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角绯红的鲜艳衣衫,仿若情花初绽的少女那娇美羞涩的容颜。
一双明亮的锐利眼睛,宛似惊人心魂的刀光那饱满错综的交织。
这个无穷魄力无尽优雅的人究竟是谁?
会不会正是玉龙王?
冯天书早已想起,那一角红衣,那一双锐眼,他在那个雨夜的那家客栈外就曾看见过。
当时他唯一能做出的判断,即是那个人必为玉龙王无疑。
但今日却偏偏是那个人帮他们解除了困境。
如果那个人真是无恶不作心机难测的玉龙王,他为什么又要帮他们?
如果那个人不是玉龙王,还会是谁?
冯天书一直在想那个人,风四娘却在想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才乃锁街的祸首,他锁街,已说明是只为了困住那个人,至于他们的被困,则似落进渔网的小虾米,全不在他的预先计划中,但也算一种小小的收获。
风四娘虽比其他人更了解那个人的真实身份,对他却什么都不了解。
她还从不知道那个人竟有这样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正因为他们很多方面都旗鼓相当,他的那些索链才困不住那个人,那些索链上沾手则亡的剧毒才对那个人不起任何妨害。
他们都已是神魔一般的人物,用在常人身上屡试不爽的手段,用在他们之间却毫不见效。
XXX
冷风还没有停止呼啸,已经时近黄昏,马车在冷风呼啸中疾驰,离白马镇越来越远。
拉车的那两匹马果真是神骏不凡,在白马镇时,面前的酒楼轰然崩毁,却未能使它们受很大的惊吓,它们只稍作闪避,并不像一般马儿那样惊嘶狂奔,足见训练它们之人也非同凡响。
这是青夫人的马车,它们自然也是青夫人的马,青夫人的门下,不仅人沉稳干练,而且连牲畜也处变不惊。
青夫人,玉龙王,以及另一个不明身份的人物,突然在江湖上频繁行动,为的究竟是什么目的?是同一目的?还是各有所谋?
仿佛有千千万万件阴谋已随着这三个神魔般神秘莫测的人物在江湖的每处黑暗角落默默地被筹划,复杂地渐趋完美,最终祸及每个追求太平的江湖人,无法破解,万劫不复。
马车从黄昏疾驰到了深夜,从人源密集的城镇驰入松柏夹峙的寂寞古道,从一个困境中逃脱,不知又会自投什么更险恶的陷阱。
马儿已近整整一天未进食未喝水,却仍旧四蹄有力,越跑越快,然而车厢里的人比不了耐性十足的马儿,一个个都口渴肚饿,无精打采。
花包谷终于忍不住大声埋怨:"这青夫人真不够意思,请客也不挑近点的地方,车厢里也不预备一些酒食,好让客人们先垫垫底。"
欧阳舞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飘逸空灵,仿佛传自异世界,温柔舒缓地似在安慰,但话之内容却充满了新的逼迫:"再告知你们一件真相吧。"
花包谷的圆脸立刻黯然无光,表情也哭丧了,一种奇怪的不详之感像无数躁动的虱子般注入他的全身每一块皮肉,他实在难受极了:"什么真相?"
欧阳舞一字字很清楚地说:"青夫人的确为你们备好了一席菜品丰盛的酒宴,但你们也须给她老人家带去一件分量相当的礼物,否则除非马倦停蹄,你们就只好一直在藏满机关的车厢里忍渴受饿。"
花包谷如雷轰顶,瞪大了眼睛,差点被震惊得跳起来,所幸车厢中的众人属他最渴最饿,体积过小,想不到消耗竟也快:"我们就这么呆在车厢里,出不去,能从哪儿给她老人家办礼物?"
欧阳舞笑道:"她老人家也不奢求什么,只要你们费心帮她找到一个人,然后和那个人一起欢欢乐乐地去赴宴,大家各尽其美,互不相伤。"
花包谷怔住:"你家夫人要我们找的是不是与玉龙王要找的为同一人?"
欧阳舞郑重地缓缓道:"在我们首次相遇的那家客栈中,我岂非已说得很明白?如今萧十一郎对很多江湖人而言,都已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谁先找到萧十一郎,谁就先占据了风云突变时的不败之地。群雄逐鹿,竞夺先机。"
冯天书突然语声低沉地冷冷道:"但你何必硬要扯上我们两兄弟?你想找萧十一郎,独靠风四娘前辈已足够。"
欧阳舞温柔如月光地轻笑道:"你们两兄弟不是一直想找你们老大哥吗?现在已确定你们老大哥是被玉龙王请去谈古论今了,你们想找老大哥,就无疑要找玉龙王,而玉龙王向来踪迹诡秘,神出鬼没,世间真能找到他的人已实在寥寥无几。幸好青夫人正是最有可能找到他的那个人。你们先协助风四娘找到萧十一郎,青夫人保证也会为你们很快找到玉龙王,并同时找到你们老大哥。这交易对你们而言,好像也并不亏。"
冯天书怀疑道:"青夫人未必有那么诚信吧?"
