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西宫幽冷 老上皇苟延残喘
书名:唐明皇 作者:左云霖 本章字数:8511字 发布时间:2024-06-23

好出风头而没有心计,心直口快而没有主见,这就是咸宜公主的 性格。

她是武惠妃的小女儿,李隆基的娇公主。少女时因母亲得宠,她也 备受李隆基的疼爱。开元二十三年(735) , 她下嫁驸马杨洄,李隆基为 她加实封至一千户,这在当时,已是破例的事了。当时皇妹最多才封一 千户,皇女最多不过五百户。那时李隆基还知节俭,曾对人说:“皇妹皇 女封这些户已经够多的了。百姓的租税不是我皇上个人所有。战士沙 场出死力,赏不过束帛,女子何功,要赏这许多? 赏赐过多了,她们便不 知节俭了。”虽然这么说,但还是因为溺爱这位公女,破格实封千户下 嫁了。

她生得很像母亲,明眸皓齿,娇小玲珑,但不像母亲那样工于心计。 没有什么事能使她心事重重,没有什么事能使她懊恼落泪,她总是美滋  滋、乐悠悠的,总是充满一种幸福感,总能给别人带来一种欢乐的气氛。 对别人,她既不嫉妒,也不戒备,总像一个孩子般的天真和善良。也许, 正因为这种性情,她母亲武惠妃死后,李隆基照样很疼爱她,而她的异母  哥哥李亨,尽管对她的母亲武惠妃恨之入骨,可当了皇帝之后,也没忍心  伤害她。她已年逾不惑,仍过着喜鹊般的快活日子。

她到太极宫里侍候李隆基的饮食起居已经一年多了。和她同时到 这宫里来的,还有她的异母妹妹万安公主。万安公主自幼出家,虽然年 纪比她小,但看相貌,似乎比她大十岁,而且性情孤僻冷漠。

她和万安公主来太极宫侍候父皇,并非为了反哺报恩,而是受了兄 皇李亨的指派,是遵圣旨入太极宫的。

这座太极宫原名大兴宫,始建于隋代。李渊父子从隋炀帝手中夺取 天下后,定都长安,对大兴宫几番修建,使之成为初唐时的皇宫,称作太 极宫,又称宫城。因它位于后来修建的大明宫和兴庆宫之西,所以习惯 上又称西内。

因为建造的年代已经久远,加上地势低湿,早在一百多年前,当时的 皇帝高宗李治便发觉宫内潮湿,才下诏扩建大明宫,并迁到大明宫居住 和处理朝政。

李隆基做皇帝之后,也不喜欢这座宫城。他先是住在大明宫,后来  又迁到了新营建的兴庆宫。除了丧事和重要庆典要照例在这里举行外, 平时这里便成了冷静清闲的处所。

父皇是怎样迁居到西内来的,咸宜公主并不知道。但是,也许是因 为李隆基在位时间太长了,也许是因为他的文治武功曾煊赫一时,也许 是因为长安百姓还没有完全忘记开元年间的盛世景象,上自朝臣和太监 宫女、下至长安百姓,对李隆基还都是关心的,他从兴庆宫迁居太极宫的 过程,曾一度是百姓中争传的话题,人们同情太上皇,赞佩高力士。咸宜 公主从宫廷内外的传说中,渐渐听出了事情的大概。

事情就发生在李辅国调走了兴庆宫二百九十匹御马,撤换了兴庆宫 卫兵的第二天早上。

那天早上,不管高力士等人如何劝慰,李隆基也不肯动箸,御厨只好 小心翼翼地把太上皇的早膳原封撤了下去。

正当李隆基心烦意乱的时候,啖廷瑶忽然来传旨,说是皇上恭请太 上皇游西内,泛舟四海池。

那一天是七月十九日,长安城的暑气正盛,泛舟四海池倒是可以消 暑避热。可是,李隆基早已感到自 己头上罩着不祥的阴影,哪有心思去 泛舟? 他一挥袍袖,对啖廷瑶喝道:“替我回禀皇上,谢谢他的孝心! 朕 今天身体不适,不能遵旨!”

李隆基本想见儿子一面,质问他为什么要从兴庆宫取走御马,撤换

卫兵。可他听说儿子派人来请,却又燃起怒火。

啖廷瑶跪在地上不肯起身:“奴才奉皇上圣旨来请太上皇,太上皇 不去,奴才吃罪不起 … …”

在一旁的高力士见李隆基已明显表示出对皇帝的不满,唯恐把事情 闹僵,忙对李隆基说道:“陛下虽然龙体不适,但既是皇帝旨意,陛下还 应勉为一行。”他不等李隆基表示态度便自作主张吩咐道:“去回奏皇 上,说太上皇随后就到!”

