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金笼囚鸟 李隆基百感萦怀
书名:唐明皇 作者:左云霖 本章字数:8113字 发布时间:2024-06-23

其实,兴庆宫里并无异谋,不过,今天兴庆宫倒是比往常热闹些。

昨天晚上,李隆基乘月登上勤政务本楼,见月华满天,清辉遍地,人 间天上,月宫皇宫,都融浸在一片神秘的月色中,不由产生一种怅惘怀旧 之感。他手扶栏杆,唱起了前代诗人卢思道的《从军行》来:

朔方烽火照甘泉,长安飞将出祁连。 犀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侠少年。

庭中奇树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还。 白云初下天山外,浮云直向五原间。

…………

卢思道的这首诗,本来就是适于传唱的歌行体,加上语句清丽流畅, 句多对偶,情调悱恻缠绵,所以开元年间宫中就经常配乐演唱。现在,李  隆基刚唱了一半,正唱到动情之处,忽听对面道政坊中传来嘹亮的笛声。 那笛声抑扬起伏,婉转有致,听起来很耳熟。李隆基停止了歌唱,侧耳静  听,终于听清了,那笛声奏的是《水调》,是开元末年宫中的曲子,他亲自  教给梨园弟子的。他当即指着道政坊的方向对高力士吩咐道:“那里一  定有开元年间的梨园弟子。等天亮你去替朕找来!”

天亮之后,高力士去道政坊还没有回来,宫门侍卫忽然传报:宫外有

一个名叫钟绍京的老者求见太上皇!

钟绍京? 他还活着? 他还想着来看我? 李隆基闻报又惊又喜,一种 失意中遇到知音,他乡异地偶逢故人的感觉蓦地涌上心头。他一面宣谕 请钟绍京进宫,一面亲自前往宫门迎接。

在勤政楼下,他和钟绍京相遇了。

不像君臣相见,倒像故友重逢;不似久别又觌面,恍如隔世相见!

两人先是相对站立,审视着对方,然后都丢掉手中的拐杖,抱住对 方,老泪纵横,呜咽流涕。

过了许久,钟绍京才后退两步,要跪行大礼,李隆基又一把拦住他, 携手走进了勤政楼。红桃拾起他们的手杖,跟在后面。

落座以后,李隆基问道:“爱卿,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啊?”问话中充 满了友善和惨楚。

“往事不堪提起。陛下蒙尘幸蜀后,臣不知圣驾所向,且年迈体弱, 不能执戈以讨叛逆,又不愿落入安禄山之手,便弃官南逃,回到了臣祖籍  赣州避乱……臣擅弃官,得罪在先……”钟绍京答道。

李隆基叹息道:“唉,爱卿何罪之有!倒是朕……朕有六军之众,尚 弃都西幸,何况爱卿。这几年在故乡还过得好吧?”

“臣家中有几垅薄田,还可卖字糊口,衣食尚不曾缺。只是家乡百 姓景况大不如前了。战乱以来,男丁多从戎,妇犁孺耕,收成欠佳,课税 又重……唉!”钟绍京说着,又摇头叹气。

“记得丧乱之前,朕授卿的官职是…… ”李隆基还约略记得当年授 钟绍京京官的事。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从开元初年起,因受刘幽求、王琚等人的牵 连,钟绍京也被贬为地方官,辗转各地几十年。天宝中期,他一次回京述 职,偶然接受了李隆基的单独召见,因他实在不愿再到地方上做官,跪在 李隆基脚前痛哭流涕道:“陛下就不记得当年讨韦氏的夜晚吗? 怎么忍 心让臣终生不能回京呢? 当年佐命立功的人,现在都已亡故了,只剩老 臣一人还在,且已风烛残年。陛下就不能免臣颠沛之苦吗?”

当时,李隆基虽然沉迷声色之中,但还有一点故人之情,加上钟绍京

为人本分,不遭李林甫之忌,钟绍京才得以留在京师,拜为银青光禄大 夫,安禄山作乱前,他又升做少詹事。

不过,现在李隆基已记不清当时授给钟绍京什么官职了。 “当时授臣银青光禄大夫,后转少詹事。”钟绍京答道。

“唔。”李隆基似乎想起来了,点了点头,又问道:“爱卿现在还能写 字吗?”

