是一场大雨。


  我的青春是荆轲在易水边喝的一壶二锅头那种烈酒,


  兑了雪碧。


  孟超,


  你就是那口雪碧。


  4


  那次之后的第二天,放学路上,孟超先喊住我。他说运动会那天他本来要去厕所撒尿的,结果只看见一个半边脸肿得像大肉包子的疯丫头挥舞着脏兮兮的破木棍,追着三个女的沿着操场的跑道跑了一圈又一圈,不晓得是比赛还是干架。并且,疯丫头的头顶还盘旋着一群嗡嗡乱飞的苍蝇,把他着实惊得尿都给憋回去了。


  “没见过那么英勇的美少女战士吧?”我得意地说。


  “没见过那么丑的,你那样子实在太丑了。想忘都忘不掉。”他陪我坐在我家楼下不远处的花坛里,B型唇嘴角的揶揄更浓了。


  “其实我只是做了我妈特想做的事情。”我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家五楼的窗户,“我追宋霞的时候,脑子里想的都是她。我妈不会找那个女的算账。她只会忍。我不想和她一样。”


  “没事,以后我罩着你。”孟超突然伸手搂过我的肩,“有人再找你麻烦,告诉我。”


  第一次和男生靠得那么近。一股蒸腾的汗味钻进鼻子。我凝视着孟超逐渐靠近的脸,斜睨着我的忧郁的眼睛,充血的嘴唇……他又凑近了些,我们两个的嘴唇碰到了一块儿,额头抵住了额头,气息缠住了气息。他的脸和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在我的视网膜里定格、放大。他的嘴一动不动地贴在我的嘴上,温热而紧绷着的嘴;我感觉到一阵急速的颤抖掠过他的嘴,他把嘴紧压在我的唇上,以暂时止住身体不由自主的抖动,紧接着,他的嘴唇上下分开,热烈地吻起我来,他的吻热烈,冲动,灵巧……


  孟超孟超孟超孟超孟超孟超孟超孟超孟超孟超孟超孟超孟超


  彩虹彩虹彩虹彩虹彩虹彩虹彩虹彩虹彩虹彩虹彩虹彩虹彩虹


  飞鸟飞鸟


  飞鸟


  飞鸟


  飞鸟


  飞鸟


  王菁,不许笑。


  人家脸还肿着呢。


  三天后的体育课上,孟超就用实际行动兑现了他对我的“特别关照”。


  那天赵老师带着我们班在操场上做单杠练习。每个女生翻转到地面时,赵老师都伸出又黑又粗的胳膊及时托住女生的屁股,做安全防护。轮到我了,孟超却走到赵老师前面,冷冷地说:“我来。”


  “孟超,你干嘛?”赵老师本来就长得黑,现在更黑了。大白天的,只能看得见白森森的牙齿和瞪得溜圆的一对乌鸡眼,连下巴上那颗深棕色的痦子都隐去了不少。


  “噢,姨姥姥二姥姥……孟超吃醋喽……老师卡油喽!”顾勇带着一帮男生在旁边瞎起哄。


  “滚一边去!”赵老师气得指着还杵在他旁边的孟超嚷。


  孟超眼里闪过一丝犹豫,似乎还在思考要不要听话地滚开,转过脸看见正傻乎乎地冲他直眨巴眼睛的我。他把我从头到脚地扫视了一遍,视线在我的臀部停留了足足两秒钟之后,仿佛暗下决心似的,还是没有滚开。不仅没有滚开,还原地做了个稍息的动作。


  紧接着,在我们三班五十多双眼睛惊叹的目光中,赵老师这个当年体校的优等生就以闪电般的速度干净利落地将孟超踹进了不远处的沙坑里。


  5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还嫌我不够丢人?”


  “说话算话啊,他那明显就是占你们女生便宜。”


  “你别说,赵老师踢你的那个动作真帅。”


  “滚!”


