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在其缺失的《滇游日记》第一册中, 是一定到达过阳宗海的。从浸在湖水里的澄碧水 波,到浴在纱帽山的暖阳长卷,不间断是古今来来 去去的步履痕迹,涓涓细流不断虚应着那些故事。
飞虎队泛黄的黑白照片嵌在老式镜框里,千 言万语重现当年的点点滴滴。一双手在记忆的底层 一点一滴地打捞,沉落到久远的岁月中去感染彼时 的血雨腥风,家国情怀。一群雄姿英发、威震长空 的英雄,从亘古的岁月缓缓走来,以微笑的模样采 撷这片土地的多情和华丽。魏晋的优雅,江左的风 流,在幽幽古驿道的行走中变得具体化,像陶潜和 王维曾经梦见过的那样。
滇越铁路轮轨交磨的声音,远时哀沉,近时 壮烈,出没山间,游 行虚碧,与呼吸息息相通,摇 睡沉沉旧梦,唤醒绵绵回忆。
觅阳宗海古韵
从高原断陷层逶迤而来的湖水,从沉睡中醒来的三十余平 方千米,仿佛从斛律金的牧歌里淌出,又如同从李白的乐府里 流来。饮过多少海誓山盟的泪水,见证过多少壮志未酬的誓言, 自秦汉至今的历史,哪一页没有你汩汩的回声?
叠嶂之后是重峦,一层淡似一层的天光云影之间, 两行白鹭翩翩起舞。一面如珍珠镶缀而成的碧潭,似锦 缎,似翡翠,似明镜,清澈得虚虚幻幻,孤傲得清清晰 晰,娴雅从容给高原的太阳和千里的风来看。
这是阳宗海,卷不尽展不绝一幅横轴的山水,只为 心怀之中的远眺之目而舒放。我迷恋它微温中的遐想和 草木葱茏的气息,迷恋它笼罩天地的湖光山色,仿佛自 己已然同这迷 离梦幻的荡漾融为一体。
这片疆域与生俱来就携带着秘密的爱和秘密的使命。地壳断裂凹陷形成一域 30 多平方千米的内陆淡水湖泊,与众不同的风貌在微波中摇曳生情。最深 30 米的寂静深处,浪也无法推动的幽荡湖心,有鱼群绚丽如花,青鱼、草鱼、鲤鱼、白鱼、金线鱼、乌鱼、鳗鱼、银鱼自在游弋,金线鱼把持着古往今来的独宠。飞鱼在离开水面四五米的空中滑翔出一道炫目的抛物线,在轨迹末端全身尚未入水的一瞬,用尾部猛烈拍打湖面重新起飞,用这种华丽的、充满激 情的做派,向这片浩瀚水域僭越鸟类的特技。
微波荡漾的湖面,野鸭的背后是鸳鸯,烟雨的背后是晴岚,山长水远、春华秋 实全在一面镜湖里面。地表径流和湖面降水源源不断向阳宗海补给着水量,让她的 水位常年保持在 1770 米,成为一个重要的水资源宝库。更大的面积留给了天空,白 鹭、海鸥以及各种色彩斑斓的飞鸟,以目眩神迷的飞扬姿态,完成对这片盛世太平 的想象,谱写自秦汉时代就开始繁衍的文明颂歌。在西伯利亚贝加尔湖度过春夏之 后,海鸥深入内陆腹地越冬,白衣胜雪,迹近理想,它们从微波潋滟的湖水中取食, 在摄影师的镜头里上下翻飞,舒展着热情浪漫的超现实主义气质。作为梦境到来的 这群海鸥,也像梦境中的许诺一样,终将回到虚构中的远方。
初夏麦收季,漫坡的稻麦金浪从阳宗海西北角的施家嘴海滩,一直绵延着穿过公路,在隆起的丘陇上以海豚般的姿态昂起头颅,弧线优美的躯体怡然舒缓,鳍尾 弯曲着落在滩头最后那一抹湖岸线上。一位美艳公主优雅地步出寝宫,穿着紧身的、 镶满闪亮珠片的晚礼服,长长地,拖着华丽的裙裾,独自出席水晶宫里举行的小型 舞会。她是阳宗海水底的美人鱼,旋转旋转,然后停住并收拢脚尖,优美的狐步灵 巧而不落痕迹,对故乡的眷恋使舞步里带着一些轻缓的哀愁,一双湿亮的眼睛里, 可以找寻到那座倒映着的海底宫殿。