不用多想,高力士的主意肯定是稳妥的。既然儿子是大权在握的皇 帝,儿子的召唤就是圣旨,李隆基这个太上皇也不得不服从。再说,儿子 毕竟是儿子,见了儿子的面,日子也许会比现在好过些。何况,李隆基近 来对高力士的依赖越来越大,高力士的主意便是他的主意。于是,他在 高力士和陈玄礼的陪同下,离开了兴庆宫。

兴庆宫的东墙有夹城复道,就是夹在两层宫墙间的道路,南通曲江 芙蓉园,北通大明宫,西通太极宫。要从兴庆宫进入夹城复道,必经兴庆 宫东南的睿武门。

李隆基偏安于兴庆宫以来,每次出行,都是走夹城复道,因为他怕见 生人,更怕见儿子手下新贵们鼻孔朝天的模样。现在,他没有了卫队,更 是必走这夹城复道以求平安了。

没想到,他和高力士等一行人刚出睿武门,迎面突然闪出一大队人  马,个个甲胄鲜明,钢刀出鞘,为首的一匹马上,坐着面带杀气的李辅国。 显然,李辅国带领的这支队伍,正是使人闻名股战的殿前英武军,是改编  后的禁军的中坚力量。今天到场的足有五百人,相当于整个英武军的一  半人马。

先行出宫的啖廷瑶骑马立在李辅国身边。

面对寒光闪闪的刀丛,凶悍狰狞的英武军,李隆基吓得面无人色,手 足一软,险些从马上栽下来。多亏陈玄礼伸手扶挟,他才没有落马,只是 伏在马背上打战。

高力士马上明白了,啖廷瑶请太上皇游西内是李辅国设下的圈套, 而李辅国敢采取这样的行动,必然是经皇上李亨同意的。但他估计,李

亨还不至于允许李辅国杀害太上皇,李辅国这样气势汹汹,无非是要抖 一抖威风,让太上皇和兴庆宫内的人知道他的存在,他的权威。眼下自 己必须稳住神气,在气势上压倒李辅国,维护太上皇的体面,使太上皇免 遭凌辱。维护了太上皇的体面,也就维护了自己的体面。 自己原是李辅 国的主人,自己的资望和勋阶高于李辅国,自 己有条件和可能在气势上 压住李辅国!

想到这里,高力士抖起精神,用手指着李辅国高声喝道:“李辅国, 你要干什么?”

李辅国虽然有权有兵,但在高力士这个老主人面前,总是有些心气  虚怯。听到高力士的喝问,不得不答道:“奉皇帝旨意,因兴庆宫狭小, 请太上皇迁居太极宫!”

“既然如此,见了太上皇为何不下马跪拜?”高力士声音更高了。

李辅国无言对答,但还不肯下马。他不敢正视高力士咄咄逼人的目 光,转而傲慢地看着吓得说不出话的太上皇。

高力士不和李辅国僵持,他要先解除英武军的武装。他拍马走上两 步,对英武军将士高声说道:“太上皇诰命,问诸将士安好! 诸将士应纳 刃下马谢恩!”

英武军将士被太上皇的身份和高力士的气势震慑住了,既是太上皇 问好,他们按礼节理当谢恩。何况眼见李辅国已经气馁,他们便身不由 己地下了马,收刀入鞘,跪倒叩头,口呼万岁。

高力士见众将士慑服了,又转而逼视立马于李辅国身旁的啖廷瑶。 啖廷瑶撑不住了,瞥了李辅国一眼,溜下马背,跪倒在太上皇马前。

高力士对李辅国喝道:“还不下马向太上皇请安,更待何时? 难道 你要造反吗? 皇上杀得了你,太上皇就杀不了你吗?”

李辅国边下马边答道:“辅国不敢,辅国奉旨奔走 … …”

高力士乘势又加几句:“哼,你也太不自量,敢在太上皇面前如此无 礼!太上皇是五十年太平天子,当今皇帝之父,你算什么东西? 休说今 天是奉旨恭请太上皇迁居西内,就是有天大的事情,还有高某在此,也轮 不到你李辅国动手!”

高力士后两句的意思很明显:今天就是皇上要杀太上皇,你李辅国 也没有资格动手!

