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绵延起伏的山峰那边喷薄而出的一轮旭日，犹如刚挣出娘胎满身血迹的鲜红婴孩，生机盎然地呼吸着，从早晨有条不紊地成长到黄昏。
这天楚闻寒的刀法也在老人孜孜不倦的教导下有条不紊地成长。
老人眼见他挥刀时精进渐速，身法越发的从容不迫，招式间灵妙转合，不由得欣慰点头，但矍铄的神采却突显颓唐，明澈而锐利的眼睛也终于有了一丝倦意。
你这样的人在江湖上叫做骨骼清奇，是练武的好材料。
你也果不负我所望，竟然能在短短五日内将我倾囊相授的毕生绝艺学得如此纯熟，并举一反三，再加延展，使这套刀法威力倍增。
惊世骇俗的天赋加上无与伦比的灵气，适逢其会，洒脱不羁，今天你不仅已有足够的实力出师，要论运用的技法与招式的火候，我也必须自愧不如，认清老朽的现实。
楚闻寒收刀立定，面露惭色，仿佛他不是因老人自愿传授才得以今天精通这套刀法，而是自己强人所难，或用卑鄙手段将这套刀法偷来。
老人又在深沉叹息：你身架矮小，行走江湖，是不是受尽了屈辱？别人欺你，笑你，避你，殊不知你这小如孩童的身体，正是天赋与灵气的源泉。本来我还怀疑你这体格会极不适应我的这套刀法，岂料你天赋催发，灵气所致，竟在这套刀法的原有招式上拓展出能完美配合你这体格的全新变化。真是令我心服口服，故友将你推荐给我做徒弟，委实感激不尽。
楚闻寒讶然：不是你自愿要教我刀法？
老人苦笑点头：初见你时，我也暗暗惊疑，猜不透我那故友何以推荐给我一个看着就笨拙不堪的侏儒——我这样说，应该很伤你的尊严，但我这人向来心直口快，尤其是对已完全出师的得意门生更是坦率，你却也要相信，话虽说得难听，我却绝无半点恶意与鄙夷。
楚闻寒也苦笑点头：生为侏儒的事实，每天俱在，既然我决定了行走江湖，将身体呈现在众目睽睽下，就早已不会介意一切难听的话了。
好，你也够坦率，本来看见是一个侏儒，我还不大情愿，而后从你的言谈举止中发现你有真性情，也是个光明磊落豪气干云的真汉子，不妄自菲薄，又智略超群。
楚闻寒脸上的惭色更深，别人对他说再多的难听话，他也无动于衷，当成倏忽来去的耳旁风，但这种诚挚甚至热烈的赞美却是他此生第一次听见，想不到比世上一切难听话加起来更令人手足无措心乱如麻。
我不直接告诉你到底是谁将你推荐给我的。
在这件事上，你一点也不坦率了？
做人有度，坦率也必须有度，凡事过度便是愚蠢，便会害人害己。
老人看看天，日已中悬，正当晌午，而他们从天刚蒙蒙亮时一直练刀至此刻，滴水粒米未进，再精悍健康的身体也撑不住饥肠辘辘口干舌燥了。
何况练刀本就是一件非常耗体力的事。
老人到房中拿来一把短锄一个竹篓，叫楚闻寒先自个儿歇口气，他去下面河边的田里挖些蔬菜。
一直尽心尽力练刀的人是楚闻寒，老人只是在旁边轻描淡写地说口诀、举手间更正他的错误、提示他的遗漏，所以相对而言老人的体力并没有耗多少。
他看着老人越显苍老的背影及疲惫的脚步，仿佛老人的体力其实比他耗得更多。
或许老人趋于耗尽的不是体力，而是心力。
老人之前活得自由洒脱，傲骨突兀，睥睨俗世，和林七爷一样绝不服老。
他们都是那种心高气傲，不肯在老的现实侵迫下坦然认输的人。
那种老人，有时候很容易让年轻人厌恶，因为他们本就瞧不起年轻人，更不相信天底下的万事万物已日新月异，自己的智识终于逐渐落伍。
今天看见楚闻寒不仅纯熟地掌握了他刀法一招一式的要旨，而且还灵气咄咄，敏锐精妙地将刀法进一步创新扩展，实在令他倍觉惊喜。
