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明争暗斗 假张均枉作牺牲
书名:唐明皇 作者:左云霖 本章字数:8239字 发布时间:2024-06-21

死囚们一字排开跪在地上,个个面色灰白,双眼暗淡无光,脖子也挺 不直了。死刑,还是大辟,而且还要暴尸示众,这在昨天就于大理寺向他 们宣布了。他们已向皇上遥拜谢恩,他们已留下了遗言,但是,马上就要 砍头,无论如何也是可怖的。他们几乎都已瘫作一堆了,像从万丈高崖 上落下去一样,魂飞魄散地等待着摔到地面的一刹那。

十八名死囚中,只有第二名死囚脖子还挺着,眼珠还在游转,表明他 虽然心已乱,但神还未散。

他的目光,落到了眼前几丈远的那株柳树上。

这株柳树,在长安皇城东南角的城墙下方,已有几十年,树皮龟裂, 如蛇皮的鳞块;时值寒冬,树枝在冬风中瑟索着。它是长安城中有名的  “独柳树”,距大理寺正门只有二里路,一向是处决朝官的地方。老百姓  背地骂哪个朝官,就常诅咒说:“先别凶横,上朝就得去独柳树!”朝官们  互相开玩笑的时候,也常发誓说:“我若是口不应心,明天就去独柳树!”

独柳树,朝官死亡的代名词;独柳树,张均过去也常拿它赌牙疼咒, 现在却真的被绑到了它的面前!

他的目光又转到远处朝官群上。啊,朝官们都来了,显然,他们是奉 了李亨的圣旨,来看这些叛官逆臣的末日的。

唉,荣与辱,生与杀,成与败,真是在一念之间哟! 当初我若是弃家 去追随李隆基或李亨,今天不也拖紫怀黄,和他们站在一起看别人被杀 吗? 可是,当初有谁能断定安禄山和李隆基谁胜谁负呢? 当时,安禄山

势不可当,风卷残云般扫荡了河北大片河山,攻占了洛阳和长安;而李隆 基受杨国忠的蛊惑,一错再错,终于逼得哥舒翰在桃林一战把倾国之兵 输得精光,然后他弃京城、抛群臣,丢了祖坟祖庙偷偷逃亡! 又有谁能料 到,安禄山父子败得这么快,这么惨,李亨父子这么快又收复了洛阳和长 安呢? 两年来,倏忽反复的局势开了人们多大的玩笑啊! 有人成了新 贵,有人却成了阶下囚或刀下鬼!

他又瞥了一眼和自己跪在一起的其他十七名死囚。

这些人,和他一样,都是两个月前被从洛阳押来长安的。

两个月前,李亨的大儿子李豫攻占了洛阳,在 “大燕皇帝 ”安禄山、 安庆绪父子手下任侍中的陈希烈,任左相的达奚珣,任中书令的张垍,还  有任刑部尚书同平章事的他,共计三百多名原先在李隆基手下任职的唐  臣,又成了唐军的俘虏。

他们被押到长安后,两个月来,受尽了各种污辱。 他们几次免冠跣足,列队到朝堂请罪。

他们要无休止地坦白交代在安禄山手下任职的过程和自 己做过的 一切事情。

他们要受新贵的呵斥和狱卒的谩骂。

最难堪的,是要他们去拜见甄济。这个甄济,有学识,讲操守,原来  隐居在汲郡的青岩山中。当初安禄山刚做上节度使时,就表奏他为自己  的掌书记。甄济觉察出安禄山阴怀异志,假说自己得了风瘫症,不肯接  受官职。安禄山当上了大燕皇帝后,派部将蔡希德带刽子手去接甄济, 刽子手捧着安禄山亲自贴上封条的鬼头刀。意思是甄济要么出山做大  燕的官,要么就杀头。甄济却二话不说,闭上眼睛,伸长脖子,让刽子手  开刀。蔡希德被甄济的这种刚直正气所感动,向安禄山回报说,甄济确  实有病,不能出山。安庆绪继位后,派人硬用轿子把甄济抬到洛阳,甄济  还是装病不肯做官。李豫收复洛阳后,他便成了高风亮节的楷模,一下  子由白衣拜为六品秘书郎。

