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对自己破绽百出的小聪明洋洋得意的人,是愚蠢的人。
李辅国可不这样认为。他为李亨出了许多破绽百出的主意,却觉得 自己是绝顶聪明的人,洋洋得意。
他为李亨设计的分两步从老子手中夺取帝位的方案,都是破绽百 出的。
在马嵬驿西,李亨摆脱开李隆基独立行动,是这个方案的第一步。 只是因为李隆基连续几宿没睡觉,加上被前一天杨玉环的惨死搞得头脑 昏昏,才算被他一时瞒过了。李隆基只走出几百里路,就发觉这里面有 蹊跷。
李亨在灵武自行称帝,是此方案的第二步。
李亨在马嵬西拉出两千人马后,和李隆基相背而逃。李隆基南去蜀 郡,他却率人向北逃走。路上又遇到潼关败下来的散兵,慌迫之中误以 为遇上了安禄山叛军,混战了一场,一路上又有一些士兵逃亡,到灵武时 他只剩五百多将士了。所幸这一带有国家的马场,百姓又多养马,共收 得公私马匹一万有余,加上朔方郡留后杜鸿渐等人手下还有一些兵马, 这才勉强在灵武站住脚。
灵武是朔方节度使的所在地,南距长安一千多里,一向是重要军城。 到这里之后,李辅国便怂恿李亨立即登基称帝。
渴盼久了的事,一旦突然来到面前,人们又常常不敢相信它是真的。 李亨做了二十年太子,连夜里做梦都盼望能早日登基为帝。可是,现在
就让他登基,他又觉得事情来得太突然。他怕惹火烧身,把安禄山的主 力引向自己,更怕天下人骂他篡位。
李辅国知道李亨的心思,百般劝诱:“登基之后,便可名正言顺地诏 令天下,收朔方诸城之兵,发河、陇之卒,驱天下之众,与安禄山争锋。现 在,许多人都要在讨逆中立功名,殿下不即位,众人便无望于殿下,不会 竭诚效命。至于‘应天顺人 ’的事,自可人谋 … …”
李亨终于默许了。 李辅国开始行动。
先是造舆论。让原来的东宫属官、太监向随太子驾的官吏将士和前 来迎接太子的地方官说—
“皇上两年前就曾要禅让帝位,这次马嵬之西又有恩命,要太子 继位!”
“太子仁孝爱民,有人君之器,这次马嵬西百姓遮道请留,便可见太 子得万民拥戴!”
“太子大驾从平凉郡出发来灵武时,彩云浮空,白鹤前引,又有人看 见黄龙从太子住过的房内飞出,腾空而去!”
“太子到灵武前,这里大风飞沙,跬步之间不辨人物;太子到后,风 沙顿止,天地廓清!”
有的是无中生有,有的是牵强附会,有的是添枝加叶。假的说成真 的,没影的说成有形的,有影的更是活龙活现!这样一来,容易轻信的人 都相信李亨是上应天象的天子了,有心计的人也明白李亨有意即位了。
会趋炎附势、见风使舵的人总是代代相传。李亨有意称帝,李辅国 又几次派人明言暗示,李亨周围的人又何乐而不为? 于是,河西司马裴 冕、朔方留后杜鸿渐、朔方所辖受降城等六城转运使陆少游等人一起上 表,请李亨即皇帝位。
李辅国早已和李亨商量好,要故作姿态,不能一下子就答应裴冕等 人的要求。当年,曹操受魏王的封号还谦让了三次,曹丕代汉还逊谢了 两回,现在李亨是在父皇健在的情况下即帝位,见表即允,岂不太露 骨了?