“不行喽。一搦管手就有些发颤,写不好了 … …”

“不妨事,在朕这里多住些日子,朕传御医为爱卿诊视 … …”

“谢陛下。臣是老迈之症,恐非药石可医了,陛下不必费心了 … …”

“爱卿高寿? 朕记得爱卿长朕几岁……”李隆基边回忆边问道。

“不敢。臣今年八十有一了。陛下真好记性。”钟绍京接过红桃递 上的茶,呷了一口,又问道:“陛下龙体尚好?”

“倒觉得比前两年顽健些,不过,到底是七十六岁的人喽,怕冷清, 总嫌清冷寂寞……”李隆基露出了凄惶的表情。

钟绍京宽慰道:“臣这几年悟出一个道理,静心独处,便可保身。天 下事由皇帝管着,陛下已远离‘炉火 ’,正可颐养天年 … …”

三国时,孙权要把天下诸侯的矛头引向曹操,劝曹操废汉称帝,曹操 识破了孙权的用心,骂道:“是儿欲踞吾着炉火之上耶?”从那时起,“炉 火 ”便成了帝位的代名词,含有皇帝的日子也不好过的意思。

“爱卿哪里知道,朕今不踞炉火,胜踞炉火啊!”说到这里,李隆基觉 得不妥,又改口说道:“好在儿孙还孝顺,衣食无忧,都怪朕生性喜欢热 闹,才有冷清之感……”说完,他笑了起来,但笑得很勉强。

钟绍京小心地赔着笑,说道:“陛下真会说笑话,陛下贵为太上皇, 天子之父,哪还会有衣食之忧?”

“唔,那不可恃,权位不可恃,儿孙不可恃。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朕做皇帝的时候,太喜欢热闹了,现在不是冷清了吗? 朕做皇帝的时候, 太奢靡了,说不定哪一天会衣食不周呢。这不可怪别人,只能怪自己,自  作自受,因果报应 … …”

钟绍京听出太上皇的话有信佛悟道的味道,怕惹出什么麻烦,正不

知再说什么才好,高力士走了进来,后边跟着一个少妇。这少妇虽是长 安妇人打扮,但看上去落落大方,像是见过世面的。

钟绍京立起身,向高力士问安:“高公公好!”

高力士打量一下钟绍京,很快就认出来了:“这不是钟大人吗? 正 好,来陪陪太上皇。”他又转身向李隆基道,“陛下请看,这位是谁?”

李隆基看看随高力士进来的少妇,摇了摇头。 那少妇施礼道:“奴婢谢阿蛮请太上皇安!”

“阿蛮? 是你!你…… 好狠心啊,怎么才来见朕?”见到谢阿蛮,李 隆基也是又喜又怨。

这个谢阿蛮,原本是新丰城著名的女伶,歌唱得极好。天宝年间,每  当李隆基携杨玉环幸华清宫,都要召她进宫来,很得杨玉环喜爱。李隆  基几次要召她进宫供奉,她都婉言谢绝了,并说:“贱妾乃民间一优伶, 至微至贱,又不懂宫中礼法,不愿入宫。妾虽在宫外,陛下一有宣召,妾  便立时应命;陛下不用妾时,妾仍在宫外侍奉父母,岂不两便?”李隆基  不忍拂了她的意思,也就没有勉强。不过,从那以后,她经常被召入宫, 成了杨玉环额外侍女,李隆基和杨玉环游宴或出幸诸杨之家,也时常带  着她。宫内外的人都敬她爱她,亲切地称她作“阿蛮”。

谢阿蛮回答李隆基的话:“陛下宫院深严,不奉诏敕,贱妾怎能进宫 拜见陛下?再则,也怕陛下见了贱妾就想起当年之事,岂不徒增伤感,故 而不敢贸然进见 … …”

高力士见谢阿蛮提起当年之事,怕真的引起李隆基的伤感,忙在一 旁岔开话题道:“陛下,阿蛮现已有家了!”

“噢? 阿蛮已成家了? 朕向你贺喜了!夫君操何业?”