李辅国的气势完全被压下去了,只得跪拜磕头道:“奴婢死罪! 奴 婢奉旨办事,身不由己,请太上皇垂悯 … …”

高力士心里很清楚,李辅国有圣旨,有兵权,现在只是一时被震慑住 了。实际上,太上皇今天是难免要受李辅国挟持去太极宫了。只要能保 住太上皇的面子就不错了。他随即也下了马,把马缰丢给身后的一个太 监,随手揽过李隆基的两条马缰,对李辅国说:“太上皇旨意,李辅国平 身,侍卫太上皇去西内!”说着,把一条马缰丢给李辅国,自 己攥着另 一条。

李辅国沮丧地接过那条马缰,和高力士一左一右在李隆基马前为之 牵马。啖廷瑶和英武军将士见了,也只得规规矩矩地随在后面。有这么 多人护驾,高力士自作主张,索性不走夹城复道了,而是出了兴庆宫的正 门通阳门,顺大街进了皇城,再经皇城进入宫城。

到了甘露殿,李隆基升殿坐下,李辅国等人礼拜而退。

李隆基立起身,双手扶住高力士的双肩,哭着:“今天要不是你,我 就要受辱于辅国小儿手里了!”

高力士扶李隆基重新坐好后,哭拜道:“观今日之事,老奴自知不能  再侍奉大家了。望大家善自珍重,饮食起居,亦须大家自己多留心了。 老奴今生大概难以再侍奉大家了 … …”

“公公何出此言,公公不可弃朕而去 … …”

“依老奴观之,李辅国辈不会允许老奴及陈将军等人再侍奉在大家 身边了……”高力士泣不成声了。

李隆基扶起高力士,劝慰道:“高公公不必多心,皇帝不至于如此绝 情。都是小人从中挑拨,才有今日之事 … …”

“皇上固然是仁厚的,但今日之事,没有皇上旨意,李辅国也不敢如 此。老奴料定:老奴和陈将军离开大家,大家方能得见皇帝之面;皇上健 在,则大家安;皇上病危,则大家危。大家切记:老奴走后,如闻皇上病 重,大家就需格外小心,以防小人毒手!”说完,高力士放声大哭。

果然不出高力士所料,当晚,大明宫就传出李亨的口谕:太极宫的守 卫归李辅国统辖,陈玄礼、高力士及太上皇的旧宫女太监都不准再留在 太上皇身边。

几天之后,李亨正式颁下圣旨:高力士流放到距京师三千一百里的 巫州,陈玄礼勒令辞官回原籍;玉真公主仍回她出家时所居的玉真观养 老;九仙媛、红桃到距长安两千二百六十八里的归州安置,其余原来跟随 太上皇的太监、乐工、宫女,一律遣散。从大明宫拨宫女百人到太极宫做 洒扫杂役。同时,指派咸宜公主和万安公主到太极宫侍候太上皇的饮食 起居。

派她俩来太极宫,自然又是李辅国的主意。这两个人实在是再恰当  不过的人选—咸宜公主没有心计,不会说假话,虽然和太上皇很亲昵, 但不会搞出什么名堂;万安公主本是宫女所生,自幼便不得宠,又是出家  之人,没有亲党。把她俩放在太上皇身边,李亨和李辅国不但尽可放心, 而且还可通过咸宜公主从无矫饰的言语表情,洞悉太上皇的动静。

咸宜公主可没想许多。到太极宫就到太极宫,侍候父皇就侍候父 皇。她本来就爱说话,爱管事,爱指挥别人,做太极宫内的大总管,她倒 觉得蛮有趣味的。

咸宜公主到太极宫已经二十多个月了。尽管她什么事情也不放在 心上,她也渐渐发现,李隆基越来越委顿颓靡了。

李隆基怎能不感到生趣索然呢? 从兴庆宫到太极宫,从南内到西 内,环境变了,生活条件变了,他的情绪也变了。

住在兴庆宫的时候,他有自己的侍卫官,自己的卫兵和仪仗,有自己 的太监和宫娥,有九仙媛和红桃陪伴自己过夜,也有行动的自 由。春夏 两季,他可以顺着夹城复道,重寻昔日那温馨的梦。可现在,这一切都不 行了。三丈五尺高的太极宫墙,把他与外界隔绝了,偌大的宫城,成了他 的监狱。

他不能会见任何人,不能跨出宫城一步,他身边没有了解愁破闷的  乐工和优伶,没有了九仙媛和红桃,没有了陈玄礼和高力士。漫漫长夜,

他独自僵卧帐中衾内,睁着双眼听着更鼓,等待天明;天明之后,仍是长 夜一般无边的寂寞。九仙媛、红桃、陈玄礼留下的空白,无人能够替代填 补;失去了高力士,他更感到如同被摘掉了肝胆,失去了依靠。多少年 来,高力士一直陪在他的身边,一直是他的影子啊!