裴冕等人自然明白李亨要玩掩耳盗铃的把戏,所以连上六表,表现 得再诚恳不过了。李亨这才表示勉强同意臣下之请,在灵武城南门楼上 接受群臣朝拜,宣布做皇帝,尊父皇为上皇天帝,改年号为至德。
不用说,李辅国的这一套主意又是破绽百出的,其中最明显的破绽 就是没有征得李隆基的同意,而且传国玉玺还在李隆基手里。
用掉包的办法从刑场上救下张均,更是破绽百出,连小孩子都骗 不过。
李亨在父皇面前为张均兄弟求情,几乎撕破脸皮,才争得个 “留一 杀一 ”。回到宫里后,李亨连连唉声叹气。
李辅国知道原委后,密献掉包计:找一个替死鬼,换下张均! 李亨恍然大悟,连叫好计,口谕李辅国立即亲自去办。
可是,好计不好办,李辅国带着啖廷瑶等几个心腹太监和武士,用一 个下午的时间,找遍了长安所有的监狱,从大理寺狱、京兆府狱直至长 安、万年两县的监狱,都没有找到一个相貌和张均相似的在押犯!
迫在眉睫!第二天午时,就要在独柳树下对十八名死囚开刀问斩, 这事太上皇已知道,并已明诏晓谕全国臣民,万万不能再变更的。到全 国其他州县中的监狱去找人,已来不及!
李辅国忽然想到了禁卫军!这时的禁卫军体制已有改变,新设置了 左右神武军作为北牙六军中的主力,主要由“元从 ”弟子充任。所谓“元 从 ”,就是指从马嵬开始随李亨北上的将士和从灵武开始就跟随在李亨 身边的将士,他们大多现已挣得勋爵退役,子侄辈得以来充任禁卫军。 这左右神武军,相当于当年的万骑营,是北牙六军的中坚力量。另外又 选择一千名善于骑马射箭的武士充作殿前射生手,分为左右厢,称作英 武军。
第二天,李辅国又在禁卫军中寻找了小半天,还是没找到和张均面 貌相似的人!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当李辅国失望地离开北牙 六军的军营,想通过英武军军营回大明宫找李亨再议对策时,忽然发现 英武军中一个校尉生得酷肖张均!李辅国平时就总手捻念珠念佛,这回
不由得又暗暗念了一通南无阿弥。
这个校尉就是在马嵬驿射死杨国忠的那个张小敬。事后,老练的陈 玄礼再三告诫他,射死杨国忠的功不能贪,不能恃,以后也不要再向别人 提起,否则说不定会有祸事临身。从成都回来,走到凤翔时,李隆基遣散 了自己的六百扈从士兵,张小敬本想解甲回乡,因回乡的路被安庆绪、史 思明部队阻断,只得暂留在禁军中,又因为善骑射,回到长安后被选拔为 英武军的团长,官称是校尉,管着三百人,在英武军里算是一个中级军官 了。他的好朋友郭方也仍留在禁军中,编在神武营中。
不用说,李辅国一手策划指挥的拿张小敬从刑场上换下张均,又是 破绽百出。圣旨早已颁下,宣布了罪犯的死刑;罪犯又早已验明正身,押 在刑场,马上就要杀头,皇上又怎么会匆匆降旨提回大理寺重审呢? 又 怎么只审了那么一小会儿就又送回了刑场呢? 细心的人还会发现,送回 刑场的张均比提走的张均略略魁梧些,而且眼中闪着极度悲愤的光,口 唇翕动又不能言。
然而,这一破绽百出的主意却成功了。
从这些破绽百出的成功中,李辅国捞到了大好处。
李亨即位之后,他被擢为太子家令、判元帅府行军司马事,就在李亨 的外帐办公值宿,李亨向外发圣旨,接受四方表章,都要经李辅国的手; 李亨的宝印符契都由他保管,甚至军队中的巡警口令都要由他确定。