欧阳舞悠然道:"你也许只耳闻过青夫人的事迹,耳闻的多数是胸怀不满者的恶意造谣,你若实见过青夫人的处世之道,就不会这样怀疑了。"
XXX
在寂寞古道的一个拐弯处,傲立着一座陡峭险峻的山崖。
这时欧阳舞话刚说完,山崖上已有琴声似清泉般幽幽流下古道。
琴声竟显出了各种乐器的特质。
有洞箫的清越,有管笛的悠远,有古笙的多情,有琵琶的痴情。
极尽情感的颠沛,令疾驰中的马儿也突然迷 离怅惘地顿住四蹄。
欧阳舞叹息:"我们又走不了了。"
这琴声竟比那些淬毒的铁链更使人心惊。
以一种无形的魔力飘飘渺渺地锁住人心,冻住马蹄。
人心马蹄就这么陶醉而战栗地久久迷失在渐被琴声充满的冷夜深处。
琴声充满了冷夜的寂寞,冷夜充满了琴声的古老。
一切都久久迷失了,不止是人心马蹄。
在琴声的调配中,冷夜里的世界仿佛已沉入一场永无醒时的美梦。
极少有琴声能散发出如此强烈的迷 幻气息。
而迷 幻,往往比血雨腥风的屠杀更危险更残酷。
风四娘听着这琴声,突然道:"我听过这琴声。"
众人都惊异地等她说下去。
他们确实该惊异,但等她说明了一切之后,他们就不仅该惊异,而且该恐惧了。
她接下去缓缓说道:"这绝对是天底下最诡异最邪恶的琴声,从未有人亲眼见过那抚琴之人,这诡异邪恶的琴声似早已和天地完美地融为一体,随时都可以自然流畅地从天而降从地而生,无需凡人来拨弦。听过这琴声的人,意志力差的立即会心神崩溃,意志力强的也难免一时迷茫。但最严重的后果并不来自这琴声,而是每逢琴声一起,就会狂暴杀人的一个恶魔。"
XXX
这个应琴声而出现的恶魔,正是江湖中人谈之色变的傀儡魔刀。
江湖中绝大多数人不信这琴声的存在,更不信这琴声能召唤出那样一个永远被怒火炽烤的嗜杀恶魔。
但风四娘信。
萧十一郎也信。
他们以前就曾一起见证过在那迷 离琴音中缓缓走出的那个嗜杀恶魔。
他是琴声指挥的一个傀儡,琴声赋予了他残暴的嗜杀之性,以及从不熄灭的怒火。
他身长九尺,头顶云霄,肩披雷电,手持一柄巨刃长刀,双目精光暴闪,凌威踏足,低哮震耳。
那次与他相遇,萧十一郎冷不防被他一刀狠狠格在背脊上,摔下了与他同样愤怒的百丈飞瀑。
当他把刀锋转向孤立在旁的风四娘时,琴声竟然消失了,但他的刀锋余势未竭,犹要往风四娘的左肩斩落。
那次救风四娘脱险的就是逍遥侯。
傀儡魔刀只有怒火,不会畏怯任何人,但那时他已失了琴声的指挥,对于逍遥侯的背后突袭,他完全手足无措,差点抛落手中刀。
逍遥侯也把他打到百丈飞瀑之下,瀑布愤怒的急流转眼间就吞没了他的硕大身躯。
风四娘想不到那次能有人相救,更想不到救她的会是逍遥侯。
那次虽是逍遥侯出手救她,但她仍未见到逍遥侯的真面目。
那次逍遥侯是端坐在一顶两人抬的小轿里,轻轻探手出帘,发一股强悍又巧妙的劲气,自背后暗袭傀儡魔刀。
那只探出轿帘的手纤弱白皙,但骨节有力,姿态优雅,兼具少女的柔与男子的刚劲气魄,那时风四娘绝想不到逍遥侯竟是一个身高不及五尺的侏儒。
她没有求逍遥侯再出手去救萧十一郎,因为她深知曾以无比坚毅的信念战胜龙湫瀑布的萧十一郎,已再无哪个瀑布能吞噬他的生命。
果然,当几个月后,她重新入关,计划着窃夺割鹿刀时,竟又遇见了老摸样的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身坠百丈急瀑却未死,是因为他超凡的坚毅与耐力,那傀儡魔刀同样身坠百丈急瀑,也还活着么?
