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阿吉那里知道,他们世代所住的村子已经有一千年的历史。一千年前,一位四十多岁的黑壮男子携妻带口,一家人划着扁舟海上飘了十天十夜,最终而在这里扎了根。
当时,在他们逃难的身后,是昏天暗地的战火。
两军杀红了眼,烧杀掠抢、奸淫掳掠,那场没有正义邪恶之分的战争打了一百余年,双方互相侵略,为的只是抢夺更多的资源和领地。最终的结果,无非是世界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连年的战乱不休,让人们被迫抛下故乡祖坟,远走迁徙避难。
在迁徙之初,先祖一家原本也是跟着逃难的大队走,然而后来在逃难的人群中间,开始时常发生相互打斗争抢的事件。作为领头人的几个精干乡贤,开始组织年富力强者,结成强人团伙。他们从开始只是负责维持秩序,到后来慢慢地变为持强凌弱,逼迫其他人为他们奴役,慢慢地,最终变成了武装流寇性质的大型团伙。流寇沿路抢东西、烧房子、奸妇女、杀老幼。迁徙人群饿死的人越来越多,长长的队形变得越来越短,人数变得稀稀落落。而流寇组织却越发做大。
先祖每天看着眼里,愁在心上。心想这样下去,其结果无非是自己眼看着家人一个接着一个地离他而去。其时他正值壮年,人长的矮壮有力,完全可以加入他们的团伙当中去,而且那团伙中一个头目也是他的同乡邻里,混上一个什么差使倒也不难。但是这样的念头从一开始就被他打消了,他心里总有一个坎过不去,虽然自己也只是世代种地的庄稼人家。在人们沿着海边往西行进的某个晚上,他叫醒身旁的妻子,两人抱着儿子女儿,连夜赶到海边。在那里已经横着一艘木船,那船是他早几天前就已经留意到的木船,当时他跟妻子说出一家人离众出走的想法,妻子完全支持。他让妻儿先上了木船,借口落下东西,自己要返回去取来。
借着月光,他手提从前在故乡杀猪的那把尖刀,摸到了几个头目的营帐内,趁着他们还在熟睡,他对准他们的心脏。刀太沉、锈太重,开始他有些意乱不决。他咬牙更加握紧了手里往日因沾满了猪血和猪油而黑乎乎的刀把,以使自己因焦灼而哆嗦的手能够平复下来。你是个杀猪的,这事对你来说轻而易举。他跟自己这样说着,心里一发狠,手起刀入。在透进帐内的亮光下,只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他一连捅进了七个头目胸腔,干脆利落。这些罪恶肉身喷出的暖血贱满了他一身,提刀走出营帐时,在月色之中他已经成了一个血人。
当晚,先祖连杀七人。本想马上赶去跟妻女会合,可刚出到了营帐外面,又听到了帐内还有动静。侧耳一听,好像是小孩嚎啕大哭的声音。他慌忙提刀又进了营帐,一看,里边竟还有个三四岁的孩童。见到了先祖进来,小孩立刻就停住了哭声,光着身体缩到了营帐内的一角,可眼睛一直静静地盯着祖先看着。那是孩童流寇大头领的亲生儿子。祖先当时可能犹豫,但最后还是抱起了孩子,带走了他。
这样,他们一家五口人水宿山行,刀耕火种,在此地艰苦生存。多年后,终于香火开枝散叶,延续了千年。先祖原先有一子一女,之后他抱来的小男孩当然也成了他的养子,养子就是现在的长老,他已经活了一千年。传说长老在某天上山砍柴避雨时,在哪个仙洞里遇见了神仙,神仙传与他书籍秘法,从此成了神仙,活了一千年而不老。在先祖死了的一百年后,一开始的两户人家发展成为一个大村子,有了人,就会形成关系,从而产生组织。从那时候起,原来的小男孩就成了山里后来的长老,传到了一千年后的现今。村子里的子民,都是先祖亲生儿子那一大支,长老和先祖的两女儿都未婚育。一千年来,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靠天吃饭,就有丰年歉岁,人们就得有精神上的寄托,而长老因为在山洞得了道,就成了那个寄托。从孩子出生洗礼成年婚娶到死去的丧葬,村子大小节日祭祀、求雨祈收,千百年来都离不开了他。在他的引领下,人们在这里世代繁衍生息、相安无事。
五百年前,人们为长老举行了隆重的受戒礼。人们在村子广场中大立高台,杀猪宰羊,男女老少都穿出新作的衣服,忙得不亦乐乎。当夜子时,在长老和十八个法师的带领下,全村人隆重祭拜了先祖,之后人们各回到自家,在家门备出祭品,等着长老和十八法师挨家挨户洗礼做法,以求平安。每当经过一家做法完毕后,那家人就跟着紧闭门窗(表示不让邪魔外道进屋),然后全家人挑着祭品,跟着法师们游街而去,最终队伍变成了一条长龙,绕着村子转了三圈,集中到了村子中心的广场礼台下。这时,长老在十八法师的护卫下,登上了台。他来到正中间的法坐上庄敬落坐,宁息静气,由着十八法师为他做礼。最后由十八法师当中最年长的那位,手持水碗柑叶,从头到脚为他洗身,完后两个法师各端着盖着红布的托盘,上面放有长老的法袍和法冠,年长法师从他们那里接过,为长老披戴上。穿戴了衣冠,长老变得更加威风凛凛,他正了正身,接过一旁法师点好的香火,正步向台前走了三步,向祭坛拜了三拜,接着向后、左、右三面也三拜了天地,然后才庄敬上了香。之后他接过法师的水碗柑叶,走向台前,对着台下人们用沾了水的柑叶在空中划着符,口中念了长长的箴语。底下人们默不作声,伸长了脖子注目台上。最后,长老念完了最后一句(大意是过去终将过去,未来正在到来这样的话。) 他含下一大口碗里的水,朝着众人喷洒而去。台下人们如沐浴与甘霖一般,沸腾雀跃,好不欢喜。他们忘掉了一切艰难,沉浸与今天的大典之中。