收复长安以后,李辅国的地位更高了,权势也更大了。他专掌禁兵, 住在皇宫里,李亨的一切诏敕,都要经他过目并签署后才能发出;散朝以 后,不论宰相还是其他朝官,再有奏章,都要通过他上达李亨,再通过他 把处理决定转告奏事者。有时干脆由他代发圣旨,事后再禀告李亨。他 的官职很多,又有开府仪同三司和国公的爵位。他终于实现了做第二 个高力士的宿愿,而且比当年的高力士还惹人注目,因为他发达得太快 了,还因为他尽管持斋念佛,可有时比高力士还锋芒外露。
此刻,李辅国正在设于宫城内的住宅里,坐在交椅上,眯缝着眼睛, 醉心地欣赏着一件宝贝。
那是一件玉制工艺品,名叫玉龙子,大唐的一件传国之宝,是当年太
宗皇帝在晋阳宫得到的,长孙皇后一直把它珍藏在衣箱里。高宗李治诞 生三天的时候,长孙皇后把它赐给了李治,此后一直藏在皇家内库。武 则天君临天下之后,一次偶然高兴,把各位皇孙召到殿上,看他们嬉戏。 命人取来竺西国贡献的玉环、金钏、银盏等宝物摆在他们面前,让他们随 便抢。别人都跑上去乱抢乱夺,捞到不少宝贝,唯独李隆基不为所动,端 然而坐。武则天大为惊奇,问道:“你怎么不去和他们争夺?”李隆基用 甜润的童稚声答道:“些些点点之物,何须去抢? 让给兄弟们吧!”武则 天摩挲着他的脊背,感叹道:“此儿小小年纪,如此心性高远,器欲难量, 将来必能做太平天子!”当下命人从内库取来这玉龙子赐给了他。
别看这玉龙子方圆只有两三寸,但温润精巧,隐隐放出华贵的光芒。 放在床帐之中,能避蝇驱蚊,放在衣箱之内,可防霉蛀,盛夏随身带着它, 可解暑热,暗夜取出它,光华可比灯烛。尤为奇异的是,每当天将下雨 时,它的表面便会凝结一层水珠,此时如捧在手里细看,可见玉中隐隐有 一龙形,正在舞爪奋鬣,兴云布雨。据宫内的人传说,开元年间,每当京 城附近天旱不雨,皇上便在星斗满天的时候,设案焚香,把它放在香案上 乞雨,百乞百灵,所以开元年间总是风调雨顺。可到了开元末年,一次又 遇到久旱不雨,皇上再照旧乞雨时,便不灵验了。皇上一怒之下,便把它 投进了兴庆宫的龙池里。这下子可不得了了,只见龙池内一股云雾暴 起,直冲云天,须臾间,狂风暴雨大作,大雨连下十多天,江河泛滥成 灾了。
当然,这些都是出于宫人的传说,没有人去面问李隆基是否真实。 李辅国也不相信这小小玉玩有这么大神通。他想得到它,只是因为它是 件有名的带着神秘色彩的精美玩物。
它是昨晚由太上皇李隆基身边的太监黄幡绰偷偷送来的,不用说, 是黄幡绰从李隆基那里偷来的。
这个黄幡绰生性机敏,能说会道,原先很得李隆基的欢心。李隆基 逃往蜀郡后,他也投降了安禄山;收复两京后,他和陈希烈、达奚珣等人 一样,又成了李亨父子的俘虏。 因他原来只是一个小太监,所以没有上 绑,也没有收狱,只是直接交给了太上皇李隆基发落。李隆基见到他,十
分高兴,想赦他无罪,高力士却说,黄幡绰在安禄山那里颇得信任,可随 便出入安禄山的宫殿,还为安禄山圆过梦,语涉大逆,应该惩罚他。
李隆基问黄幡绰:“可有此事?” 黄幡绰跪禀:“确有此事!”
“也是个忘本的东西! 置朕待你数年恩义于不顾!”李隆基面有怒 色了。
“奴才该死!”黄幡绰磕头道,“该死又不愿死。陛下大驾蒙尘赴蜀, 奴才身陷贼手,不巧言哄骗逆贼,怎能留下性命今日再来侍奉陛下?”
“又来花言巧语,当时你怎样哄骗逆贼?”李隆基又质问道。
“奴才不敢对陛下花言巧语。奴才对逆贼安禄山才是花言巧语。” 黄幡绰一脸正经气。
“真的?”