傀儡魔刀身上有没有和萧十一郎一样超凡的坚毅与耐力,她不确定,但傀儡魔刀有从不熄灭的怒火,很多时候,很多种情况下,怒火才是人身上最强大最可怕的能量,足以摧毁一切,也足以战胜一切。
所以在风四娘看来,傀儡魔刀一定还活着,只要那迷 幻的琴声再次响起,仍旧能把这个嗜杀恶魔召唤出来。
现在那琴声终究是又出现了,但已过了很久,傀儡魔刀依然踪迹全无。
难道风四娘一直想错了?傀儡魔刀的愤怒并未战胜那瀑布飞跃四溅的愤怒,他没有像萧十一郎一样活下来?
正当风四娘心中越来越困惑的时候,众人都已听得屏息凝神的时候,琴声竟然流逝了。
琴声柔柔软软而来,终是柔柔软软而逝。
从人的心底消失,从瞳孔里的一点亮光中消失,从耳际的一丝空灵中消失,从冷夜最深处消失,从寂寂星河里消失,从古老马道的每一片尘埃间消失。
消失得那么孤独,那么悲伤,那么难以了解,那么惹人惋惜。
风声不知是在琴声逝去过多久之后才又凛冽地响起。
又响起的风声,已不如先前那般肆无忌惮地呼啸,而是一种丝丝入扣的尖锐。
尖锐的风声凛冽地刮走了舒和的琴声,天地的夜却显得更不真实。
冯天书略带一丝戏谑的口吻道:"那被琴声召唤而出的恶魔,或许真已不存在了。"
风四娘沉吟着道:"但那致人迷 幻的琴声还存在。"
冯天书笑了笑道:"没有了恶魔的怒火,琴声也少了很多危险,那致人迷 幻的作用也大不如前吧。"
风四娘似对他的戏谑口吻完全置之罔闻,仍沉吟着缓缓道:"再怎么说,琴声绝不会无缘无故地突然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个时候。"
车帘掀起一角,欧阳舞探进一张娇俏可爱的笑脸,看着沉吟中满脸狐疑的风四娘,笑声清如山泉脆如银铃:"人生在世,诸般巧缘,四娘何必非要想通一切呢?琴声已逝,恶魔未现,路途又太平无险,我们还是赶紧做正事,赶紧去寻萧十一郎。"
风四娘与她肃然对视:"是不是我说去哪里寻萧十一郎,你就去哪里?"
欧阳舞更正道:"只要你说去哪里寻萧十一郎,我们大家就都去哪里。"
风四娘顿了片刻才态度坚决地冷冷道:"我说去草原。"
欧阳舞微一吃惊:"草原?"
风四娘更加坚决地点了一下头:"北上去蒙古大草原。"
欧阳舞似还想问为什么要选择去那里,风四娘却已紧接着道:"别问为什么,我说去那里,自然有我的理由。"
马儿又奋起四蹄绝尘疾奔,漫长曲折的寂寞古道上,寒冷尖锐的夜风里,似响起了一阵风四娘此生再熟悉不过的悲怆歌声。
悲怆,而且苍凉,而且深深透着坚毅,令闻者在泪水盈眶之时,也不禁胸怀激愤,浑身充满力量,一种被无奈与愤怒逼出来的力量:
"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饲狼?
人心怜羊,狼心独怆,天心难测,世情如霜……"
从秋凉初起的江南到早已白雪纷纷的北方蒙古大草原,纵然是深受训练的千里神驹也难确保在一天之内就四蹄不歇地到达。
纵然马儿们不饿不渴不累,车上的人也捱不起。
欧阳舞驱着马车已是歇歇停停地驰行了三天三夜,每歇一地,便会送些吃食进车厢里,每停一处,便会舀些清水进帘内,把风四娘这几位客人照顾得也还算周到。
有时马车歇下,送进车厢里的不再是各地小吃,而是一盘盘闪着诱人光泽的山珍海味。
有时马车停住,舀入帘内的也不再是几瓢清水,而是一坛坛浓香袭鼻的陈年好酒。
整整三天三夜下来,美味吃了不知多少盘,醇酒喝了不知多少坛,车厢后段有个小隔间是方便之用,花包谷贪吃贪喝,吃坏了肚子,喝涨了肠胃,也不知跑进那小隔间里稀里哗啦地泻了多少次。
有一次泻完,只觉浑身虚脱,眼睛也又鼓又圆,金星乱冒,差点就栽倒,他忍不住猛摇其头,罕见地深深叹息道:"如此多的美味,如此多的醇酒,非但没把我吃喝得发福,反倒是越加地疲弱了。"
他们已到了北方,远别了多愁善感的江南。
此时北方虽未每一处都下雪,但满目枯槁,黄尘飞扬,冷风如刀,绿意全无。
肃杀而苍凉的气息萦绕在北方大地,人要在这气息中存活下去,就不能太多情,不能斤斤计较,这气息催生了多少颗顽强坚实的心?