拜见甄济,他们本来就自惭自愧,无地自容,御史大夫崔器却传令要 他们对在场的御史台和大理寺官员报告自己的感触,把自己与甄济比较

一下。

有几个人实在受不了这种心理上的刑罚,悄悄吞金自戕了。 张均没有自杀。他忍受着污辱,企望着宽大和赦宥。

虽然身陷大理寺狱中,但他父亲的生前好友房琯、苗晋卿等人,还有 他的家人,不断地把外面的消息报告进来。

他听说,李亨颁旨成立了审理他们这些变节投敌唐臣的特别法庭, 钦点礼部尚书李岘、兵部侍郎吕为“详理使 ”,会同御史大夫崔器共同  审理这桩大案。

他听说,吕和崔器是追随李亨起家的新贵,对变节投敌的唐臣表 现出义愤填膺、深恶痛绝的姿态,主张按叛乱罪处置,一律杀头。只有李 岘,原是李隆基的老臣,两年前因查抄安禄山旧宅的事吃过杨国忠的暗 亏,仕途上经过风浪,还比较老成,主张对这些投敌者区别对待,分等 降罪。

他还听说,李岘几次与吕和崔器在李亨面前争论,他反对把投敌 者统统杀掉,前后共提出三个理由:当初安禄山气焰凶虐,太上皇仓猝弃 群臣南巡,群臣百姓都各自逃生,被安禄山势力裹胁而投降受官,情有可 原,不分青红皂白一律杀掉,有违仁恕之道;现在虽已收复了两京,但河 北大片土地还在安庆绪、史思明手里,那里还有不少被迫投降的唐臣和 百姓,如果现在把这三百人统统杀掉,那些人就会死心为贼效力了;把这 三百人一律处斩,也不合古训。《尚书 ·胤征》上说,“歼厥渠魁,胁从罔 问 ”,三百人中,胁从者众,应区别对待。

究竟哪一条理由说服了李亨,张均没有去想,他只是觉得李岘的第 一条理由太中肯了,太合情理了。

是啊,当初安禄山的兵马如洪水猛兽杀向长安,当时连皇上李隆基  都不知所措,带着贵妃娘娘和皇儿皇女逃跑了,可我的家小私财都在长  安,带不走,就该把他们都丢给安禄山吗? 再说,安禄山部将进长安后, 杀人如麻,崇仁坊成了杀人坊,光祭祀安庆宗那一次就杀了八十三人,剜  心肝,揭脑盖,惨不忍睹。我们若是不投降,不只有死路一条吗? 何况, 李隆基弄到了弃京逃亡的地步,还对杨国忠言听计从,谁还愿随那昏君

奸相逃往剑南呢?

听说李亨同意了李岘的意见,将对这三百名投敌的朝官分等治罪, 张均暗暗高兴。他想,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被处死了,三百人中,只要有  一个人可免死,这个人就得是他!他对当今皇帝李亨有恩啊!

二十七年前,张说在弥留之际,拉着张均兄弟的手嘱托后事:“为父 自幼出入皇宫,长成后又为相多年,虽几经沉浮,今日终得寿终正寝,也 算无憾了。只是对你二人放心不下。”

张均、张垍跪在父亲床前,磕头听训。

张说接着说:“你兄弟二人聪明外露,功名心切,这是立身朝廷的大 忌。为父诚恐张氏宗族倾覆在你兄弟手中。近年每当想起诸葛瑾父子 之事,便惶然汗下。”

张均兄弟都知道,诸葛瑾是三国时诸葛亮的哥哥,仕吴多年,临终时 曾预言,他的儿子诸葛恪聪明外露,仕途不知进不知退,将来必遭灭门之 祸。诸葛瑾死后,他的话果然应验了。

二人听到这里,紧张地问道:“父亲是否想让孩儿弃官?”

张说摇了摇头:“虽然仕途多艰,但空老林泉之下,如一根草一样, 默默生,默默死,岂不枉为人一世?”

