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谷底仰望上去,那座山崖陡直耸立如笔,腰部黑雾重重环绕激涌如潮,顶端灰云层层紧压如冰封万里的海。
从谷底仰望上去,那座山崖竟显得格外孤独而寂静,听不见咆哮的风声,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天已将黑,一个车轮斜斜地扎在厚可盈尺的积雪里。
半边马车又砸得四分五裂,雪光如银,映照着一张满是污血的肿脸。
要很吃力才能勉强辨认出,这居然是冯天书的脸。
原本丰神俊逸肤色白皙的脸,已跌得淤青发肿,血迹斑斑,气息渺无。
幸好他还是终于醒了过来,只觉除了头颈一阵阵地颤痛之外,全身都已埋在厚实的雪地中被冻僵如死。
马车残骸零零散散地落在雪地各处。
有个妖娆苗条的女子身影,弯腰把那些木质残骸一块块地拾起来,然后堆积在冯天书的身前,引燃取暖。
但她并不将冯天书从厚实的雪地中挖出来,那燃烧的火堆也不能发出足以融化尽覆盖着他全身的积雪的高温。
她似有意在用积雪困住冯天书,怕冯天书会被冻死,所以才又在他身前生火给他取暖,她自己却远远避开他和刚生起的篝火,好像那篝火虽不能完全融化尽地上的积雪,但能很快把她融化。
女人的心本就总比冬天的雪更容易融化。
这个行为略显怪异而矛盾的女人会是谁?
是风四娘?欧阳舞?还是柳妩媚?
到底是谁和他一起坠落深崖?
他既已受了如此严重的伤,那和他一起坠落下来的人肯定也受伤不轻,但眼前这女人却似什么伤都没有,一切显得那么正常。
难道那坠崖的半边马车里只有他一个人?
而这女人则是久居于谷底,与他本身并不相识,故此难分清她对他的这些举动究竟是善是恶。
他睁着肿痛的双眼,第一次感受到睁开眼皮的辛苦,只像是每片眼皮上都顶了千斤重铁,刺了千万枚尖针。
可他仍要逼着自己尽力把双眼睁着,他想看清身处的环境,大难不死总能突然唤起人身上的某一种蛰伏已久的野兽本能,原始得无法理喻的本能。
然而本能虽强烈,他的视觉却一直很模糊,他费劲地想看清身处的环境,想看清那个行为古怪又矛盾的女人,但最终他连眼前的这堆火也看不清。
他又想说话,想朝那个女人大声叫喊,但他的咽喉似也早被酷寒冻结。
那个女人在离他大约二十步远的一块怪石前坐了下来,冰冰冷冷的雪白衣衫,冰冰冷冷地与积雪融为一体,她为什么始终不和他说话?
时近黎明,两人竟都已沉沉地入睡了,就仿佛是同时入睡的。
冯天书满脸青肿,身上还压着厚实的积雪,但在那堆火温和的慰藉下,他入睡时竟全身暖意融融。
也许他活到现在,还是头一次睡得这么安逸放松,这么宁静香甜。
在火与女人的陪伴下,他竟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
虽然他尚未看清女人的容貌,尚未知悉女人的底细,尚未了解女人的用意,但他心中的最后一丝防备也很快消失了,他不怕那个女人趁他熟睡时来割走他的脑袋。
XXX
冷冷清清的黑暗中,不时响起水珠滴落的声音。
那声音尽管单调不真实,忽而在远处,忽而又在近旁,可它带给了柳妩媚一种似永远也不会失去的平静与舒适感。
柳妩媚的眼皮不青不疼不肿,但早已从迷茫一片的长梦中挣脱而出的她,久久不肯睁开双眼。
黑暗像暖和的阳光,像晶莹堆积的泡沫,像母亲慈爱的轻抚,柳妩媚则像阴沟中的隔年污雪,渴望着阳光来消融;像寂寞中时而流泪的小女孩,期盼着泡沫在每一场梦里漂漾;像游子归乡时重组往事,幻想着能突然再有母亲的密密缝。
但现实里的黑暗毕竟不比感觉上的黑暗那么美好,那么催人遐思。
现实里的黑暗什么也不像,黑暗就是黑暗,不可能像其它的任何事物,你甚至可以说,黑暗连它本身也不像,因为它本身就是虚无,就是随其它事物的影响而变化。
水珠滴落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地无精打采地试图敲破黑暗的死寂。
上一声与下一声的间隔已越来越冗长,声音与耳际的距离也已越来越曲折。
她恍惚中似嗅到了雪的气息,嗅到了在雪中慢慢被吸干的血味。
水珠在雪与血的混杂气味里一颗颗砸碎,砸碎于快要冻结的黑暗表面。
"我知道你早已醒了,你伤得没有他重,你该很容易就睁开双眼。"
水珠渺渺然滴进了一个特别娇细的女人语声里。
柳妩媚仍不愿睁开双眼,仍不愿与黑暗的美好幻想离别得那么突兀。
她只是虚迷无力地缓缓问:"你说的他是指谁?"
那个女人直言不讳地淡然回答:"你已不小心爱上的一个男人。"
柳妩媚噤声了片刻,那个女人的回答像一支百发百中的利箭,射痛了她的心,击碎了她对黑暗的那些美好幻想。
她颤抖着终于睁开双眼,又过了半晌,喉咙里才忍不住发出冷冰冰的一声:"我不懂,请你再说明白一点。"
那个女人颔首,一字字很认真明白地道:"冯天书。"
柳妩媚的心狂乱地跳起来,面色惶恐不安,这情状多么像风四娘乍闻萧十一郎这名字时的神态变化?