  6


  初三第一学期,我们班不仅新换了音乐老师,还转来个插班生——一个叫林菲的女孩。


  他们到我们班那天,就像约好了似的。下午第一堂音乐课,林菲和新老师跟在班主任夏冰身后,前后脚走进来。


  现在再回忆那一天,我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时全班鸦雀无声的氛围。林菲穿着白色的长羽绒服,雪白纤细的脖颈很有教养地前倾着。笔直如墨的长发松松地扎了个马尾,垂及腰间。乌黑的星眸上是同样黑而修长的睫毛,唇也是星空下盛开的一朵粉色的睡莲。


  “大家好,我是林菲。”睡莲轻启慢合,童稚般的声音,天真无邪的微笑。一丝黑发散落唇边,任谁都想替她轻拂至耳后。


  她的身旁是新来的音乐老师——一个第一次使我明确感知到“男人”为何物的男老师。黑色的短夹克被他穿出了风衣的利落感。蓬松微卷的几绺长刘海潇洒地垂在雕塑般立体的五官两侧。


  “我叫钱坤。金钱的钱,清气满乾坤的坤。从今天起,就由我来教你们音乐……”雕塑的声音很好听,标准的普通话,像广播里的播音员。


  一黑一白。


  若不是在教室里,我几乎以为自己正身处爸妈带我吃喜酒的婚礼现场,而钱坤和林菲就是新郎和新娘。


  因为桌椅不够,夏冰安排林菲暂时坐在最后一排专为孟超特设的差生座位上。林菲像一只福禄寿挂历里香烟袅袅的仙鹤般走向孟超,在他旁边款款落座。我注意到孟超的那对凤眼一个劲儿地偷瞄她,就像观看动物园里的珍稀动物。


  “林菲,小心孟超啊!”张一秒嫉妒地吹起口哨来。几个男生跟着大笑。


  “别皮啊。钱老师可是南师大的高材生,得过省里声乐比赛奖的,都给我好好听课!”夏冰板着脸走出教室。


  “听夏老师说原来的音乐课代表转学了,下面我想请大家选举一位新的音乐课代表。请问你们中间有谁唱歌唱得好的?”夏冰一走,钱坤郎朗地问。


  “王菁!”刘娜和顾勇在下面高声喊。


  “哪位是王菁?”


  我硬着头皮慢吞吞地站起来。


  “能请你唱两句吗?随便什么歌。”钱坤走近我,笑吟吟地问。他的右半边脸被身后斜射进来的一道阳光打上了一层阴影。他的眼睛也不是纯黑的颜色,虹膜四周还泛着隐约的蓝。我只感到一阵气闷头晕。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


  流浪……”


  我清清嗓子,唱了几句。


  “很好,王菁……同学。”他轻声地念着我的名字,满意地微微颔首,“以后领唱就由你来负责。”


  7


  一星期后,爸妈离婚了,我跟着我妈过。房子是我爸单位的房。我妈只好带着我去大舅家先住一段时间。大舅家离学校比较远,没有直达的公交,还要倒一次车。我和孟超不再顺路了。


  人生就像一盘棋局,对于我们这些上帝手中的棋子来说,只要稍微挪动一小格,你就遇见了那个人,再稍动一下,他又瞬间就能从你的世界消失。很快,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林菲的总成绩超过了我,排在班长孙炤后面,位列第二,我退到了第三。孟超再没来要过我的作业。当然了,有林菲和他同桌,我算什么。


  坐在第三排的我,开始不敢回头看身后,但他们的说笑声还是会传过来。孟超不管说什么,林菲都会笑,笑声宛转稚嫩,从来不会像我一样粗声粗气地大声说话,就连走路也保持着不急不躁的固定姿态。


  她是弱柳扶风,我就是倒拔杨柳的鲁智深;


  她是羞花照月,我就是空中回响的的滚滚天雷。


  那一阵子,我的日记本上写满了对林菲的坏话;我趁她不注意,在她背后贴“贱货”的纸条;我到处说她拉屎好臭;我在她值日的那天,偷偷把隔壁班的垃圾倒到教室……


  但这些都丝毫不能减少我的失落。我不再爱说话了,放学以后也不和刘娜她们打闹,一个人默默地坐公交回那个并不是我的家,故作勤快地帮舅妈做一堆家务,甚至还要给表弟石磊洗臭袜子。


  意外的是,有一次放学,我在少年宫站倒公交车的时候,居然看见了钱坤。他斜倚在站牌边,颀长而挺拔的身体迎风而立,长刘海和鬓角上浓密的汗毛在微风中轻轻拂动,看得我都忘了喝手里的汽水。


  “咦,王菁……”他转过头也看见我了,“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回……家。不,我回……舅舅家。不,我……暂时住我舅舅家。”我结结巴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钱坤看着我笑了。他的笑容和孟超完全不同。别看孟超平时凶巴巴的,笑起来却比雨过天晴的彩虹还要灿烂,让你打心眼里都跟着他一起快乐;钱坤的笑却是敷衍而疲惫的,带着成年男人的顾忌和复杂。