高原明艳的阳光下,我看到阳宗海在亘古之初时的石灰岩岩溶地貌,那是一种 源于内在的自然状态,经地表水和地下水的长年冲击和侵蚀,与云南五大湖泊形成 溶洞相串、洑流纵横的状态。它并不孤独,与滇池湖水一道携手穿透梁王山岩溶地 貌,以洑流先进入澄江坝子西北角的西龙潭,然后通过梁王河流入抚仙湖。这里湖 光明媚,鱼肥沙暖,汤池海河是阳宗海唯一的出水口,每年以充沛的出水量汇人南 盘江,归入南海。
南迁的雁群正穿越阳宗海自由而辽阔的上空,它们的队阵形成一个美妙的钝角, 两侧边线拥有对称的微微内陷的弧度,整个队伍本身就像巨鸟正在滑翔的翼展。它 们是从容不迫的,每只鸟都以一种优雅到缓慢的节奏打开又收拢翅膀,有如芭蕾舞 者海浪般起伏的肩臂。这样的景观是令人震撼的仰视,没有鸽哨那样喧嚣的鸣响, 雁群飞过时毫无声息,却留下记忆里终生的轰鸣。
人们很早就在这里生活繁衍,起源于秦汉时代的文明脉络,一直绵延至明清时 代。花开花落雁去雁来,雨丝风片微雨轻寒,文人墨客纷纷来到这里,曾被功名利 禄拖累的性情,被世俗尘埃蒙灰的心灵,在这清澈的山林水泽中被瞬间重新照亮。 他们忘记人生曲折,抛开功名之累,畅饮,酣歌,书写,呼吸轻快,心情通畅,人 生和自然本来的色泽全部显露出来。波光潋滟中,他们识别阳宗八景,明湖澄碧下, 他们挥毫泼墨。
清朝诗人陈达,心中沉寂已久的丝丝欲念,渴望功成名就的阵阵烦忧,在此一 点点落定。
走马望湖水,平明一镜开。
波随山麓阔,潮打野田来。
天际舟迟过,云边鸟乍回。
寒声风共远,听处碧林堆。
清朝诗人赵乐群,将阳宗海比作西湖佳地,在这里 找到了他久违的从容淡定:
山间风月寻常有,独到明湖景最幽。 杨柳未吹先水面,梧桐初照映江头。 波涵夜色连天碧,浪涌岚光隔岸秋。 好是西湖佳丽地,更教添个采莲舟。
杨焕章,从阳宗海的内涵风韵中获得真正的逍遥:
苕峣乌纳俯宜川,叠翠横岚自蜿蜒。 盛夏恍疑峰积雪,微云便觉雨如烟。 平吞象岭千山小,侧落明湖一镜圆。 我性 爱闲闲就得,风光何处不悠然。
阳宗海原名月湖,因形似一弯新月而得名。光线缓 缓向带有温度的湖面过渡,月亮的光芒清晰起来,将一 片澄碧浩渺的水面完全笼罩。天空微微泛着黛青色,为 将要到来的星云准备好了圆形舞台。旷野的色调是单一 而静谧的,虽然尚未得到像回声一样邈远的响应,却是 早早酝酿着美好诺言的召唤。这片疆域的律动如此细微, 需倾注最大的耐心和最深情的缓慢,方可让专注而敏感 的心去聆听。作为母亲湖,阳宗海既有形貌上的旖 旎秀 美,又有礼度之内的娴雅从容,错综繁复如同一天云锦, 奔星飞动以至浩瀚无穷,成全着历代文人墨客闲游赋诗的胸襟心性。酒入豪肠,七分酿成湖光山色,三分啸成剑 气豪情,随笔一挥就是半个盛唐。他们留下的诸多碑文题 咏尽展才华,各领风骚,既是文人心结中从不泯灭的独立 情怀,又留给后人吟咏不尽的佳句美文。
