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往回看，也就我们睡觉一处的草有半人高，再往前，草就低了，青色的草皮一直延伸到山坳的开口处。
薄荷说：“山那边有海、还有日出？”
我说：“那当然。”
紫苏说：“山口外边是完全另一个世界吧？”
我说很有可能，那我们更加得去看看。
薄荷说：“就那么急着去看那什么日出？天天见得到，又不是什么稀罕物。”
我说：“昨天晚上不是说好了？”
紫苏说：“你是跨越山海而来？”
薄荷说：“很可能他就是从那边而来的。”
我想说可能是，但到底还是没有开了口。自己真是跨越山海而来到这里的吗？山口那里真的是结界那样的存在？外边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世界？两个自认为不是一开始在山里长大朋友，难道也是从那里进入？现在最主要的是看日出，昨天说好了的，昨天我们三人还各自取了名字，紫苏、薄荷和鱼。我叫鱼。
说话间，我们就走到了山口边上。眼前是一排芦苇，拨开芦苇丛，外面是悬崖的边。几块久经风雨，已经被磨平棱角的大石裸露着，矗立在山巅。再往前两步，下方就是万丈悬崖绝壁。
我们爬上了岩石，目眺远方，期待即将到来的灿烂一幕。即便还没到来，现在的景象也已足以使我们沉静。周围静静的，海天相接的地方一片风起云涌的阵势，天空的浅浅的灰蓝色，海上叠着狭长的铁包金似的云层，云层慢慢变了稀薄，变成一道道红霞。等过了片时，海平线露出了一道弧线的金光，金光慢慢冲破海水，最后，终于完全跳出了海面，往上升腾，冲上了天空。天上海上，以及眼前的山壁，此时都失去了原本的原色，全都被深红的万丈光芒所掩盖，云层也不见了踪影，亿万年的大太阳喷薄而出，蓬勃向上……
我们不由得同时发出了惊叹，然后又同时安静下来，之后不再发出半点响声。天慢慢全亮了起来，我们还接着在大石上坐了很久，也不知道将要坐到什么时候，任着凉风吹来，海上金光琳琳，我们各自折了近旁的芦苇花，把玩山风，静看大海。
我问她们观看这日出沧海的感受。两人确实也表现出了激荡神怡，不过似乎也就仅此无它了。我本以为两人会欢呼大叫一番，但恰恰相反地，她们两人长时间却只呆呆出神地远望天边。我本想再说什么，但又想就算长时间静静不语又有何不可，因此把到了嘴边的话语又咽了回去。三人发呆出神吧。
“你说山的外面是什么？” 紫苏没有看我，她在跟我说话，风吹着她的头发。
我说是海。显然这个回答不是她想知道的答案。我又说海的那边可能是城市，有比村里多出亿万倍的房子和人，要说大多数人跟这里的村民也没什么很不一样的地方，早晨劳作、晚上归家，人们走路很快，说话却很少；也有说话说得多的，但那只占很小的一部分，他们拥有说话的才华，这使得他们可以比那些大多数不用太早起晚归。
“所以在那里生活就得必须有名字了？” 薄荷好奇地问道，她已经把手上的芦苇枝向前飞去了很远。
“应该都是这样。” 我说，“在那边，名字是区别人和人的重要符号，在一定意义上，拥有名字并且得到称呼，也是人们得到尊重的象征之一；但说到底，无论如何那也只是一个编号。”
“不是说自己也不知道从何而来的？记得这么清楚？” 紫苏连续问着问题。
我跟紫苏说我自己也不知道。面对她的接连提问，我一时语塞了，我又想了一遍，最后索性不再说话。站起来伸了个腰，把手中的芦苇枝杆也向悬崖外投去，看着它飞出了很远，画出道弧线向崖底落去。我回过来问紫苏和薄荷，说要喝水我可以去想办法找些来。可两人不发一语，紫苏摇了摇头，薄荷摆了摆手，都表示不用。两人接着看海。
不过我还是起身去了找水源。在离开打水来回路上，我大概梳理了自己来到这里之后的事，我想，既然昨天晚上回想起来一些过往的片段，那自己刚刚说的海另一边的世界的话，估计也八九不离十。我真就是跨越山海而来到这个完全陌生之地，我在那边长大，那里有我认识的朋友。最后我又想，那她们呢？紫苏和薄荷呢？她们却记不起什么来了。
用长在小滩水边的荷叶圈成斗子形状，装了水回来。我把水给紫苏和薄荷快递去，我知道无论如何两人都会喝，不过又忘了一件事，水要怎么分喝？还没来得及为难，薄荷就已经凑了过来连喝几口，紫苏也喝了一些，接着我也喝了一大口。看到我想要一口喝完剩下的水的样子，俩人嘴里还含着水，都笑了。我扔开荷叶，一边擦嘴，一边也跟着笑。
薄荷笑着说道： “喂，昨天晚上都干了些什么？”
我想了一下，说：“我做客你们家，受到两位女主人的热情招待，我们一起杀了鱼，用紫苏、薄荷、香菜煮了鱼，还喝了酒，后面女东家们还表演歌舞热情助兴。”
紫苏说：“没有名字的我们因此得了薄荷、紫苏这样的两个名字。”
我说：“我叫鱼。”
紫苏指着天边说：“你是那里世界的来的人，已经有名字，所以我们收回你的。”