  “正好想问你呢。市里下个月要办一次歌唱比赛。我们班有个名额,你想参加吗?你是我的课代表,我当然要第一个先问你。”


  “好啊!”我高兴地点头。


  “那好,我家有钢琴,就在附近。要不,咱们今天就开始吧。”他还是笑着,只是那笑容让我让我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


  “王菁!”我正在犹豫不决,却看见孟超蹬着一辆锃亮的二八大杠从马路对面骑过来。清晨的阳光撒在他白衬衫袖子下粉红粗壮的手臂上。我突然发现他长高了不少。


  “钱老师好!”他笑嘻嘻地和钱坤打招呼,又冲我偏偏脸,神气活现地按着车铃铛,“上来啊!”


  “钱老师,我妈还让我帮她买烤鸭,先走啦。”我朝钱坤撒了个谎,就一屁股坐上了孟超的车后座。


  8


  “刚才和钱坤说什么呢?”一路上,孟超边骑边问。


  “没什么。你怎么来了?”


  “你搬家也不告诉我一声。要不是听刘娜说,我还以为你故意躲着我呢。”


  “我搬到我舅家了。在燕兆街。”我说,“我还以为你等林菲去啦。刘娜说她家和你家就隔一条马路。”


  嘎吱。孟超一个急刹车,差点把我掀翻下来。他在车上转过身,对我翻了翻眼皮:“你什么意思啊?我喜欢……林菲?”


  “不喜欢,你坐她边上傻乐什么,拉到手啦?”我不服气地咕哝。


  “我——笑也不能笑?”他冷哼一声说,“刚才不知道谁看着钱坤,口水都快流一地了。简谱都还认不全,就当什么音乐课代表。”


  我的脑袋嗡地一声就炸了,腾地跳下车:“我高兴,要你管!林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参加过什么狗屁诗朗诵比赛。你去找她呀!”


  孟超的脸涨得通红,眉心和鼻根处皱起了一块大疙瘩,丹凤眼也瞪成了水汪汪的金鱼眼,眼神和嘴角都锐利起来。我想起从前看他拿砖头拍人的模样。


  我转过身就要走,却被他一把拉住。


  “干嘛,不走等着被你打?”我嘴上不服软,心里却有点打鼓。


  “我不打女孩,除了欺负你的。”孟超脸上凌厉的表情收敛了一些,重新骑上车,“上来吧。我和林菲不是你想的那样。”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孟超都骑着自行车等在车站,然后载着我一起上学。那学期我们初三三班早恋的人数达到了八对之多。夏冰整天忙着家访,苦口婆心,连消带打地拆散了一大半。岳陌陌她爸每天都开车等在学校门口接送女儿,生怕被李敢钻了空子。可夏冰从未怀疑过我和孟超。我想可能是她不觉得自己班上的学习委员会和全班倒数第一之间发生什么。


  又或许,我和孟超之间也的确没什么。我和他不过是一对亲过嘴的好哥们,尽管他风雨不改地来接我。但一想起他每天对着笑靥如花的林菲,我依然无法释怀。


  9


  可我没想到林菲会来找我。那天下午,孟超和几个男生在操场上打篮球。我远远地蹲在台阶上等他,一边低头翻膝上的一本《呼啸山庄》。


  林菲幽灵般飘到我旁边坐下,把我吓了一大跳。


  她显得很窘迫的样子,怯生生地问:“王菁,你是不是特别讨厌我?”


  我带搭不理地嗯了一声。


  没想到她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笑起来,那种我最讨厌她的轻盈笑容:“王菁,你真可爱。其实我一直想有个你这样的朋友。你那么洒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就不行。我妈总说,女孩子不能这样不能那样……”


  我不理她,抬头望向正在篮球架下挥汗如雨的孟超。这段时间,这小子疯长,已经有一米七九了,同高一三班的一群男生抢球,一点都不怵。


  “你……喜欢孟超?”她顺着我的视线,也望向孟超。


  “你是不是也喜欢他?”我眯起眼,反问她。


  “我就知道你误会了。”她如释重负地又笑。讨厌,有什么好笑的。


  “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喜欢……”她神秘兮兮地朝我眨眨眼,慢吞吞地说,“你觉不觉得……钱老师很帅?”