阳宗海之胜,在水,在韵,在“白云回望合,青霭入 看无”的境界中。两岸山岚那些奇岩怪石,相叠互倚,砌 一场惊心动魄的雕塑展览,给高原千变万化的云朵来空中 俯瞰。那股一仰难尽的气势,看得人呼吸困难,心悦诚服。 雨季时节,山中一夜饱雨,次晨醒来后步上纱帽山去,曲 曲弯弯旭日未升的原始幽静中,腾蔚着隔夜的湿气。踏着 满地的断柯折枝,踩着仍在流泻的细股雨水,到森林深处探究秘密。纱帽山树密雾浓,蓊郁的水汽从地表冉冉升起,时稠时稀,蒸腾多姿, 幻化无定。从雾破云开的空处,窥见乍现即隐的一峰半壑,却是无法纵览全貌。纱 帽山是云南古代文化遗产,有滇文化墓葬,发掘出土大量东周中晚期至汉代的文化 遗物,填补了青铜器时代阳宗海地区在滇文化中的空白,有利于学者探讨阳宗海地 域和云南各民族形成发展的历史,探讨当时地方生产力水平及其社会生活、文化、 艺术与中原文化的关系。这一整座龙脉世家,嵯峨版图,拱卫了昔日的宜良,今日 的阳宗海。
树香沁鼻,清风不寒,真想枕着润碧湿翠苍苍交叠的山影,像仙人一样睡去; 真想和着万籁都歇的岑寂,如禅师一般入定。站在白茫茫的峰顶远眺,云气氤氲雨 意迷 离的情调情人般环拥身侧,自我感受即便说出来也无人能真懂,不如静静独享。 山在虚无之间,水在邈远之外,中国水墨画中对朝暾晚霞,水光潋滟往往是无能为 力的,云缭烟绕山隐水迢的阳宗海风景,予人的是宋词宋画的韵味。那天下不知是 谁的天下,那山水却是米家的山水,以饱含水墨的横点和密集竖点,泼墨、破墨、积墨并用,尽情诠释山水间晨初微雨后之云雾变幻,烟树迷茫。“大抵山水奇观,变 态万层,多在晨晴晦雨间,世人鲜复如此,余生平熟潇湘奇观,每于观临佳处,辄 复得其真趣,成长卷以悦目。”
而究竟,是米芾父子笔下之画像阳宗海的山水,还是阳宗海的山水上纸像宋画, 恐怕谁也说不清楚。
从南岸到北岸,从东岸到西岸,浸在阳宗海湖水里的澄碧,浴在纱帽山暖阳里 的长卷,不间断的是古今来来去去的步履痕迹,只有涓涓细流在虚应着故事。层层 岩脉重重山峦,将一片岑寂围在中间,波光粼粼的湖水自天边伸来又没向天边。一 刹那,我的指尖触到了湖水的体温,凉凉的,令人无比着迷。从高原断陷层逶迤而 来的湖水,从沉睡中醒来的三十余平方千米,仿佛从斛律金的牧歌里淌出,又如从 李白的乐府里流来,饮过多少海誓山盟的泪水,见证过多少壮志未酬的誓言,自秦 汉至今的历史,哪一页没有你汩汩的回声。世事纷繁你始终清澈,天下动荡你始终 安然。我触抚着水流,那么长的生命,我不过触到你一息的脉搏,无论我握得有多 紧,你都会从我的手心里滑脱。又如何呢?至少我指隙曾流过你无与伦比的清澈。
不少文人骚客为阳宗海留下诸多独特清丽的别称:鹅鸭湖、大泽、夷(奕)休 湖、大池、明湖、阳宗海,这些名字让人对这座高山槽陷落湖的起源、历史、传奇 故事充满旖 旎的想象。
徐霞客逝于 55 岁,他去世后才 3 年,明朝就亡了,幸而未遭亡国之痛。他未能 像史可法一样以死报国,但是明朝失去的江山却永久保存在他的游记里。那些壮丽 动人,逶迤繁盛,依然是永恒的华山夏水,一如杜甫诗句所言“国破山河在”。我 更有理由相信,徐霞客在其缺失的《滇游日记》第一册中,是一定到达过阳宗海的, 且所游必广,而识人必多,一定写下了诸多今世之人再也无法知晓的记述文字。这 样的缺憾,这样千古之谜的神秘之旅,留给人们不倦的探寻与遐想。
此刻,游着湖光山色,为我配音的不是古典的马蹄嘚嘚,风帆飘飘,是八汽缸 引擎从昆石公路一路而下的轻快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