“谢陛下。贱妾因避安禄山兵乱,南逃襄州,路上结识了夫君。他 本是陛下当年的梨园弟子,现在与妾在东市开了一个酒肆谋生 … …”

李隆基笑道:“这么说,你们真是夫唱妇随了。朕不如你们…… ”说 着脸上又现出凄惶的神情。

看来要李隆基不伤感是不容易的。听说谢阿蛮已婚配,他也联想到 自 己。是啊,曾作为一国之君的他,如今连一位夫人都没有了。武惠妃

之后,他只册立了梅妃江采苹和贵妃杨玉环,杨玉环死在马嵬坡了,梅妃 当时失宠,逃离长安时便没有带她,回京后,想起她来却不知下落。后来 听说被安禄山乱兵杀死,埋在宫中一棵梅树下。他命人挖开一看,果然 是梅妃,尸体肋下有刀伤。李隆基思念转剧,命人画了一幅梅妃的像,悬 在寝宫之中,他还在画像上题了一首诗:

忆昔娇妃在紫宸,铅华不御是天真。 霜绡虽似当时态,争奈娇波不顾人。

就这样,一场兵乱,他不但失去了皇位,也失去了两位妃子,现在,只 有当年的旧宫女九仙媛和杨玉环的侍女红桃侍奉在他身边。这两个人虽 然也善体人意,但比起杨玉环和江采苹两个妃子,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 了。想起这些,李隆基怎能不难过?

李隆基又问谢阿蛮道:“你的丈夫怎么没有同来?”

高力士代答道:“她丈夫去市上购鲜鱼去了。奴才已吩咐店伙,让 他回店后即进宫来。”

“好,好,朕如今又多一位故人了!”李隆基点头说。

这时,玉真公主也已用罢早饭,由九仙媛陪着缓步而来。高力士对 李隆基说道:“陛下请登楼吧,奴才去传乐队来!”

李隆基说道:“今天不登此楼了。去长庆楼吧,那里可多见些行人 百姓。”

长庆殿在兴庆宫的东南角,紧靠大街,登上长庆殿,不但可清楚地看 见街上的行人,还可隐约听到他们的说话声。这里,实际上成了李隆基 观察长安生活,呼吸宫外空气的一个窗口了。

李隆基扶杖登上长庆殿,供奉在兴庆宫的乐工们也都带着乐器来到 了。李隆基见有钟绍京和谢阿蛮在场,分外高兴,忽然问高力士:“朕记 得父皇曾做一大琵琶,此物还在否?”

“还在,一直无人能弹奏,在库里放着呢!”高力士答道。 “命人取来,问乐工中可有人能弹奏?”李隆基吩咐道。

不一会儿,两个太监抬着一个顶尖底圆的大黄缎袋来。解去缎袋, 里面露出和人高低相仿佛的大琵琶。这大琵琶镶金带玉,丝弦完整。但  乐工们都摇头,表示都不会弹奏这硕大的乐器。

李隆基有几分扫兴,众乐工也都有些局促不安。

正在这时,一个中年汉子上殿向李隆基跪拜。谢阿蛮向李隆基禀奏 道:“他就是贱妾的丈夫贺怀智!”

李隆基又高兴了,问道:“昨晚是你在家中吹笛吗?”

“是小人,是小人昨天多卖了几文酒钱,一时高兴,晚上胡乱吹了两 支曲子,都是陛下当年教诲的……”贺怀智答道。

“唔,朕教演的曲子已流传到民间了,朕可不朽矣!”李隆基苦笑着 说道。停了一会儿,他又问道:“当年几个高手乐工,还有在的吗?”

“都已星散了。小人听说雷海青被安禄山肢解于洛阳凝碧池了,李 龟年兄弟流落到江南去了,下落不明 … …”

雷海青的事李隆基早就听说了。安禄山的部将攻进长安后,把李隆  基的舞马、舞象和梨园弟子们都抓到了洛阳。一天,安禄山在洛阳宫内  苑凝碧池举行大宴,强迫乐工们为他演奏歌曲。雷海青称病不肯到场, 安禄山令人强逼他来参加演奏。宴会中,梨园弟子们对叛军的暴行记忆  犹新,加上触景生情,想起过去宫廷内演奏的情景,个个都很凄然,甚至  暗中流泪,音乐自然都奏不成调子了。安禄山一听大怒,令武士查看,凡  有泪痕者立即斩首。这时,雷海青再也忍不住了,把手中乐器摔在地上  砸得粉碎,向着李隆基父子所在的西方放声痛哭。安禄山气得暴跳如  雷,下令把雷海青缚于试马殿,肢解示众。 当时,诗人王维也被叛军俘  获,软禁在洛阳普施寺,听说这件事,当即口 占一诗: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更朝天? 秋槐叶落深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这首诗广为传诵,最后终于传到了李隆基的耳中,还没回长安,他就 知道了雷海青的事迹。

李龟年兄弟的模样,李隆基也还都依稀记得。兄弟三人,名龟年、彭 年、鹤年,都生得身材瘦长,面容清癯,双目微陷,满脸精明气。三人之 中,李龟年深知音律,善演奏乐器,常做小乐队的指挥,彭年善舞,鹤年善 歌,都是梨园弟子中的著名人物。可惜,如今不知流落何方去了。

“唉,故人云散,往事都如梦寐。”李隆基听了贺怀智的话,又连连叹 息,接着手指那大琵琶,问道:“卿可鼓此琵琶吗?”