“千真万确。安禄山让奴才圆梦,奴才信口开河骗他!” “怎么骗的?”
“他说梦见穿着袍袖拖地的衣裳,奴才说这是将要像尧舜一样垂衣 裳而治天下,他说梦见窗槅子倒了,奴才说这是除旧布新之兆。”
“这明明是奉承他,怎么是骗他?”
“奴才当时跪着回安禄山的话,一边说,一边用脚尖在地上划 ‘非 ’ 字,表示说的是不算数的。其实奴才当时一听安禄山说梦,就知道他要 完蛋了!”
“何以见得?”
“他的梦就是预兆! 袖子拖地,是束手待毙;槅子倒了,是土崩瓦 解。这个道理奴才可懂得!”
李隆基听到这里,忍俊不禁,大笑起来,笑骂道:“好个巧嘴奴才!” 于是,黄幡绰又回到了李隆基身边。从那时到现在,三年时间过去了。
在这三年里,李隆基与李亨的矛盾相对缓和下来了。李隆基向儿子 交出了传国玺,交出了一切处理朝廷军国大事的权力,得到了儿子和群 臣上的“太上至道圣皇大帝 ”的尊号,安静地在兴庆宫里过着优裕的太 上皇生活。李亨则心安理得地在大明宫里做着皇帝。
在这三年里,黄幡绰供奉在太上皇身边,时常说些笑话为太上皇破 闷取乐,不过,暗中却在准备投靠新的主子。
作为太监,他知道,自己只有生活在皇宫里,侍候在皇上身边,得到 宦官头目的欢心,才能有好日子过。眼看太上皇已七十八岁了,近两年 身体又更加衰弱,不用拐杖已不能走路了,太上皇一死,兴庆宫里这帮人 便得作猢狲散,自己年纪轻轻,不另寻主顾怎么行?
他看中了李辅国。李辅国现在大权在握,是李亨皇宫中最大的宦官 头目。在他看来,巴结上李辅国,就不怕兴庆宫墙倒殿塌。于是,有事没 事,他都找机会到李辅国的家里走动,不时把兴庆宫的珍宝玩好弄一些 送给李辅国,现在,又壮起胆子把玉龙子偷出来送给了李辅国。
李辅国正出神地把玩着玉龙子,忽听小太监在门口报道:“黄幡绰 又来了,在宫外候见!”
李辅国心里一动:这小子又来干什么?讨封赏?送东西? 报告什么 消息?
他那张老太婆似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用老太婆似的声音吩咐道: “召他进来!”说着自己从交椅上站起身,向客厅走来。
黄幡绰需要李辅国,李辅国也需要黄幡绰。对于李辅国来说,黄幡 绰的更大价值不是能偷得太上皇的宝贝,而是他的特殊地位和身份。他 是他李辅国在兴庆宫里最理想的坐探和耳目。
李辅国知道,像自己这样出身微贱且才德都不足以服众的人,一旦 权力到手,就不能再失去它;仕途上只能上不能下。任何一点疏忽,任何 一点波折,都可能带来不可收拾的后果。大明宫方面,可保无虞,李亨能 登上帝位,全靠他的谋划,他是李亨做皇帝的柱石之一,李亨对他深信不 疑,至少近期是不会把他怎么样的,何况他现在既是禁军的总管,又是皇 上的总管,李亨的动静他了如指掌。他伤脑筋的是兴庆宫。
他恨兴庆宫里的人,也怕兴庆宫里的人。
他恨兴庆宫里的人,是因为兴庆宫的人都不把他这个新贵放在 眼里。
兴庆宫现有五百名卫兵,三百匹马,李隆基身边有高力士、陈玄礼、
玉真公主、九仙媛、红桃等人陪伴着。
高力士就不用说了。他是李辅国的老主人,见了李辅国,虽不失礼, 但也决无施礼的道理,只是很得体地和李辅国应酬,李辅国心里不舒服, 但还能容忍下去。
陈玄礼是诛灭韦氏和太平一党的元勋,侍卫宫掖五十年来,忠勤职 守,有功有劳,是德高望重的老臣,虽已无实权,但名分上是太上皇身边 的人,又有从一品的爵位,对李辅国当然也不肯俯低做小。他总是有意 躲着李辅国,实在回避不开了,也只是不亢不卑地打个招呼。这就使李 辅国耿耿于怀,因为满朝文武官员中,包括在讨伐安禄山战争中立了盖 世功勋的郭子仪、李光弼,都得对他躬腰控背,恭谨地施礼,这个陈玄礼 如此无礼,李辅国怎能不生气?