他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老人，不会为年轻人擅改自己的绝艺又更有进步就无法接受地怨怒。
他终于服气。
对年轻人服气，也终于对老的现实服气。
他不再强撑，现实怎么样，他就自由自在地去顺其自然。
只有真正彻底的自然才会令人真正彻底地自由自在。
他全心全意地服老，虽然老的现实立刻压垮了他的斗志，在他身上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疲惫颓废黯淡之象，但他内心是畅快淋漓的，是平静舒服的。
楚闻寒内心也感觉平静，平静地将短刀挂在腰间，平静地坐在屋檐下享受最平凡的田园风景。
他忍不住想自己老了以后也该找个这样的地方隐居，再不问世俗，再不烦恼痛苦，一个人也不寂寞，因为周围有丰富多彩的事物长久陪伴，有鸟鸣山更幽，有松风泉水声相答，有摘桑春陌上踏草夕阳间，岂不潇洒，岂不安闲？
XXX
河中白浪翻滚，甚是湍急。
水声震天，却没有震破上面田园生活的宁谧。
隔岸是崇山峻岭，要翻过好几座山才再有人烟，而这边不通过地道的话，相距城区也非常远。
尽管今天艳阳高照，但连日的狂风骤雨早已让前方蓄积了大量洪涛，想必是在昨夜决堤，咆哮不止地奔涌下来。
白老头沿河开辟的几块菜畦，也有大半被浊水淤泥淹毁。
河风激荡，白发萧萧。
老人胸口又似鼓起了年轻人一般的斗志，高扬锄头，面朝暴涨的长河，欲与之相搏。
他老了。
他已老了很久，直到今天才屈服于老的现实。
他对年轻人心服口服，但现在却发觉还不能对老的现实也心服口服。
因为人不必对任何现实心服口服，人在任何现实面前要么卑微无力地屈服，要么妄自尊大地抗争。
现实没有生命，更没有品格，不值得人心服口服。
这条陡然发怒发狠的河流就像现实残酷的一面，能最终让他屈服，却绝不能使他心服口服。
锄头略显拙笨地放下，老人笑了，笑得先苦后甜。
他心里一阵甜，看清了河流的弱点。
他可以自由自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过什么生活就过什么生活，但这条河永远也不行。
他的生命足够完整，他活着已无遗憾，死后自当超脱。
但这条河永远也不行，除非有朝一日突然改道或枯竭。
改道与枯竭都不是这条河能随心所欲的，况且本无生命的它何谈心及欲望。
老人转身，看着被洪水冲毁的几块田地面目全非，看着自己精心培养的那些蔬菜瓜果散落各处，有的甚至被卷入河中，狼狈地随波逐流。
老人不遗憾，他有他的命运，蔬菜瓜果也有自己的命运。
他来到剩下两块躲过劫难的完好菜地里，挥舞锄头，身体仍是那么矫健。
他很快就挖出五个地瓜，拔了五棵白菜，摘了一把豆荚。
转身正要往回走，脚下踩到什么滑溜的东西，险些摔倒。
垂目看去，竟是一尾大肥鱼，虽然还在苦苦蹦跶，却明显已奄奄一息。
这条河威吓他，在他临走时又突地赠他一尾大肥鱼。
可他不吃鱼，事实上他从来也不吃荤，不杀生。
这条河即使不涨水时，也偶尔有鱼蹦上岸，他见了必捉住放回水里。
今天他捉住鱼，并没有直接放回水里。
浑浊湍急的洪涛滚滚，对鱼也是充满危险的。
他决定赶紧将鱼带到家中，暂时喂养在水缸。
这么想着，他又情不自禁地为自己的仁慈感到一如既往地满意。
老人就应该仁慈，别再和年轻人一样争强斗狠。
可是突有别人向他建议了不同的应该。