贺怀智看了那琵琶一眼,答道:“怕手生了,鼓不好。” “不妨事的,试为朕一鼓聊以适兴。”

“小人遵旨,请陛下多指教。”贺怀智说着,走过去抱起那大琵琶,拨 钮调弦,捻挑试音。

“朕记得先皇制此琵琶时,曾赐它一名,卿还记得否?”李隆基向贺 怀智走近一步,随口问道。

“小人还记得,它名叫‘玉环 ’… … ”贺怀智不加思索,脱口而出。

李隆基一下子呆住了,周围的人也都怔住了,一声不响地望着李隆 基,连长庆殿上的空气都似乎凝固了。

贺怀智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慌忙推开琵琶,跪倒在地:“小人死 罪,小人失口乱道,陛下恕罪!”

玉真公主、九仙媛和红桃都围了过来,有的搀着李隆基的胳膊,有的 为他轻轻敲背揉胸。贺怀智跪在地上,吓得汗流满面。

过了好大一会儿,李隆基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又挥手示意贺怀智  平身,说道:“你何罪之有? 朕也想起来了,此物确乎名叫 ‘玉环 ’。唉, 朕失一‘玉环 ’,今日又得一‘玉环 ’,怕也是天意吧? 还是劳卿为朕一鼓  玉环,务要尽欢 … …”

不知是受了李隆基悲怆情绪的影响,还是被方才的情景吓的,贺怀 智尽管紧抿嘴角控制自己,但眼泪还是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李隆基和众人重新坐好后,贺怀智已调好玉环,问李隆基道:“陛下 要听什么曲子?”

李隆基转而问钟绍京道:“今 日 略去君臣之礼。座中诸位,唯爱卿 年高,请爱卿点曲吧!”

钟绍京起身逊谢:“陛下在上,臣哪敢僭先。还是陛下点曲,臣得聆 听,已是幸事了!”

“今日故人相聚,不讲君臣之礼,务求尽欢。爱卿自管点来!”李隆 基还是让钟绍京先点。

钟绍京不敢深拂太上皇之意,只得说道:“既是陛下恩命,臣斗胆 了。就奏《龙池曲》如何?”

龙池曲就是龙池乐的曲谱。这龙池乐,是李隆基登基后为记兴庆坊  龙池的祥瑞而创作的乐舞歌曲,演奏时要有十二个舞伎冠饰荷花作舞。 钟绍京点这支曲子,是为了让李隆基高兴。

贺怀智用大琵琶弹奏了《龙池曲》,李隆基的情绪完全好转了。高 力士凑趣道:“今日太上皇高兴,阿蛮姑娘能否再为太上皇唱支歌?”

李隆基也用期待的目光望着谢阿蛮。

谢阿蛮起身道:“既是陛下高兴,又是高公公有命,妾焉敢不献丑? 只是久不在人前歌唱了,真是怕唱不好了。”

红桃也打趣道:“你们两个来个 ‘妇唱夫随 ’,就请贺君伴奏如何? 只是楼下的乐工们该冷落了。”说得人们都笑了,连玉真公主也露出了 笑容。

李隆基又对谢阿蛮道:“久不闻卿清音,唱个长些的!”