薄荷跟着说：“还说什么跟我们一起走遍山里，跟我们一起看海、看日出、看山外面的景象。其实是想让我们跟他一起找回去的路。” 她又向我奚落似的说道：“你看，这里两山之间，像不像个大门，而且前面就是海。你不是说跨越山海到这里的吗？这里很可能就是通向你回去的出口。跳下去，很可能就到了。”
我只能叫苦不迭，很想解释什么，我说：“昨天晚上我们喝醉后就跑出了屋子。来到村子上方时，大喊大叫，大撒酒疯，把全村人都个哦吵醒了，被人家连夜追赶，一路跑到了这里，还过了夜。我说：“现在怎么回去估计都难找到路。”
看到我发了急，紫苏用轻松口吻这样说道：“回不去就一起从这里跳下去，免得饿死山头。”
我笑着说：“可以奉陪。但是不至于会饿死，有一百种死法，饿死死相可不太好看。而且，我们得先回去收拾屋子，现在可还是一片狼藉呢。”
紫苏笑着对薄荷商量说：“为了这句话，名字暂时先不收回来？”
薄荷也笑了：“先让他用着。”
我说：“那我还叫鱼。”
太阳在天际升到了与我们所在的山腰齐高的高度，悬崖外头现在升起了云海，云盖住了海，翻滚涌动着。三人集体沉默，一起看云。恰到其份的沉默，无需刻意找话来徒增没趣，用心就可以去感知对方。我已经记得，我早该记得。眼前二人不就是我这时间以来一直在寻找的两个女孩吗？她们原本就是叫着紫苏、薄荷这两个名字。我在同一家书店分别认识了两人，我们在那里产生交集，进而相识相知，我们经常一起喝酒聊天，无话不谈。在中彩票后的当天，我们一起在最高级的餐厅吃了饭，可那却是我们最后的见面，中彩这件事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们。事实上，早在最后吃饭的那晚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之间早已音信全无。一切似梦似幻的那么朦胧，中彩是梦，朋友是梦，工作是梦，生活是梦，就连自己的这个人本身，都只是一场大梦，一梦二十八年。两人离开，我甚至不敢真正地付出实际行动，想过再去找她们，只是通过下意识里，毫无目的地寻找似是而非的失去的什么。我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段时间，毫无头绪，不思进取。即使中了大笔钱，心却仍如静水一潭。中奖吃饭后再分开后的两天半，我并不觉得比之前她们离开的时间要短，甚至还要更加漫长一些。最近以来，我感到自己思想、行为上已经谈不上任何的逻辑性，一天天的混乱、糊涂度过时间长河的一段。而现在，竟得以在这世外之地见到两个朋友，还得了 “鱼” 这个名字。也难怪，鱼只有七秒的记忆，这十分契合近段时间我这个人的状态。我现在能够知道的是：我和紫苏和薄荷两人在此之前就已经相识，直到三天前我中了彩票后俩人又才出现。我还知道，我现在已经离不开她们，我是一只有七秒记忆的鱼，鱼需要水。
薄荷先把我从杂乱无章的思绪拉回来，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她又问我昨天晚上干了什么。看到沉默不语的我，紫苏也向我转过头，问了同样的问题。我们现在在山顶悬崖边矗立的大石上并肩而坐，我们常常并肩而坐。
我不去理会两人，我撇着嘴沉默不语，过了好不一会，像个寡言少语的男孩突然爆发似的，我几乎一口气地、一大段一大段地倾吐：我没有睡觉，可能睡过去了一下，之后一整晚看星空，我小时候最想的是能够会飞，飞过高高的山顶上，最高的那座山的山尖；还记起了小白，小白是条狗，它被卖之后我再也没养过狗了，猫也不养；我一个人住着，很早很早的时候我就一个人；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后来我们在一起了，我那时只想跟她永远地在一起，但我又不敢，我早早就习惯一个人，我们分开了，我已经记不起她的人；但记忆有时候又很清晰；她简直就是你们的结合体，长相和性格，我甚至不知道她这个人到底存不存在，是因为你们而让我半睡半醒、似梦非梦地清楚又见到了她；还是你们才是个梦，是因过去的她在我意识的深处产生的关于你们的梦；我分不清楚；我以前所以喜欢她，是第一眼被她的细长眼睛吸引上了，还有她那随意的短发和小脸；但那已经太久远了，过去的只能过去；在昨天夜里，那些在回忆的时间里，我应该是在半睡半醒之中；我真正醒来后，就看到了你们，你们还在熟睡，毫无防备的，睡得可真香；我没再看星空，没再发呆，没再回忆，没再做任何事，我一直就看着你们，静静地看……
我说得口干舌燥，站在大石上弯下腰，用手拄着膝盖，气喘吁吁，重新回顾刚刚的胡言胡语是否表达了些什么。紫苏和薄荷见了我这个样子，先是久久地相互瞪眼，满脸不可思议，然后捂脸大笑了，笑的花容失色，连眼泪都流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