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像铁轨一样长
轮轨交磨的声音,远时哀沉,近时壮烈,出没山间,游行 虚碧,与我的呼吸息息相通,将回忆唤醒,把旧梦摇睡。将来 某一天,如果不能再听见这独特的金属节奏,不能再看见这古老铁轨,恐怕就是真正的寂寞了。
曾经的我,在千山万岭的重围之中,总爱对着外国 地图,向往一趟无限遥远的旅行。而这趟远游最浪漫的 方式,当然是坐火车。嘶鸣着汽笛的火车在旷野上奔驰, 曳着长烟将沿途的山岚村庄河流人烟尽抛其后。我悠然 端坐在那一排长窗的某一扇窗口,无穷的风景徐徐为我 展开,役役长途,终站尚远,两头都搭不上现实,这一 程或主动或被动的过渡期,可以绝对自由地大想心事,任意识乱流。在滚滚疾转的风车千轮上拥有现代哪吒的 心情,有出发前的兴奋,旅途中的慵懒,有时是午晴的 遐思,有时是夜雨的落寞。心随烟飘,悠然怡然。目的 地并不重要,它会远在千里之外等待着我,最好是永不 到达,好让我永不下车,除非有个非见不可的人也在那 目的地等候着我。
逼邻云南省会的宜良有“滇东南喉襟”之称,是扼 控昆明与滇东南之间的要道。从 9 世纪时的大理国时代 迄于明初,途经宜良的交通驿道大体这样走:从昆明坝 子东出七甸,进汤池,过靖安哨;向东,经南盘江赏邑少女时代那么神往于火车,大概是因为它的雄伟而 修长。喜欢它轩昂着车头一声高啸,一节节的车厢铿铿 跟进,那摄人心魄的气派颇具雄性风范。轮轨与枕木隆 隆相击,铿锵出慷慨有力的节奏。那音律时而催人斗志, 时而单调催眠。俯瞰深谷,仿若下临无地,蹑虚而行, 一颗心忐忐忑忑吊在半空,都是独有的情韵。阳宗海北 部素称“会城锁钥”的汤池古镇,交通地理位置十分重 要,清末修筑滇越铁路便从阳宗海西北岸通过,单独设 有阳宗海车站。百年前,云南人知晓什么叫远方,什么是旅程,什么是山线海线,都要通过这条由南向北徐徐延伸的滇越铁路,借铿锵车 轮在 465 千米的米轨之上缓缓领略。过山洞时隧道毫无防备地当头罩下,黑暗迎面 撞来,惊魂未定之中两壁回声轰动不绝,心神愈陷愈深,直接冲进山岳的最幽深里 去。光明在山的那一头迎接,先是一片幽昧的熹微迟疑不决,蓦地天光豁然开朗, 黑洞把意识全部吐回给白昼。平行的双轨一路从天边疾射而来,像远方伸来的双手, 要把人们接去未来。一连串的经验从惊到喜,夹带着不安和神秘,深深印刻于记忆 最深处。
时光荏苒,百年前就与苏伊士运河、巴拿马运河齐名媲美的“世界第三大工 程”,自昆明北站通往越南海防的这条著名滇越铁路,最终变为仅提供怀念的工业遗 产,变为似我这般有着铁路情结的文青们的缅怀之旅。
时不时就想要去感受一番老式遗风,虽然坐起来不大舒服,但沿途的风景却看 之不倦。尤其到了秋天,原野上有一股好闻的淡淡焦味,太阳把那些成熟的植物焙 得更成熟,黄透的枫叶杂着赭色的桦树叶,一路艳烧到天边,犹如一道美丽的晚霞。 人字桥上敲起空旷的铿锵,桥影如网,烟波壮丽,两条抽象美的线条腾跃出当年气 贯长虹的那个设计灵感。暮色在窗,城市的灯火迎面渐密,我期待有一个喉音磁浊 的声音喊出心头那个永远无法抵达的站名。我提着皮箱下车后,就留到地老天荒。
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我来到古老滇越铁路的阳宗海路段。铁轨依旧固执地匍匐 着,我的双脚却早已奔向另一片热闹。
作为滇越铁路沿线三十四个车站之一,这幢建筑依然处变不惊地矗立在金色的 光晕下,粗粝的青砖泛着贵族式的冷色,门窗和房梁已然摇摇欲坠,砖缝间无数的 小花小草却生机盎然。几道葱郁茂密的爬藤植物沿墙壁攀缘而上,南面山墙上攀附 着粗比巨蟒的交错根条,“阳宗海”三个大字赫然醒目,顽强咬噬着百年的沧桑。铁 轨东面是阳宗海湖面,西面是一排桦树林。如果树能言,则风翻树叶当如翻动书诉 说滇越铁路上的多少尘封旧事,诉说闻一多、朱自清、梁思成、林徽因以及飞虎队 如何在浓荫下走过。一簇艳丽的三角梅盛开在站台边缘,荒野绿丛中牵曳着这一线 媚红,连高古的山颜也板不起脸来了。
