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酒馆外面拴着的那匹老骡子,也嗅到了房间里剑拔弩张的危险气息。
那巴隆虽孤身一人,其气场却震慑的没有一人敢直视他。大厅里坐的那二三十个酒客,多少也算是有把力气的庄稼汉,虽然平日里吹嘘打屁仿佛连国王皇帝也不放在眼里,可现在却一个个低着头,像黑夜里被灯火照射的青蛙,不吭一气。
索菲跳起身,捂住了利昂娜的嘴,将她按在椅子上,不让她因一时冲动而干出傻事。
那面目可憎的收税官,将短杖在手里轻松地盘了两圈。虽是钝器,破风的声音仍然清晰可辨,引得人不禁全身酥麻,更不敢动弹。
他离那侍女布兰卡仅有五六步远,这女子只得小心翼翼地缀步退后,随手抄起吧台上的半瓶果酒,攥在手里。
“巴隆……你……”
背后就是墙壁上的酒柜,小侍女已经退无可退。
“嘎吱——嘎吱——嘎吱——”
被虫蛀过的木地板,在这身高六英尺四英寸的壮汉脚下,显得是如此弱不禁风。
巴隆面色严峻冷酷,鼻头微耸,腮上的胡子更是随着抽搐的横肉不断抖动。即便被包裹在钢铁锁甲之下,鼓胀的肌肉仍然在突突跳动。那柄短杖,却被攥得一动不动,稳稳地悬在半空。
这柄杖有个高尔夫球大小的八棱锤头,磨得十分光亮,沟壑缝隙里还嵌了不少黑色污垢,不知粘过多少人的鲜血。
“呀——”
“啪嚓。”
一股温润而微腥的液体,溅了利昂娜和索菲一脸。
几分钟前还在载歌载舞的酒馆,此时寂静的如同教堂后的坟场。
利昂娜冷静下来,缓缓睁开了眼睛。
巴隆如同一座黑塔一般,矗立在吧台前。葡萄酒已经浸透了他的头发,顺着脸颊和胡子,染湿了一大片胸口的罩袍。
侍女布兰卡,则惊恐地睁着双眼,捏着手中仅剩的半个碎瓶子,仍抑制不住浑身颤抖。
这大个子,像个没事儿人一样抖了抖大脑袋和肩膀,将嵌在身上的碎玻璃甩下大半。将他的那柄久经战阵的短杖,放到了吧台上。
“把这玩意儿拿去——去找个心不那么黑的犹太商人——拿去典当了,这玩意儿还算值几个钱。明天,我再来一趟,这次必须把税款准备好!”
巴隆漫不经心地说着,抻起罩袍抖了抖。
“那……那我把这个当了,你以后拿什么去打仗?”
“哈!我还有的是呢,用不着你操心。正好用腻了,换柄链枷锤使使。”巴隆晃晃悠悠地转过身去,推门便走。人没走出几步,就听到屋外又传来一声:
“酒不错,就是下回别用这种办法开瓶了,太浪费。”
待巴隆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屋里的酒客四下看了看,又叫嚷着端起了酒杯,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仅留下仍然惊魂甫定的侍女布兰卡,打扫着地上的玻璃碎片。
“唔——”利昂娜睁开了索菲的手,“憋死我了!”
“我也没想到那家伙不是要动手嘛。你刚才的眼神和昨天晚上一模一样,我不拦着你,谁知道你能搞出什么乱子来。”
利昂娜咳了两声,坐回到桌旁。刚才,就在刚才,那收税官解下短杖的时候,利昂娜的确感受到了那些小说家和诗人最喜欢提的“热血上涌”,大脑里只感觉到有一股无名火,惹得他浑身上下躁动难耐。
“毕竟,这不是我自己的记忆呀。”她心里想到,“这和做梦似的,我可得时刻提醒自己,我是阿维偌,我现在是在Freud-56里面,在读取圣女寄存在链枷锤中的记忆。”
链枷锤。
链枷锤???
“索菲,你认不认识刚才那个人?”
“巴隆嘛,布兰卡刚才不是叫了他的名字?”
“他刚才是不是说了‘链枷锤’?”
“什么锤啊镐的。”
“链枷锤啊!”利昂娜兴奋地按住这小姑娘的肩膀不断晃动。“我找到线索了!”
“你在说什么啊?什么线索,和你失忆有关吗?”
“哎呀差不多。”利昂娜说着,三步并作两步蹿出了房门。还给刚要进门的酒客撞了个趔趄,免不了惹几句咒骂。
利昂娜四处寻找着刚才那名名叫巴隆的骑士的踪影,说来也巧,那壮汉正从隔壁的小民居中出来。一手仍拎着那不甚鼓胀的钱袋,另一只手不知从哪儿找了块碎布,擦拭着脸上的酒渍。
“呃——你是叫巴隆吧?”