过了三座规模中等的城镇之后,马车又驶到了一片极度荒凉的树林里。
木叶残落,满地叹息,枯枝刺天,土地开裂。
乌鸦倒是喜爱这份荒凉,不惧仲秋的寒意,仍成群飞上枝梢,尖厉的啼叫声此起彼伏。
这片树林出奇地大,马车驶进其中,光线幽暗,车轮时而从一些露出地面的老树根上滚过,颠动得车厢似狂风暴雨中的海上行舟。
驶了很久,林地里突然明朗起来,只见前方的树木尽被嶙峋怪石所取代,树林变成了石林,石块虽体积都不小,但很平矮,光线的照射便少了阻碍,极流畅极自然地照着这片有些古怪的石林。
石林犹如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其间有路可供车马行进,然而曲曲折折,时狭时宽,行进起来非常困难。
"我真搞不懂了,有那么多又宽又平又直的路不走,却偏偏要走这么一条怪路。"
"因为这条怪路过去,再经一个峡谷就到大草原了,而走别的路却还不知要翻过多少座山,途经多少座城镇。既然现在是夺先机的时候,一切必须做到最快。"
吃力地驶了半日,马车总算是出了石林。
石林外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山崖,壁立千仞,上穿云霄,下插雾海,上有乌云沉沉,下有瘴雾汹汹,一条逼狭的马道顺着山势延伸进怒涌不息的雾海深处,无疑这条马道正是通往崖底,崖底正有欧阳舞说过的那个峡谷。
然而这条马道不仅逼狭,还很陡,就算人脚踏上去,顿时也得眼晕,更不必说是马蹄车轮了。
"你确定我们走这条马道不会被摔死?越往下,风越狂躁,就算马车自己不摔下去,也可能被风拆散架。"
"青夫人门下的马车连这种险路都走不得?你们也太小看青夫人了。况且我已把马车赶到了这条马道前,想回头不仅显得我胆小,而且多没面子?"
马车战战兢兢地驶上了这条可能已算天底下最凶险的马道。
狂风咆哮,冷雾怒涌,往下行驶时,能见度越来越低,马车虽不怎么颠簸,但车厢里的花包谷已头晕得又开始在隔间里大声呕吐。
"还有多久才到崖底?我实在受不了了。"
柳妩媚、风四娘、冯天书以及黑衣人虽没有他晕得这么夸张,但脸色也已微微苍白。
突然狂风冷雾中穿透出了另一种声音。
那是一种他们已很熟悉的声音。
他们曾遭遇过一次的那种迷魂琴声。
琴声柔美,却把狂风的咆哮也淹没了。
冷雾涌动的形态似也配合着琴声而渲染出了一种温润轻缓的美。
这琴声就在雾霭中飘荡。
但这回马儿的四蹄并没有因这琴声的迷 幻而停住。
"所谓的捷径,正需要人们付出更多的努力,去战胜一些无法想象的困难。"
"不过既然已没了那个傀儡魔刀,这琴声就算不了什么了。"
这琴声为何会突然又在这万丈绝崖间的风雾中响起?
难道它一直紧跟在马车左右?
难道它预知马车会驶来这里,所以早早地在这里潜伏?
这里连喜好死亡的乌鸦也绝迹,倒真不失为一处葬身的好地方。
"真的已没了那个傀儡魔刀么?"
刚狂吐一阵之后的花包谷不禁满脸忧惧地问。
他还没问完,浓雾寒风琴音中,一柄巨刃长刀横空向马车劈下。
雾气在刀锋上怒卷,风雷在刀锋上狂哮,琴音仍很柔美,却激励着刀锋更劲猛地劈毁目标。
只看见这刀锋,突然就破碎了冷雾,闪电般贯穿在阵阵狂风中,引动了沉闷的雷声滚滚。
看不见持刀的人,欧阳舞刚看见这刀锋,这刀锋已威猛凌厉地劈下。
马车被生生劈成两半。
一匹马拖着靠里的那半马车紧擦崖壁疾奔,车轮上的铁钉在崖壁上擦出一片片火星四溅。
一匹马拖着靠外的那半马车才疾奔出一小段路,就被严重倾斜的半边车厢带下了万丈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