那个女人又接着道:"不过,他可没你这般走运,他受伤之重,已离死不远。"
柳妩媚问她:"你是谁?"
那个女人答非所问:"你想救他的话,先得与我玩场游戏,你玩赢了,我就带你去见他,你玩输了,你两个都只有死。"
柳妩媚仍问她:"你是谁?"
那个女人仍答非所问:"事不宜迟,他的时间可不充裕,现在游戏已开始,你先把自己解救下来再找我提问吧。"
黑暗中的女人语声突然远去。
又一颗水珠从高处滴下来,没有了女人语声作缓冲,砸碎在黑暗表面时,那颗水珠险些痛得尖叫一声。
忽有千万丝微寒的风吹来,扑面吹散了沉重郁闷的黑暗,黑暗在次第燃起的烛火里崩溃,随吹过的千万丝寒风瞬间化作了支离粉碎的记忆。
四分五裂的视野是被久久摇晃不定的烛火切割了。
慢慢地,又一颗水珠闪着银洁夺目的光芒滴下,不轻不重地砸落到柳妩媚的秀发里,像小心翼翼在夜间绽放了一朵小花。
这一砸,砸醒了柳妩媚的全部知觉感官。
被烛火切割得四分五裂的视野也突然破镜重圆。
她一下子明明白白地看见了一切。
错落有致的石钟乳,相对着大小不一的石笋,似一排排饥饿凶残的狼牙,却终究无力再咬下去。
一泓冰水潺湲曲折地流经其间,水声似病体虚弱的老者在嘶哑艰难地呼吸。
她半晌才恍惚了解到,原来这是一个特别幽深的溶洞,原来每根石钟乳都悬吊着一盏宫灯,每根石笋上都燃着一支红蜡。
灯烛通明,耀得那泓冰水也闪烁出了细碎的一片片金光。
一只小竹筏静静地逐波漂往洞口,一个衫裙洁白如雪、身姿娇娆的女人,手提着一盏宫灯,倾国绝色的面容因为从不会有任何生动的表情,所以使她漫不经心地散发着一种冷傲逼人的魅力。
--就是她要和柳妩媚玩场游戏?
--就是她惊碎了柳妩媚对黑暗的美好幻想?
--就是她点亮了宫灯与红蜡,让光芒刺痛了黑暗的心?
XXX
在这次不长不短的睡眠里,冯天书居然从容不迫地做了一个梦。
他是极少做梦的,他的内心并不如他表面上看着那么多情。
其实对于感情这方面,他一直显得比花包谷要木讷三分。
他这次做的是一个美好、宁谧却又诡异、矛盾的梦。
他不知怎么的,整个人已忽然掉进了这个梦里。
鸟儿们在树冠团团聚集,时不时自鸣得意。
野花烂漫,绿草如茵,大地上只生长着那么一棵枝叶繁茂的参天巨树。
他无所事事,信步在草与花之间游走,斜睨了那棵树一眼。
阳光独照着那棵树。
从枝缝叶隙漏下来的阳光,柔和得惹人怜惜,柔和得仿佛谎言。
他偷偷斜睨的这一眼,看见了树下阳光里安静地坐着一个女人。
白衣如雪,已被阳光染金,姣好的容颜,一丝难懂的微笑浅浅印在线条柔美的唇角。
他也禁不住笑了。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这一笑是完全发自内心的。
多么罕见的一笑啊?
那个女人的笑在强烈地吸引着他的这一笑。
他转移步子,准备不顾一切地奔向那个女人,抱紧她,给她细细述说自己的爱。
但她一见他转过身来,就朝他摆手摇头。
她不喜欢他的冲动,不喜欢男人太性急?
他的双脚中了她的魔法,死死地定在原地。
她却笑得更难懂了,突然站起来,步态盈盈地走向他。
阳光细细碎碎地在她身后变成了漫天白雪痴痴地洒下,那棵树很快就银妆素裹,自鸣得意的鸟儿们也开始不惧寒地在堆雪的枝头欢喜轻巧地跳来跳去。
她走过的地方都很快被雪覆盖。
她终于走到了他的身前。
醉人的芳香袭面。
他这才惊觉,原来不止那丝微笑,她整个人都充满了难懂的细节。
她说:你不认识我了吗?
他吃吃地摇头。
她提示他:我姓柳,你怎么不认识我了?我曾为你伤心了一夜,你再想想。
他吃吃地又摇头:我不能再想了,我只要一开始想,就头痛如裂。
她的那丝微笑消失了,她很沮丧很悲哀地说:你骗我,你总是对我有各种各样的借口,我想听你说一个爱字,但你连认识我也不肯。
他头痛如裂,发疯似地求她:你放过我吧。
她流出了一颗颗晶莹冰冷的眼泪:你太自私了,可我仍然控制不住自己去爱你,我为了你,不惜以死做代价。
他痛得厉声喊叫:闭嘴,柳妩媚,你给我闭嘴!
她擦干了眼泪,破涕为笑,柔声道:听听吧,其实你心里记着她的名字,其实你心里对她有一点点感觉,但你为什么不敢承认呢?
他瞪着她,强忍着剧痛,咬牙道:你不是她,你到底是谁?
她笑声如尖针,刺得他双耳十分难受:我是来让你有勇气对她说"爱"这个字的,虽然最后我还是要杀死你,但我不想杀死的是一个绝情之人。
他又痛得厉声喊叫,这次却一个字也没能喊出来。
他已重重跌出了梦,跌回了酷寒死寂的现实。
他木然睁开双眼,望向那块怪石,模糊一片的视野中,他吃力地辨别出,那个古怪的女人已不在。
梦的残痕还在他头脑里飘着,他忍不住猜想,梦里冒充柳妩媚的她就是那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