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平静地道：“她躺在床上，安静得像睡着了，身上还穿着离开时的那件衣服。”
他转过身来看着言兮，自嘲般摇头而笑：“我知道，她是不愿我为难。”
“哇”、“哇”，几声不合时宜的乌鸦啼，旁边榆树扑簌响了响，突然扑腾出一只黑色的大鸟，朝天际飞去。
那是去年在此筑巢的乌鸦，在确定无人驱赶后，便俨然在此安了家，几只幼鸟羽毛丰满了些，只是被这一场风雪侵袭后，又冷又饿，声音反而焉了吧唧。
“你知当年我为何能扳倒姜述吗？”太师忽而问道。
言兮道：“姜述贪墨横行，天怒人怨，先帝即位后励精图治，自然容不得这样的奸臣。”
“只是其一，他把持朝政多年，所作所为先帝未必不清楚，从来参他的折子堆积如山，先帝也不过斥责几句，怎么最后会因一件小事而定他的罪？他打击异己，苛待臣工，说到底是先帝的意思；他侵吞国帑，大肆敛财，又有多少是进了先帝的私库？”太师意味深长地看了言兮一眼，侧过身去，缓缓道：“他是一把刀，刀把握在先帝手里，刀刃对着臣工。他替先帝担下了所有污名，他自己也深深明白这一点，有他在，先帝便能安然坐在皇位上看着臣子们相斗，先帝有用得到他的地方，就不会杀他。”
言兮怔了会，问道：“那为何先帝还是杀了他？”
“因为他死了的用处比活着的大。”
言兮想了想，想不出缘由：“这是为何？”
“当时西有柔夷犯境，各处兵危，可国库告急，先帝整日发愁粮饷难以筹措。”太师扶着檀杖，望着地面：“于是我暗示先帝姜述家有巨财，抄了他的家，就能解这次燃眉之急。后来先帝便以小事入罪，清查姜述府邸，竟抄出白银二百一十万两，黄金十万两，字画古玩不计其数，刑部联合大理寺抄了三天三夜才算完工。先帝勃然大怒，当即派遣羽林卫星夜赶往其家乡故里，发现他名下一处绮秀园林，园中白玉为阶，金砖铺地，地下还设有金窟，其中网罗了天下奇珍异宝，存放各地田舍地契。羽林卫掘地三尺，未放过一毫一厘，之后这些钱财便全入了国库，不仅解了柔夷之祸，还用于加固边境防御工事以及扩充兵备。”
言兮有些讶异：“先帝威严，又在天子眼下，姜述怎会如此糊涂？”
“人在最精明的时候，恰恰也是最容易犯错的时候，尤其是当他还想留条后路。当时姜述年纪大了，为了致仕后依旧维持原来的体面富贵，不惜大开门路，广收贿赂，而内阁政务都交由我来处理，自己则安心敛财。”
言兮一听便明白了，所谓责权统一，姜述只顾将责任包袱甩给义父，却不知将权利也转赋予了他，长久下去，自身被渐渐架空，最后便能被轻而易举地拿下。
太师继续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姜述拼命敛财，先帝未必不知，只是这数额也远超他所想。先帝的盛怒更多是源于被欺骗后的颜面无光。”
“所以说到底，他不过是替天子敛财罢了。”言兮凝眉思索着道：“可能他到死也没想到，那些用于保障他晚年生活的天量巨财，恰恰成了他的取死之道。”
“弄权一时，凄凉万古。”太师沉静道：“被夷三族，令休返乡，遭人唾面，终日饥寒困苦，最后陈尸于街，这便是权臣的下场。”
言兮抿了抿唇，默了会，道：“义父是想说，没有什么事在人为，只是时势造英雄。”
太师颔首道：“要学会顺势而为。”
言兮抬头望了望天，月华如水，却不见一颗星辰。她提起衣裙，对着太师的背影缓缓跪下：“女儿不孝，日后不能义父身边侍奉了，义父一定要多多保重。”
屋檐上的明月将二人的身影拉的老长，直没入廊下。
太师沉寂片刻，道：“你想好了，真的要去吗？”
“这是最好的办法，也是唯一能救他的办法。”言兮静静地道：“义父不也选择了同样的路吗？”
“为父活了这么久，死生看淡，不过在这几年罢了。”太师转过身来，叹了一声：“但你不一样，你还年轻，皇上也有意周全你……”
“可是没时间了。”言兮语气平和却坚定：“我已经决定了。”
太师不再多言，只是仰头缓缓闭上眼，眼中浮现那个如百灵鸟一般灵动的女子。
曾发愿再也不让那样的事情发生，可没想到依旧会陷入这样的困局之中。
“在这之前，女儿还有一问。”
“你说。”
“当年义父依附姜述起势，姜述于义父有提携知遇之恩，之后又力挺义父改革举措，甚至将义父视为心腹知己，后来义父对付姜述扳倒姜述，心中可曾有过愧疚。”
“没有。”太师不假思索便道。
“他给我的，都是他从他人那里剥削掠夺而来的，而这一切，我本可以光明正大的靠自己才能获得，而不是要阳奉阴违，虚与委蛇。他支持我，是因为我所做对他有利，他利用我达到他的目的，他从我身上获取的从不少于他给予我的，我对他从未觉得亏欠。”
太师转过身来，望着言兮：“去做你觉得对的事，不必困于忠孝恩义。”
“女儿明白。”
言兮俯身磕了几个头，便起身离开了。
转过一道月门，便见张明提着灯笼在等：“我送你回园子。”
言兮点点头。
二人无言地走了一路，直到言兮住处外时，张明停下脚步，终于忍不住道：“言兮，真的要如此吗？”
“嗯。”
“再等等，或许会有别的办法。”
“不会有别的办法了。”言兮望着张明，蓦地一笑：“张大哥，我们都走在这条路上，我们都别无选择。”
月光下，她的面庞如美玉生光，笑容和婉清淡，却教人觉得一阵凄清。
张明别过脸去，良久后，叹了口气。
言兮又道：“朝里宫中秦王暗通款曲，收买了不少眼线，张大哥来日若有机缘，须要提点太子。”
“这事太师也知道，说这是太子要过的坎，只能靠他自己。”张明说到这一顿，摇了摇头：“只是你……唉，你原本可以不用搅在里面的。”
言兮没回答，只将双手叠在身侧，对他敛衽拜下：“言兮多谢张大哥这些年照拂，往后义父也要劳烦张大哥多多费心了。”
“你这说什么话，这本是我应为之事。”张明扶起她，想再说些话却不知说什么好，只叹道：“你照顾好自己，你我……但愿后会有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