玉真公主是太上皇的妹妹,当今皇上的姑姑,又早年出家做了道士。 李亨为了表示对父皇的孝敬,特地请她到兴庆宫陪伴太上皇。她不礼敬 李辅国,尚情有可原,可也不该附和九仙媛和红桃取笑他呀! 那件事,至 今使李辅国惭恨不已—
那是半个月前的一天,他随同李亨和张皇后到兴庆宫向太上皇请 安。太上皇和皇上、皇后在殿内闲谈,他只好在殿外相候。他正等得不 耐烦时,忽听龙池畔传来笑语声。他循声信步走过去,只见玉真公主与 几个宫女正在龙池畔的水榭内逗弄着什么东西。他凑过去一看,被围在 女人们中间的是两只雪白的猫。李辅国本来是个少言寡语的人,这时可 能受了女人们欢快情绪的影响,不由得脱口赞叹道:“这样的白猫,真是 少见!”
女人们一下子停住了嬉笑声,惊奇地回头望着李辅国。玉真公主年 纪大,又见过李辅国,不好说什么。九仙媛原是李隆基的宫女,红桃原是 杨玉环的侍女,她俩一直跟随在李隆基身边,从未见过李辅国,不知道他 就是权倾朝野的国公,加上红桃以前长期侍奉杨玉环,奴随主贵,说话 向来没有顾忌,有时竟敢和李隆基开玩笑。现在听了李辅国的话,怔了 一下,然后用尖酸的口吻说道:“这位大人看花了眼吧? 这哪里是猫? 你好好看看吧,这是康国狮子,是昨天新贡来的!”
康国狮子? 这就是康国狮子? 李辅国听说过从前杨贵妃很喜 欢这玩艺儿。可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竟把白狗称作白猫,他实在发 窘,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红桃却没有注意玉真公主的眼神,接着说:“这狮子尾巴总爱竖 着,耳后的毛长,口边无须,大人回府看看,府上的猫是这样的吗?”
李辅国有口说不出话,有威风不敢在这里使,只得无趣地转身走开。 刚走出几步,只听身后传来九仙媛的冷诮:“田舍奴! 措大气!”接着,女 人们爆发出一阵放肆的笑声,其中也有玉真公主的声音。
李辅国不是那种鼠肚鸡肠的人。如果光是这些不敬、这些污辱,他 还可忍耐下去,他可以把这些怨恨压在心里。
可是,对兴庆宫,他不单是怨恨,还有恐惧。
他担心李隆基复辟! 近些日子,这种忧虑越来越沉重了,因为李亨 身体越来越糟,眼看就要不久于人世了!