刚到太极宫的那些日子,咸宜公主真是焦急,父皇如同痴呆了似的, 叫他起床,他就起床;叫他吃饭,他就吃饭;叫他吃哪道菜,他就把筷子伸  向哪个盘子,像一个木偶人似的听她摆布。万安公主又整天吃斋念佛, 什么也不管。整个太极宫的管理,父皇的一切生活琐事,都是她咸宜公  主出头操心。她感到自己有些吃不消,更怕父皇有个三长两短,几次求  见兄皇,要求兄皇多到太极宫向父皇请安。

起初,每当皇上带着皇后和皇儿皇孙来向李隆基请安的时候,李隆 基都是表情木然,不肯多说话。可是渐渐地,咸宜公主发现,皇上带着来 人走开后,太上皇又巴望皇上能再来看看他,有时竟开口问她:“皇儿怎 么样了? 什么时候能再来?”她明白了,太上皇虽然对皇上不满,但更怕 寂寞,皇上带一大帮人到太极宫来,毕竟可搅动一下近乎凝滞了的沉闷 空气啊!

于是,她经常请求兄皇来看望父皇,并教那些皇儿皇孙们如何对太 上皇施礼、答问,讨太上皇的欢心。她还请求兄皇出面,严厉训诫在太极 宫里供职的宫女们,要勤于职事,听她和万安公主的指挥调遣,侍奉好太 上皇。

这样,李隆基木然呆滞的脸上才开始有些生气了,偶尔还可见一丝 笑容。不过,他毕竟太老了,单看眼角和颊肌的动作,很难判断出他是在 笑还是在哭。

可是,近一个多月来,咸宜公主又惶惶然了,因为太上皇的性情又突 然变异了。

一个月前,三月初一早饭后,她到承庆殿看望父皇,一进门,就发现 父皇神色异样。他没有梳洗,斜披着黄色薄绵袍坐在寝宫门 口,怅然若 失,双目呆滞,脸色灰败,一线口水顺着胡须飘落,上下唇在下意识地翕 动,似在反复念诵着什么。

咸宜公主大吃一惊。 昨天还好好的,还写了一首歌词呢! 写完之 后,还曾兴高采烈地拿给她看。

她不精于诗词,虽然叫不出这首歌词是什么牌调,却能看出歌词中  的颓靡和怀旧的情绪,还似乎隐隐流露出怀念杨贵妃和江采苹的意思。 她唯恐父皇过分伤感,随口赞美几句便岔开了话题。后来,她有事回自  己府中去了,是万安公主陪侍父皇的。可一夜之间,父皇怎么变成了这  个样子了呢?

她命宫女赶快去叫万安公主,自 己走近父皇,扶他进寝殿。只听他 反复喃喃念着一句话:“他要完了,我也要完了 … …”

不一会儿,万安公主来到了。她眼珠黑白分明但无神采,脸皮白净 但无润泽,身穿女道士的服装,还散发着淡淡的香烟气味,显然是正在做 早课时被宫女叫来的。

“姐姐何事呼唤愚妹?”她向咸宜公主施礼问道,神色不悦。

“还问我呢,你看看父皇怎么了? 我出宫以后,你们是怎么侍候父 皇的?”未脱尽稚气的咸宜公主,发出一连串的质问。

万安公主这才发现父皇神情有些异样,好像比往常痴呆了不少。但 她也不知道父皇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她只知道昨天傍晚父皇接待过大明 宫来的一个宦官,那宦官是带了几个小太监为太上皇送春装来的。

如果换一个略有心计的人,也能分析出李隆基的病源。可咸宜公主 是个从来不肯动脑筋的人,只知道埋怨万安公主。她训斥宫娥,乱折腾 一气,也没弄清太上皇为什么神情异变。

其实,李隆基的病因很简单,头一天傍晚,他从那个宦官口里知道  了,入春以来,李亨病势急剧恶化。他想起了高力士的话:“皇上健在, 则大家安;皇上病危,则大家危…… ”他听说李亨病重,便知自 己也不久  于人世了。他明知凶险将临,却无力抵御,无法逃避,他的性情怎能不  变呢?