只有身边有一条铁路,似乎立刻就把住了人间的动脉,总是关情的。当火车驶 过,不管在人声嘈杂的闹区,抑或空旷荒僻的乡野,我总是凝眸再三,总是痴痴地目送它巍然远去。诸多往事都在那一瞬,在隆隆的车声里渐次展开,像一张张交叠 的画片,争先恐后地跃上脑海。
中文的修辞里没有时间结构,中文的动词里没有时态变化。西方人则不同,他 们对于时态的变化非常敏感,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将来是将来,它们是性质 不同的事物,各自为政,不能混淆或替代。在中国人的精神构架里,过去、现在、 未来的关系,有如蚕丝萦绕,亦如流水潺潺,很难被斩断或划分。自古以来中国人 都刻意将时间概念弄得模糊不清,所有的过去都可能在现实中翻版,而所有的现 实,也将毫无悬念地成为未来的模板。面对岁月的迁移,生命的流逝,中国人既从 文学意义上给予深情诠释,又随时从过去与未来的对立中解脱出来,获得禅意的升 华超脱。
我站在月台边,其实这是心中的长亭,等待一辆有着阳刚之美的火车轰轰隆隆 气势不断地驶进站来,载我去远方,完成庄子的逍遥之游,列子的御风之旅。列车 远远驶来,那节拍成为旷野大寂静里的一曲背景音乐,与山风,与夕阳,与远方的 阳宗海水波合成浑然一片的天籁。轮轨交磨的声音,远时哀沉,近时壮烈,出没山 间,游行虚碧,仿若潜入了我的脉搏,与我的呼吸息息相通,把旧梦摇睡,将回忆唤醒。将来某一天,如果不再能听见这独特的金 属节奏,不再能看见这古老的铁轨,恐怕就是真 正的寂寞了。从阔窗里看出去,又像是在人间, 又像驶出了世外。也许我应该把它录下音来,用 最敏感的机器;也许我该把这段铁轨拍摄下来, 有我在场,以备他日怀旧之际,缅怀那催眠的节 奏,多变的风景。
年轻时的浪漫情怀,很多内容随着岁月的流 逝和环境的污染而逐渐远去,已不再记得住那些 影像了。一棵果树因丰收而发光,一个少年狂奔 追车,无论当时曾带给我怎样的触动,意义也难 免薄弱。不论正发生着怎样盛大的节日或隆重的 仪式,对他人来说,只相当于一道终将遗忘的风 景。人生如旅行,终会忘记一切,但是对铁路的 钟爱却一直保留至今。我喜欢踏着铁轨旁的碎石, 鞋声轧轧地踽踽独行。有时索性走在轨道上,把 枕木踩成一把平放的长梯,忘却身处的尘世,抛 弃曾经的过往,将一腔心事尽数托付给绵延不绝 的两条平行线。最欣然于它们的无限接近却永不 交叉,若在世间可以有这样一个无限亲密却永不 打扰的挚友知己,夫复何求?
米轨小火车在阳宗海洪荒的岑寂里盘旋而上, 忽进忽退,忽蠕蠕于悬崖,忽隐身于山洞,忽又 引吭一呼,回声在峭壁间来回反弹。在西方人那 里,时间是一个科学的概念,是线性的,一去不 回头的。在中国人这里,时间被演绎为一个哲学 的概念。它一方面如孔子所言般单向流动,逝者 如斯夫不舍昼夜;另一方面,它又循环往复像水一样流走。但最终,那些流走的水又会再流回来,但我却不敢对着远去的铁轨久久 凝视,久视定会受它催眠,不知何年苏醒。
散文写到一半,正独对天地之悠悠酝酿诗情,寒战的汽笛声一路漾着阳宗海水 波,呜呜传来,凄清之中泛着温婉,凛冽当中含着柔情。它对我说:阳宗海都睡了, 我也要回站去了,你,还要独撑这倾斜的世界吗?
“夜半钟声到客船”,是张继的盼望,而我,总期许着铁轨另一头的那声汽笛, 那个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