“哈?”这个雄壮的大胡子扭过头来,“哦,你是刚才酒馆里那个——”
“嘘——”利昂娜打手势示意他噤声,随后轻佻地眨了个眼,“我有事找你。”
利昂娜拽过巴隆的手就往小巷里钻,可却把自己抻了一跤。那骑士正一脸疑惑地站在路中央,动也不动。
“你要做什么?有事儿在这儿说。”
“唔——”
利昂娜眼珠滴溜一转,嘴角露出一撇掩饰不住的笑容。
“你为什么要把你的武器留在酒馆里?那东西可不便宜。”
“不然怎么办?她又交不上税款,难道你出哇?”巴隆没好气地说,“就这事儿?行了,快走快走,我还要接着收税。”
“你作为一名骑士,没有马匹就算了,连个武器都没有,还收什么税呀?把铠甲脱了回家种地吧!”
“骑士和有没有武器有关系吗?再者说了,我多少有自己的收入,用不着你操心,姑娘。天不早了,这镇子黑得快。晚上不回家的话,这路上可不大安全。”
巴隆说得对,利昂娜虽在酒馆里没呆多久,可现在的小镇已大半进入黑夜。街道上仅有稀稀拉拉的几个行人,就算路过,也对这对儿古怪的男女视而不见,匆忙赶路。
“啧啧啧,你先操心你自己吧。我们这些平民,难道要指望一个连件儿家伙都没有的骑士,保护我们的安危吗?”
“谁说我没有家伙了?”大胡子涨红了脸,“我有的是钱,分分钟买件趁手的兵刃。”
“又不是你的钱。”利昂娜拟出一副不屑的神情,“有本事,就把你的链枷锤拿出来让我看看呀!”
“哼,我眼下还有工作要做,没时间跟你胡扯。收完了税,我还要去找通缉犯的线索呢。”
“通缉犯啊?有赏钱吗?”不知何时,小鬼头索菲跟了上来,冷不丁地插了一句。
“当然。足足一千枚德涅耳银币,生死不论。”巴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卷儿羊皮纸,展开来看,是一副画像。
画中是一张女子的侧颜相,浅色的卷发顺肩披下,却丝毫不显杂乱。睫毛修长,神色黯淡。薄唇嘴角微微上挑,露出一颗细微的尖牙,咬在唇边。虽是一幅通缉令,放回到二十一世纪,也算得上是难得的一件艺术品了。
“喏,就这个女的。她犯了女巫罪,别看长得眉清目秀,身上背了几十条人命呢。”
惊得利昂娜一身冷汗。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读取记忆的机会,她决不会再放着好端端就酒馆不歇,偏要主动跑出来凑到这个骑士面前搭话。
“她——”
“叫什么‘噩梦夫人’。嘁,这些女巫总喜欢起这些个骇人的名字。”巴隆抖了抖羊皮纸,“看清楚了吧?有线索的话去镇中心的领主厅找我。”
“看清楚了,看清楚了,再见!骑士老爷!”索菲赶忙说着,拉住了利昂娜,小声对她说,“愣着干嘛?跑啊!等他反应过来以后抓你啊?”
“哎,等会儿——”
巴隆转过头来,对利昂娜说:“我怎么瞧着你,有点眼熟呢?”
“我……”
“不可能的,骑士老爷,您一定是认错了。”索菲嬉笑着说,“我们家小姐是远嫁过来的,今儿才刚到奥卡森呢。”
“嫁过来的?”巴隆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二人灰头土脸,利昂娜身上的衣服撕了个大口子,还散发着松露的味道。索菲更是穿着毫不得体的袍子,袖口和手肘补丁缀着补丁。
“说来话长,老爷。我们路上被一伙儿强盗洗劫,只有我和我家小姐逃了出来。可怜那些跟了公主十几年的仆从们,都……都……”索菲说着,泣不成声。全然不顾五秒钟前她还在嬉笑的事实。
利昂娜嘴笨,只得面对着巴隆怀疑的目光连连点头。
“这世道嘛……就这个样子。你丈夫呢?”
“她丈夫也被强盗杀了!”索菲演的十分动情,直接跪坐在地上哭了起来。奇怪的是,除了巴隆,路上没有任何一个路人驻足围观。仿佛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儿在街上嚎啕大哭,是件很稀松平常的事。
“怪不得你非要跟过来……唉……”巴隆挠挠头,“你是从哪儿来的?我想办法联系个商队把你们送回去吧。”
“我们是——”索菲失语了。这小孩子虽然油嘴滑舌,可她对这世界知之甚少,根本就没出过这几个村镇。至于波西米亚国王是谁,神圣罗马帝国又是什么,和她那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从西班牙来的,”利昂娜顿了顿,“加泰罗尼亚地区。”
“唔,从没听过。”巴隆一脸困惑,“这样吧,我带你们回领主厅,兴许能找个洗衣做饭的活计。可能有点委屈你,毕竟你以前也是富家小姐,但我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不不不不,不用了不用了。”索菲本就是想摆脱他,没想到这大个子如此心善。就算他瞎了眼看不出眼前这人就是画像上的通缉犯,偌大个领主厅,难道都认不出来?到时候,利昂娜势必要上绞架,她也得跟着倒霉。
“我可不能任由你们一大一小两个小姑娘,就这么在街上要饭度日。”
一双宽厚有力的大手,拽着两人便朝着镇中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