  “钱老师!你喜欢钱坤?”我大呼小叫地跳起来。


  “你别喊呀。只是崇拜而已啦。”她急得汗都快冒出来了,也站起来,如雪的脖颈和脸颊泛出一抹潮红。


  她用一种念诗般的抒情语调说:“我喜欢听他唱歌。他唱起歌来就像胡利奥˙伊格莱西亚斯。”


  拜托,胡里奥可是个大色狼。我在心里说。


  “昨天他说,要替我报名参加一个歌唱比赛。让我去他家排练。”她微皱着眉,西子捧心似的楚楚可怜地看着我。


  我的身体猛震了一下:“他说让你去他家?”


  “是啊,他家的钢琴比学校的音准好。他还说,你本来也想报名参加的,但是又不报了。你为什么不去了?我就是想来问问你的。你唱歌那么好听。”


  我的脑子飞快地转着。


  ——正好想问你呢。市里下个月要办一次歌唱比赛。我们班有个名额,你想参加吗?你是我的课代表,我当然要第一个先问你。


  我想起钱坤那天和我说的话,还有他那令我浑身不舒服的笑容。


  “你在想什么?王菁,你说我要不要去他家?我不敢问孟超,他肯定不让我去。”


  “你问孟超?你干嘛什么都问他?”我没好气地说。要不要告诉她我的怀疑呢?可是,那些都只是我胡猜而已。万一搞错了。为了她这么个讨厌鬼,不值得吧。


  “你们俩讲什么呢,带我听听?”孟超走过来,扔给我一瓶矿泉水,又细心地打开一瓶水递到跟在我身后的林菲手上。


  应该是感觉到他这区别对待做得有点过头,他心虚地冲我笑笑,一口亮闪闪大白牙发着妖孽般迷人的光。


  我冲他翻了个大白眼,打开瓶盖,猛灌了一大口水。冰凉的水笔直地冲进喉咙,也洒在我仰起的脸上。我望着头顶湛蓝的天空和一弯隐隐露头的月牙,整个头脑和灵魂都只被一个念头填满——孟超是我的。去喜欢你的钱老师吧。


  “他人真的很好,要不是最近要陪我妈,肯定不会让你的。”走出校门口的时候,我对林菲说。


  10


  青春到底是什么颜色?


  我的答案很简单。


  是白色的,就像你眼神中的刀。


  是红色的,就像你洇开了一床一地的血。


  是黑色的,就像我心底绕不开的沉重。


  也是彩色的,就像你嘴角的彩虹。


  11


  中考临近,林菲病了。孟超又一个人坐了。


  不久,钱坤也调去D市一所大学任教。听说走之前还离了婚。


  刘娜她们都说,再也碰不到那么帅的老师了。有一次,我还看见上次和宋霞一起堵我的一个女生坐在钱坤经常弹的那架风琴边,对着他用过的乐谱痛哭不已。


  我妈总算解决了住房的问题。新房子还在学校附近,只是比原来我爸的单位房远些。孟超不再接我了。大家都忙着埋头迎考。但直到中考结束,林菲也没来上课。我想她终于滚蛋了,不只是从我的日记本上。可我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听说孟超又和人打架了,连中考也没参加。


  那个暑假 比往年都要炎热而漫长。我妈上班了,我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继续看那本《呼啸山庄》。每次看希斯克利夫说话,孟超的脸就会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也许是感应到我的呼唤,我听见门铃响。门外站着孟超。


  “林菲……林菲……”他嘀咕着。声音轻得我几乎听不清楚。


  “你说什么?”我拉他进屋。我从没看过他如此慌张过,弄得我也跟着紧张起来。


  “林菲……她死了。过马路的时候,一辆卡车把她撞倒了。就在少年宫那一站,我经常等你的地方。”孟超坐在我家客厅的沙发上,如坠梦里地说。


  “怎……怎么会这样?她不是病了吗?”