你应该识趣地将这条鱼放下。
一个年轻而飘逸的声音悠悠自河心传来。
老人难免吃惊，警觉回头。
一个金冠紫衣的男子脚踩一根笔直的白色断木明显是从对岸横穿而来。
这男子鬓发飘飞，金冠夺目，满身的贵气逼人，衣袍如战旗猎猎。
那根断木穿行在泛滥的浊流中竟始终保持白洁，与这男子的贵气相得益彰。
洪涛迅猛，这男子竟可以四平八稳地足驭断木横穿过河，也算是身负绝艺了。
片刻他已抵这边岸上，断木依然通体白洁，如美玉无暇。
他潇洒地跳下断木，走近老人，优雅地笑道：你再不放，这条鱼就要臭了。
老人瞪着他，冷声道：你来干什么？
来看你这老人家呀，我是你的大徒弟，不会有坏心思。
我对你说过，此生再不想看见你，再不想和你有任何牵连。
紫衣男子看看河中奔腾的洪涛，看看岸边被洪涛冲得狼藉一片的菜地，看看老人阴沉的脸。
看看，看看，看看，连日的狂风骤雨，形成了大量洪水，最终势不可挡地决堤而来，我就是担心把你的房子也冲毁了，甚至把你也卷进水中，所以才赶紧来看看。
那你随便看，老人转身迈步：我没工夫陪你一起看。
紫衣男子故作愕然：你着急回去，是为了做饭吃，还是为了救这条鱼？
老人不由得又警觉，脚步没有停，却在爬上竹林边那段田坎时重重地滑了一跤。
紫衣男子上去搀扶：看看，看看，看看，我的担心果然是对的。
老人左臂在摔倒的瞬间被一根折断的竹子刺伤，衣服裤子也半是污泥，这一跤摔得够呛，他精湛的武功竟似突然全失，根本无法及时应变。
他没有拒绝男子的搀扶，也没有放下那条鱼。
他紧紧地抱着那条鱼，即使竹篓里的菜都撒了出去，也不松手。
男子叹息：你为什么这样固执？一条半死不活的鱼而已，难道比你这些菜重要？比你这条老命还重要？
老人喘息：我这是在最后一次教你。
男子惊奇，放手不再搀他。
我教你做人要仁慈，要悲天悯人，要懂得救一命比害一命更有意义。
我从没说过，害一命有意义。
但你离我而去后，已经害了太多命。
事实上，是你离我而去，当初我父亲特地将你重金聘来教我武艺，我尚未出师，你就跑了，多年后我才知道你藏在老虎王的地盘。
老人冷哼：你说这些话就表明你仍是孺子不可教。
男子看着他紧紧抱在怀里的那条鱼，叹道：你放下吧，即使你现在就有一缸水也救不活它，难道你看不出，它和你一样都已行将就木，即使不被洪水冲上岸，它也活不了多久。
老人如遭雷击，双手突然无力，那条鱼从他怀里滑落，砸在地上再不蹦跶，彻底死了。
男子笑道：看看，我说的每句话都不会错。
老人的眼睛莫名潮湿，双手颤抖着捡起地上的蔬菜，笨拙地爬上那道田坎，佝偻着腰，步伐蹒跚地走去。
男子不笑了，勃然怒喝：你这老顽固，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飞身上去，抽出佩刀直刺老人的后颈。
他深知那里是老人永远也无法掩护的最大破绽。
老人听到刀锋破空声，猛地甩出竹篓，其中的各种蔬菜乱纷纷地向身后撒去。
他不避，各种蔬菜有的砸在他胸口，有的直接砸在脸上。
老人面露微笑，立定身体，也不避。
他的后颈是破绽，可现在浑身上下都是破绽，是故意露出的破绽。
男子惊愕失色，想收刀已难，刀锋已穿透老人咽喉。
老人声音震颤了冷冰冰的刀锋，不仅摄人心魄，而且特别安详。
你不会错，你做的事，说的话，对你或许都不会错，可惜对别人，从一开始，你就大错特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