谢阿蛮笑着凑近丈夫,低声说:“那就唱一支《汾阴行》吧。” 贺怀智点点头,拨动了琵琶弦。谢阿蛮唱道:

君不见昔日西京全盛时,汾阴后土亲祭祠。 斋宫宿寝设储供,撞钟鸣鼓树羽旗。

汉家五叶才且雄,宾延万灵朝九戎。 柏梁赋诗高宴罢,诏书法驾幸河东。

自从天子问秦关,玉辇金车不复还。 珠帘羽扇长寂寞,鼎湖龙髯安可攀。 千龄人事一朝空,四海为家此路穷。

豪雄意气今何在,坛场宫馆尽蒿蓬。 路逢故老长叹息,世事回环不可测。 昔时青楼对歌舞,今日黄埃聚荆棘。 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 不见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

根据太常乐宫的理论,音乐,是古人圣人冶情之具。 情感物而动于 中,声成文而应于外。圣人乃调之以律度,文之以歌颂,荡之以钟石,播 之以管弦,然后可以涤精灵,可以祛怨恩。施之于邦国,则朝廷有序;施 之于天下,则神祇有格;施之于宾宴,则君臣和;施之于战阵,则将士勇。

然而,即使是在大张乐舞的场合,也只有少数人才能真正体味到音 乐的妙处,更多的人却只知随人乐却不知他人之所以乐。今天,谢阿蛮 奉命唱一长歌,她就唱了这支《汾阴行》,但歌词究竟是什么意思,寄 托和抒发了什么情感,她并不全懂;高力士和玉真公主也不懂,他俩的 使命是陪侍太上皇,太上皇高兴他俩就随着高兴 。他俩如果能听懂这 首歌词的意思,早就阻止谢阿蛮唱下去了 。九仙媛和红桃当然就更不 懂了 。

真正能听懂这首歌词的是钟绍京。他知道,这支歌词是李峤所作, 李峤与杜审言、苏味道、崔融为初唐“文章四友 ”,李峤本人历仕高宗、武  后、中宗各朝,官至中书令。这首歌词是借汉武帝巡幸河东的事,抒发人  生易老、荣华转瞬即逝的伤感情绪。 当年汉武帝志满于自己的文治武  功,巡幸河东,祠后土,泛舟汾水,于汾水中流船上欢宴群臣,自为《秋风  辞》。

李峤正是借汉武帝巡幸河乐,汾水放歌的故事,抓住秋风辞最后两 句的意思大加发挥,写成《汾阴行》的。钟绍京听谢阿蛮唱出这支情调 哀惋的歌,深恐再次触动李隆基那敏感的愁肠,可一看李隆基正微闭双 目,摇头晃脑地听得入神,他又不敢打断谢阿蛮。

忽然,李隆基睁开双眼,拄着拐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叫道:“好!

好!歌词好,也唱得好!”

众人也都附和着:“好,好,好极了!”

李隆基又问谢阿蛮:“此词何人所作?” 谢阿蛮答道:“贱妾只知是李峤所作。” 钟绍京也点头道:“是李峤所作!”

“好,好!李峤真是才子!”李隆基连连感叹,又念诵着歌词中的几 句:“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 不见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 雁飞!李峤真是才子!”

此刻,李隆基感情的闸门又被李峤的诗捅开了,心绪翻滚,百感交 集。是呵,青春易逝,人生易老,自己当年的富贵风流,兴庆宫昔 日 的歌 舞繁华,都一去不复返了。只有终南山仍隐隐屏长安而立,八水还悠悠 绕帝京而流。在造物主面前,人太渺小了;在人间爱和恨的长河中,人生 太短暂了。富贵不能长在,青春不能久驻,权势不可靠,儿孙不可倚。 自 己垂垂老矣,说不定哪一天就会一抔黄土掩木棺了,到那时,自 己的悲与 欢,得与失,都被埋葬了,只有这满目山川还在,市井相缠的长安还在,人 们还照样娶妻嫁夫,生子送殡……呜呼,人生竟是这样虚幻,如梦如烟!

想到这里,李隆基不由得又老泪潸潸。这泪,是对生的感慨,是对生 的留恋。众人见了,纷纷起身,走近劝慰。李隆基对众人说道:“不妨事 的,朕是为李峤诗中之情所动。唉,有情之人,才能作如此有情之文,也 才能动有情之人,李峤可谓先知朕心者。李峤真是才子!”说着,他在廊 檐下信步徜徉,眺望远天,俯视长安市井。

忽然,他发现长庆楼下的大路上走过一个骑马的将军。那将军衣冠 整齐、英姿勃勃,李隆基叹道:“好个英武少年将军!他是谁?”

高力士向下望了望,也没有认出,便喊道:“楼下过路的是哪一个?”

那个过路的将军听见喊声,抬头一看,认出是太上皇在楼上,慌忙滚 鞍下马,在路旁跪拜道:“臣郭英义拜见太上皇!”