有李亨健在,他倒不太担心李隆基能够复辟。因为李亨的帝位是借 安禄山造反之机从父亲手里夺过来的,李亨虽然表面上对父亲孝敬,心 里却提防父亲再把帝位夺过去。可万一李亨死在父亲之前,就不好说 了,李隆基很可能乘机复辟,就是不亲摄朝政,只为新继位的小皇帝出出 主意,他李辅国就要倒大霉。因为李隆基对他肯定是恨之入骨的。
他密切注视着李亨的病情,也密切注视着兴庆宫的动静。
御医每次为李亨诊治,他都到场,并常把御医叫到自 己房中细细盘 问。御医悄悄告诉他,皇上肝火盛,腹内有积水;肾气虚,尿中带血浆。 是个不轻的症候。
兴庆宫方面,他每天都派人去打探动静,并授意黄幡绰随时报告李 隆基的活动,特别是与外人的联系。
现在黄幡绰忽然来求见,李辅国估计准是兴庆宫方面有了什么动 静,所以马上接见。
客厅里,黄幡绰施礼后,李辅国手捻念珠,眯缝着双眼,等待着黄幡 绰开口。
黄幡绰瞪着小眼睛,狡黠地扫视了一下周围。
李辅国右手微微一挥,在场的下人便都悄然退了出去。
黄幡绰凑近李辅国身边,低低地诉说着。李辅国表情木然地听着。
黄幡绰说完,李辅国没发一言,又轻轻挥挥手,示意他退回兴庆 宫去。
当屋子里只剩他一个人的时候,他一反刚才沉默不语的神态,忽地 从座位上站起来,在室内来回踱步。
时机终于来了,借口终于有了,要把李隆基牢牢地控制起来,以免 后患!
抓住这个机会,利用这个借口,把太上皇软禁起来,让他形同囚犯, 虽生犹死!让他在高墙深院中默默死去,像齐桓公死于深宫,赵主父死 于沙丘那样!
他急步走出自己的小院,进入皇上的寝宫。
李亨正倚在床边,由两个小宫女轻轻用掌心拍着后背,近来,他发觉 这样好受些。
李辅国故作惊慌,跪奏道:“陛下恕老奴死罪,老奴有要事启奏:南 内有异谋!”
李亨一骨碌爬起身,问道:“你说什么?”
“老奴得知,太上皇在兴庆宫与外人交通,今天上午又召钟绍、郭英 义到勤政楼上密谋,陈玄礼、高力士都在场,他们一会儿指天誓 日,一会 儿悲叹流涕。老奴唯恐他们所谋不利于陛下,冒死上闻,伏惟圣裁!”李 辅国一脸庄重表情,委婉地说明太上皇在密谋夺位复辟。说完后两眼直 盯着皇上。
李亨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沉吟了好久。他知道,此事非同一般, 李辅国决不敢无中生有。可是,这件事涉及到他们父子的关系,涉及到 自己的名声,何况兴庆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须进一步查实,所以万万 不可轻动。想到这里,他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对李辅国说道:“圣皇一向 仁慈,不会有这种事的!”他和群臣为太上皇上了一大串尊号,“圣皇 ”是 这尊号的简称。
“太上皇倒不一定有这个意思,可是外人就靠不住了。谁不想立奇
功谋富贵? 陛下切不可轻忽!”李辅国又说道。
“那你说该怎么办?”李亨重病在身,心绪不宁,现在更加烦乱了。
“依老奴之见,陛下应以江山社稷为重,不能像普通百姓那样诸事 随顺尊长之意以求孝敬之名了。为今之计,要消祸乱于未萌,只有屈太 上皇迁居西内才是上策!”李辅国终于端出了自己的主意。
“兴庆宫乃圣皇发祥之地,圣皇甚爱之,幸蜀前即已居之三十年,回 京后也是一直住在那里……骤然迁于大内,圣皇肯定难过,朕实在于心 不忍,朝野也会有议论…… ”李亨虽然觉得李辅国的主意不错,但仍犹 豫不决。
李辅国已听得出,皇上还有些顾虑,但心里已同意自己的意见了。 他又接着说道:“其实,请太上皇迁居西内,陛下正可示天下人以孝敬。 兴庆宫狭小,宫墙矮陋,又与居民区距离太近,很不安全。请太上皇居于 大内,一则大内森严,可使太上皇有万安之势,二则西内距此大明宫甚 近,便于陛下尽昏定晨省的孝道,三则可杜绝小人蒙蔽蛊惑太上皇,正可 谓有百利而无一害。请陛下三思!”
李亨听了李辅国的话,连连点头,有气无力地说:“你的话不无道 理,不无道理。不过,迁太上皇于西内,事关重大,容朕再好好想一想,并 须和诸宰臣商议。兴庆宫其他之事,还赖卿多为朕留心。朕今身体不 适,卿且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