大典的前一天晚上,在先祖香火缭绕、烛光辉煌的祠堂,地上映着一个长长的身影,影子长时间纹丝不动背着手站立。他静静地站着,面向先祖的画像,他在等一个人,他的妹妹。他在早些时候跟她人约好,晚上在祠堂里见面。长老已经有很长的时间没见过她了,自从先祖去世后,他们见面的次数就日渐减少。用长老的话说,妹妹与他在任何事情上都有了隔阂,不管如何努力维系,妹妹有意地能回避就回避。
过了很久,从祠堂楼下终于传来了轻盈的赴约脚步。长老听到了她的声音,赶紧地整了整身上的长袍,捋了捋须发,他又点起了一炷香,在两个女孩走到楼上时,他正刚刚好地将香杆插上香炉。他慢慢回过身,叫两人也上了香,之后自己到了外边的楼拦边上,凭栏而站。 等到那女子上完了香,长老心算两人的步子,知道她快到她身后时,他没回头说道:“已经很久不见你。” 女子先是来到楼拦前,扶着栏杆眺望远处,过了很长时间后才回道:“好久不见。” 确实,两人已经有了不短的日子没再见面了。
五百年前,还是个普通小伙的长老进山砍柴,三天三夜都没归家,那时下了三天三夜的暴雨,等到妹妹在山下找到他时,已是一身血肉模糊和满身的泥巴。先祖抱回他时,已经一坨肉似的半死不活,哪里还有人样。勉强救活之后的那天起,他头部全身包裹着白布条,身体死一般地在草席上动也不动的养着伤。从此,照顾重伤的哥哥,就成了妹妹每天最主要的事情了。每天位他吃饭、给他换药、帮他擦拭手脚。每次在做这些事之前,她都会偷偷把手伸到他的鼻子下,先探着是否还有鼻息。第十八天早上,在她照旧探他鼻息时,她发现他眼睛是睁开了的,那眼睛明亮极了,他一直在盯着她看,目光炯炯。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反倒先把自己惊着了。她朝他小心翼翼地笑了笑,然后逃出了门。第二天,她才又重新敢靠近他来,在给他用沾了水的棉花擦拭嘴唇时,他趁机轻咬了她的手指,久久不放开。他早就能睁开眼了,第一天就能睁开眼睛,他每天都在偷看着自己的妹妹,看她每天为自己忙碌的忧心背影。他爱上了自己的妹妹,是男女之间的喜欢,他发现与她有关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她垂下来的脸边的头发,她修长的手指,连她系在身上显得有些短的围裙,在她离开解下挂着时,他也会盯了很久。“你终于醒了。” 妹妹小心对他说道。他无法说话,只用眼睛笑着回答,眼神极其深邃。
“明天他们为我举行什么受戒典礼。” 祠堂的楼台上,长老跟他妹妹平静说道。
“恭喜你。” 妹妹看着远方,任晚风吹乱自己的头发。
“你不过来?” 长老说。
沉默……
“五百年对于人来说,已经是很长很长了,长到几乎可以放下和开始一切,而我们都过了五百年。“ 长老停顿了很久,接着自说自话,“那时候,我进山,偶遇一位仙人传了法,村子越来越大,而我慢慢地也成为了什么长老,可能活得足够长,就成了神仙,我们现在几乎是神仙。”
“拜你所赐。” 妹妹说。
“那时我冲昏了头脑,只想一直在一起下去,但显然是错误的行径。“ 长老说。
“是的。“ 妹妹说。
“是什么?” 长老问。
“我们曾经在一起,我们不是亲兄妹,但是父亲杀了你的生父,抱养了你。”
“我说了,五百年的时间,足以忽略这一切。”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们也曾经在一起了,我也喜欢爱过你,但现在不行了,你也说了,你现在几乎是神仙。你有通天的能耐,村子里的所有,都将会变成你个人的附属,而你也已经开始这样做。”
沉默…… 又过了很久,长老伸出了手掌,试着去握妹妹的手,以前他常常这样做。而现在,妹妹的手几乎是条件反应地缩回了。长老绝望般地看向她,他喉结上下动了动,他想再说什么可是却又没说。他这个样子,使得妹妹不禁后退了半步。在她刚刚无所适从地去拢起头发,准备重新扎起的时候,长老扑上去了,一把将她压在了祠堂的墙壁上,他疯狂的亲吻了她,扯下她的衣服。
那天晚上,在先祖的祠堂里被哥哥玷污了身子之后,妹妹当时就离开了村子。她曾经想过很多种今后会发生的情景,但她永远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方式。她没命底往前跑着,没有目的地地跑了整整一夜。她离开了大山,去了外面的世界,据说还生了两个女儿。
山里人要离开大山,那是几乎是难于上青天。那次受戒典礼上,长老制定了一套长长的礼法,明确尊卑等级,人们遵守秩序,安于生产劳作,永远忠于长老。从那时起,从此村子得以人寿年丰,人们安居兴旺。也是从那开始,村子里的人都无需了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