从那时起,一个月来,咸宜公主再也没回自己府中住宿,白天晚上都 在太极宫服侍父皇。

这一个月里,李隆基食量渐渐减少,有时干脆不动箸。整天抱着一

个木制傀儡抚弄。这傀儡是当年乐伎丢在太极宫的,做成老翁的样子, 耳口鼻眼肢俱全。现在,它成了李隆基不肯离手的宝贝,他爱怜地抚弄  着它,嘴里还反反复复吟哦着一首他随口诌成的诗:

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 须臾弄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

咸宜公主明白父皇这首诗是说:用木头刻成老翁,上面提线演傀儡 戏,老翁刻得皮肤像栗米,白发如鹤羽,简直就像真的一样,可做过戏它 便被遗弃无用了。人生原来就像这傀儡做戏一样是一场大梦啊!

听懂了父皇吟的诗,咸宜公主更感到父皇可怜了。他已到了风烛残 年,却被幽囚在这高墙深院中,百无聊赖地消磨着时光,还好像有难言的 隐忧。这样下去,还能活几天呢?

更糟糕的是,近些日子连太上皇的食物也显得不充足了。 以前,各  地进献皇宫的珍品奇味,皇上还时常派人送些给太上皇尝鲜,可从三月  下旬以来,不但这些东西不见送来了,连粮米菜蔬也不按时送来了。咸  宜公主又急又气,几次去大明宫找兄皇,可是,李辅国不肯露面,他手下  如狼似虎的禁军硬是不让她进去。她发怒,她骂人,那些卫兵装聋作哑; 她硬闯宫门,那些卫兵却横起了刀枪拦路。

有一次,她终于闯进了大明宫,那些卫兵好像事先得到上面的授意, 并没有认真阻拦她。她找到会庆殿才见到兄皇,可这时的李亨却正在发  昏,不省人事。皇上身边的宫女太监说,近来皇上时常昏厥,叫喊下身疼  痛,御医已不敢再下药了。张皇后对人一向严苛,可对她咸宜公主却还  挺和善,把她拉到一旁说,皇上已顾不了太上皇的事了,禁卫军大权在李  辅国手里,谁也无能为力。原先皇后和李辅国特别亲密,现在言谈中怎  么也对李辅国不满了呢? 她隐隐觉得这可能与皇上病重有关,可能是皇  后与李辅国在皇上病危时互相争权,发生了矛盾。她弄不明白,也不想  弄明白,她的职责是护理太上皇,于是,从御膳房要些米菜便回到了太  极宫。

没想到,当天夜里太极宫里又闹起了鬼。天亮以后,几个宫女互相 哭诉,说昨晚险些被鬼吓死。她们亲眼看见,那两个鬼白发拖地,青靛 脸,巨齿森森,跳跃啸叫,往来倏忽,摇窗撼门,可怕极了。还有一个独宿 的宫女好像吃了鬼的亏,面色惨白,哽哽咽咽地哭,别人问她怎么了,她 死也不肯说。

太极宫虽不破旧,但很空旷清幽,除了太上皇之外,住的都是女人。 两位公主,百十个宫女,分住在这长四里多、宽二里多的大院内,本来就  有地旷人稀之感,加上这一闹鬼,她们都更害怕了。不到天黑,宫女们便  三五成群,凑到一间房子里,闩窗顶门,就算外面鸣锣擂鼓,也无人肯开  门出来。

咸宜公主白天责骂宫女们胆小,可到了晚上,她自己也心里发慌。 她先把父皇从承庆殿迁到甘露殿,又从甘露殿迁到神龙殿。这神龙殿只  有六十多年的时间,门窗牢固,又是中宗皇帝晏驾之所,或许可避些鬼  气。迁到这里之后,每到晚间,她都命太上皇比较喜欢的宫女宫媛陪太  上皇睡在里间,又把万安公主叫来,和自己一起睡在太上皇的外间,再召  来几个身长力大的宫女,带着棍棒锄镐在隔壁秉烛待旦。

最使咸宜公主焦虑的是太上皇从昨天开始不吃饭了。是因为饭菜 质量越来越差,还是因为太极宫闹鬼的事传到了太上皇的耳中? 她不明 白。她问父皇,父皇只是摇头叹气,不肯说话。后来她急哭了,父皇才有 气无力地说了一句:“儿莫哭,为父这是辟谷服气,天帝要接我去成 仙了 … …”

“辟谷”,不就是不食五谷吗? “成仙”,不就是死吗? 咸宜公主一点 主意也没有了。她没有独立为老人送终的经验,也不忍心眼睁睁看着父 皇绝食而死。她吩咐宫媛等人看好太上皇,自 己带上万安公主,又一次 去硬闯大明宫。

这一次真算顺利,她们来到大明宫的望仙门,刚要和挡驾的卫兵吵 闹,正巧李辅国带着另一个宦官头目元载来巡查宫门。

咸宜公主本来很讨厌李辅国,但她还是叫道:“李公公,我要进宫, 他们 … …”

“噢,是公主到了,太上皇安好? 入宫有事吗?”李辅国语调很平和。 “太上皇辟谷服气了。我要见兄皇!”咸宜公主随口答道。

“噢,那快进去吧!”