“郭英义?”李隆基搜寻着自己的记忆,自言自语。

“奴才记得好像是郭知运大夫的后人。”高力士在一旁说道。

“郭知运的后人? 既是故人之后,快宣上来一叙!”郭知运这个人李

隆基记得,他是开元时的名将,曾做过陇右节度使,讨突厥、吐蕃都立过 功,封过县公。

高力士一边传呼,一边动身下楼去接郭英义。他见李隆基今日情绪 不佳,便嘱咐郭英义,上楼后应拣太上皇高兴的话说。

不一会儿,郭英义在陈玄礼、高力士陪同下登上了长庆楼。郭英义 重新拜见李隆基后,自我介绍说,他是郭知运的二儿子,现在官居羽林大 将军兼御史中丞。

李隆基满面带笑,说道:“将军年轻有为,又值国家多事,正可多为 国立功!”

郭英义谢道:“臣当牢记陛下教训。”说着,又按高力士在楼下嘱咐 的意思,说道:“陛下年事已高,臣伏望陛下随时自珍,颐养龙体。这也 是父老百姓之意,他们时常说起开元年间的好日子,感戴陛下恩德。就 是巴蜀百姓,也都感念陛下幸蜀时的仁德恩泽。臣今春出使成都,有幸 得瞻陛下幸蜀时行宫,蜀地官民已置行宫为道观,并供奉陛下金铸真容 和乘舆侍卫图画。足见陛下恩泽深入百姓之心 … …”

侍立一旁的高力士,早就听说郭英义是随李亨起兵于灵武而暴贵 的,虽是将门之后、能武能文,但为人少年得志,纵情肆欲,不护细行,唯 恐他言语失检,惹太上皇不快或伤感,所以特地下楼叮嘱一番。现在见 郭英义对答十分得体,高力士心里也暗自高兴。

人有时也是很容易满足的。听了郭英义一席入耳的话,李隆基得意  地连连点头,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当即吩咐高力士,今日难得众  人相聚,命御厨备一酒宴,请玉真公主代他做主人,宴请钟绍京、郭英义、 谢阿蛮夫妇,并让高力士、陈玄礼作陪。 同时吩咐赏侍立在楼下的乐工  每人三匹绢,散归本院自便。 自己却让红桃、九仙媛陪着,到龙庆池边为  众人寻醒醉草去了。原来,龙庆池南岸生有几丛异草,紫叶红心。开元  年间,有一太监大醉后偶经草旁,醉态顿失,人们才发现这草有醒酒的  奇效。

听了李隆基的吩咐,钟绍京、郭英义、谢阿蛮夫妇等人心里都热乎乎 的,并对李隆基油然而生一种同情和敬爱之情。啊,真是接近佛祖的时

候,才知道佛祖也并不神圣。眼前这个太上皇,曾坐了近五十年的金殿, 那个时候,他深居九重,威行令重,他的话,就是满朝文武的意志,决定着  全国五千万人口的祸福。他的诏敕,曾赈济过嗷嗷待哺的灾民,曾扭转  过国家积贫积弱的局面,曾任命过才德孚众的宰臣,曾罢免过狗苟蝇营的  贪官污吏。 当然,他的诏敕,也曾冤枉过正直的臣子,也曾把将士、把百姓  推到灾难的深渊,也曾使一些忠耿之士含恨九泉,一些将士魂游荒外、骨  委黄沙。他曾沉湎声色,骄奢侈靡,也曾弃都逃命,凄惶颠沛。如今,他失  去了帝位,在这兴庆宫中过着寂寞的晚年,变得这么多情善感,一口一个  “故人”,多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乡间老人那样好客,那样善良热情啊!

然而,鱼游沸鼎,燕巢飞幕,浑然不知境遇之险恶。就在他们欢宴的  时候,黄幡绰跑到李辅国那里告了密,李辅国又到李亨那里挑唆了一番。

当天傍晚,李隆基刚刚送走郭英义和谢阿蛮夫妇,正在和钟绍京闲  聊,陈玄礼慌慌张张来报告:李辅国带着圣旨包围了兴庆宫,把兴庆宫的  卫兵全部换防,把兴庆宫内的三百匹马牵走了二百九十匹,只留下十匹!

李隆基闻言惊呆了,过了好久,才苦笑着对钟绍京说:“还记得上午 朕说的话吗? 不踞炉火之上,胜踞炉火之上啊!看来,吾儿不得终孝,朕 也怕难得善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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