  “她爸喊我去看他,我就去了。她说想散步,要我陪她。谁知道……”孟超抱住脑袋,双手手指揪住头顶的头发,“她……她被轧成了两段,血糊糊地一片,就在我眼前。那辆车离她那么远,她突然冲过去……我没拉住她……”他以一成不变的语速机械地重复着这些话,我不敢打断他,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王菁,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对她做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孟超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抓住我的胳膊。


  “我……我不知道啊。我能对她做什么?”我不知所措地说。


  “那她为什么要我亲口对你说——她恨你?”孟超像一个溺水者般无助地抖着下巴,圆睁着的双眼里布满血丝。


  “我……我……”


  ——我喜欢听他唱歌。他唱起歌来就像胡利奥˙伊格莱西亚斯。


  ——王菁,你说我要不要去他家?我不敢问孟超,他肯定不让我去。


  ——他人真的很好,要不是最近要陪我妈,肯定不会让你的。


  难道钱坤真的对她……可那怎么能怪我?她自己说喜欢钱坤的啊。她还说钱坤好像胡利奥。她还说你不是他的菜,不会和我抢你。可她为什么要恨我?哦,那个混蛋钱坤真的对她做了什么?孟超,不要不要那样看我……


  我的脑海里狂奔出一万个念头和可能性,但我看着眼前死死盯着我的孟超,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我想起来了,那天钱坤和你说话。是不是叫你到他家去?”好半天,孟超才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我说,“你拒绝了,可是你却让她去,是不是?是不是?你说话啊?!”他终于提高了嗓门。


  “我没有!我只是说我本来也想去。是她自己说喜欢钱坤的。”


  “她傻,她蠢,你知道,可你却不告诉她,眼睁睁地看她犯傻,为什么?!为了我吗?没想到你这么恶毒!”


  “她这么大个人,凭什么要别人为她负责?你也和她一样,出了事只知道怪别人!你要真关心她,怎么现在才知道?!”


  孟超气得脸色发青地向我走近了一步。我向后退去,小腿肚撞到了身后的客厅沙发。沙发上那本《呼啸山庄》咕噜掉到地上。我弯下腰想捡起来,却被孟超夺了过去。他使尽全身力气撕扯那本书。他的眼神严厉而凶狠,好像全身的力气都积聚到手上。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觉得自己就和那些满地的纸屑一样,都被他撕碎了。


  12


  宴席散场后,顾勇他们还拉着大家去唱歌。


  “王菁,你可是当年咱们的音乐课代表。必须来一首。”


  “好多年都不唱了。”我摆摆手。


  “唱吧。”孟超把话筒递给我,“我想听。”他看着我。记忆中那张妖孽的脸,被岁月加深了颜色。


  “好。”我听话地接过话筒,“会很难听。别后悔。”


  我唱了一首周董的《最长的电影》——


  再给我两分钟,


  让我把记忆结成冰。


  如果再重来,


  会不会稍嫌狼狈?


  记得你叫我忘了吧!


  记得你叫我忘了吧!


  孟超,我也会哭。


  孟超,你为什么要去深圳?


  孟超,如果你没走,我们还会有以后吗?


  孟超坐在我对面,安静地听着。


  爬上鱼尾纹的狭长眼角一点点地泛出泪水的光泽。


  等我唱完,他看着我笑了。


  依然彩虹般迷人的笑容。


  只是嘴角边多了浅浅的皱褶。


  ——王菁,完稿于2020年3月4日


  13


  李敢和岳陌陌的婚礼上,顾勇告诉我,孟超在沪昆高速上,被一辆突然刹车失灵的大货车追尾。送到医院的路上,他就不行了。


  “他是想参加李敢和陌陌的婚礼,才连夜开车赶回来。”顾勇对我说的时候,哭得像个孩子,“交警在他的车后座上还找到这个。我猜是给你的。”


  那是一个粉色缎带包扎的礼盒。我撕开包装,里面是一本崭新的《呼啸山庄》,扉页上还有孟超歪歪扭扭的一行字——王菁,前天晚上才看完这本书。对不起,现在才搞明白,你为什么喜欢它。


  我紧紧地抱着那本《呼啸山庄》坐在那里,觉得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我点燃了一根烟,深吸了一口,烟雾缓缓地腾空,压住了火苗。这就是重新体验青春的滋味么?近在咫尺却又遥远的距离,沉重而虚幻的目光,弥漫在四周,无边无际的疲惫和虚无……


  此刻,我坐在书桌前,除了写作,除了写下以上这些愚蠢的文字,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完)








看过此书的人还喜欢
章节评论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添加表情 评论
全部评论 全部 0
快捷支付
本次购买将消耗 0 阅读币,当前阅读币余额: 0 , 在线支付需要支付0
支付方式:
微信支付
应支付阅读币: 0阅读币
支付金额: 0
立即支付
请输入回复内容
取消 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