她们进宫来到长庆殿,只见李亨拥衾倚坐在御榻上,张皇后和太子 李豫立在榻前。

李亨的眼珠缓慢地转悠,发现了咸宜和万安公主,问道:“贤妹 … … 何事?”声音极度虚弱,额头汗气蒸腾。

咸宜公主本来是因父皇病危来向兄皇求救问计的,见兄皇也病成这 样,一时又不忍心说出。她看了万安公主一眼,万安公主脸上没有任何 表情,她没了主意,搪塞说:“愚妹是来……向兄皇请安的。”

李亨轻轻点了点头,紧喘了两口气。

站在一旁的皇太子李豫是个聪明人,在讨伐安禄山、收复长安洛阳 中立过大功。他自幼和祖父感情不错,李隆基以前也很喜欢他。他看出 姑姑心里有事,肯定是为太上皇的事情而来又没好意思说出 口,便丢给 姑姑一个话茬:“太上皇近日可好?”

咸宜公主心里的事再也憋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声音也哽咽了。 她叫着太子李豫的小字,又转而向兄皇泣诉:“大收,兄皇,太上皇 … …  辟谷服气了,我不知该怎么办 … …”

万安公主也很凄然,陪着落了几滴泪。

人们都不作声,李亨也许久没有答言,但从他那张因多汗而显得煞 白的脸上,可看出他心里的情感是相当复杂的,有恨,有怜,有怕,有 悔……

张皇后打破了沉默,试探着说:“逼迁上皇,幽囚于西内,都是李辅 国的主意 … …”

李亨长长叹了一口气。逼太上皇迁于西内,遣散久在太上皇身边的 人,主意固然是李辅国出的,但都是他首肯的,而且皇后当时也是赞同 的。现在,她又这样说,显然她近来又和李辅国闹翻了,鼓动自己对李辅 国下手。他近来对李辅国也越来越不满,觉得李辅国太凶横专权了,可 现在自己病体支离,力不从心,李辅国又牢握禁军大权,羽翼丰厚,急切

削免李辅国的权力,肯定会激出大的变故。安禄山、史思明的余部还在 横行,一些节度使也在讨伐安史叛军中拥兵自重,京城再闹出事来,非但 自己和太子要遭殃,大唐的江山也就完了。

自己怕不久于人世了,保住自己要紧,保证太子能顺利从我手中承 继帝位要紧,保证自己生前不发生变乱要紧! 李辅国,留给将来太子继 位后去对付吧,太子聪明能干,对付得了他的。太上皇嘛,虽然现在可 怜,当初却也可恨啊! 我顾不得他了!

想到这里,李亨对咸宜公主说道:“父皇近年颇好神仙,辟谷服气, 怕是受了方士的蛊惑吧! 大收,你可带御医去看看!”

“父皇保重,孩儿遵旨!”李豫答应道。

“你们……”说了几句话,李亨又有些气促了,他吃力地看了李豫和 张皇后一眼,叮嘱道:“你们,凡事都不可…… 轻举妄动啊!”说完,一仰 头,枕在身后的被褥上,再也不肯说话了。

李豫带着御医、太监和属官,随咸宜公主来到太极宫。御医说太上 皇并无什么病症,只要服用开胃健脾的药,再辅以参汤,便可保无事,至 于太上皇有无心病,他就看不出来了。

这当中,咸宜公主又向李豫说起太极宫夜里闹鬼的事,要他想办法。 李豫察觉出其中像是有什么名堂,但他没有实权,不敢贸然撤换守卫太  极宫的禁军,那样会惹恼总揽禁军大权的李辅国啊! 父皇要他 “不可轻  举妄动”的意思,他是明白的。

他只答应关照负责长安夜间巡警的金吾卫,注意巡查靠近太极宫的 道路,并说一定派人送参汤和食物来,便拜别了太上皇,辞别了两位姑 姑,回大明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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