“请父亲示儿为官保身之道。”张均兄弟泪眼望着父亲。

张说又说道:“仕途虽险也不能不入仕,君王虽不可侍又不能不侍, 这里面的道理和学问,只可心领神会,实在难以言传。不过,为父侥幸已  为你们在皇宫中栽下一棵可遮风避雨的大树,你们要曲意侍奉这棵树, 保护这棵树……”接着,张说第一次对儿子讲出了他当年保护了尚在血  胞中的李亨性命的事。

那时的李亨年已弱冠,封为忠王,遥领节度使了。

张说死后,张均兄弟记住了父亲的遗言,竭力和李亨交好。李亨立 为太子后,李林甫、杨国忠多次想废掉他,张均都以兵部侍郎、刑部尚书 的身份,张垍也利用驸马的身份,协同高力士尽力保护李亨,李林甫和杨 国忠的阴谋始终未能得逞。

现在,李亨成了皇帝,我们兄弟成了囚犯,他能甩手不管?

可是,事情大大出乎张均的意料。

昨天上午,圣旨颁到了大理寺,宣布了对投敌变节者分等处理的名 单,他张均的名字列于大辟的十八个人中的第二名!

他惊晕了,连磕头谢恩的动作都没有完成便昏了过去。 他在昏迷中被加上了重铐,拖进了大理寺的死囚牢。

他清醒过来之后,一个人呆呆地面壁而坐。

他暗骂李亨忘恩负义,竟忍心把他处斩并暴尸示众。

他暗骂李岘乱出主意,主张什么分等治罪,还不如干脆三百人一起 全都处死了呢!

他明知圣旨是至高无上、不可更改的命令,但他还企望李亨能回心 转意,对他特赦。

他也企望安庆绪又突然打回长安,将他劫走。

他甚至幻想突然天塌地陷,桑田变沧海,把长安、把全国都毁灭掉!

昨天傍晚,宦官啖廷瑶奉李亨旨意,来牢房看望他,他才知道,弟弟 张垍只判为流放。这对他还是新闻,因为他列于大辟的第二名,死名单 的后面有谁没谁,他根本没听到就昏过去了。啖廷瑶还向他透露,赦免 张垍死罪,是皇上向太上皇争之再三获准的。

今天上午,他的家属又被允许来与他会面,他又知道了,皇上昨晚派 人送给他家大量财物,还答应授给他的大儿子五品官,不过,此事现在还 须暂时保密。

虽然啖廷瑶的话闪烁其辞,家属的话语焉不详,但张均已明白了:自 己错怪了当今皇上李亨,要杀他们兄弟的,要让张说绝后的是当今太上 皇李隆基!他张均的死、弟弟张垍的流放,是太上皇与当今皇上父子二 人明争暗斗的结果!

张均的判断是正确的,尽管他不知道其中的细节。

李隆基和李亨父子之间,现在是既相互怨恨,又相互惧怕。

李隆基从长安逃到四川的过程中,根本没料到安禄山会死得这么 快,不可一世的安禄山叛军会这么轻易被赶出长安和洛阳。他在驾返长 安途中,越想越后悔。当初自己怎么竟惊慌失措,只顾逃命了呢? 怎么

不加思索,就轻率地把收拾山河的大事交给李亨了呢? 如果当初自己不 是越过栈道跑到剑南,而是留在中原或西北指挥对安禄山的作战,今天 就该是另一番景象了。他将是一个拨乱反正的皇帝,以胜利者的姿态重 返京城,千官围绕,万军拥护,威风凛凛,趾高气扬! 而现在,自己却变得 这么委顿,这么微不足道,只有六百名疲惫的兵士随在自己身边,走向吉 凶莫测的长安!

悔,常和恨连在一起。他恨自己当初被安禄山吓破了胆,更恨李亨 竟敢擅自称帝,并培植了一大批文武群臣,牢牢掌握了皇权!

李亨对父亲的怨恨则是由来已久了,他恨父亲重用李林甫、杨国忠  两个奸相,特别是李林甫做宰相的十九年,使他寝不安席,食不甘味! 他  失去了韦坚、皇甫唯明、王忠嗣这些有力的助手和亲朋,他失去了韦妃、 杜良娣,眼睁睁看着这些人被杀、被贬、被迫离开自己,他却不敢有丝毫  不愉快的表示。李林甫、杨国忠两人总是千方百计谋害他,他却没有任  何反抗的力量,只能战战兢兢地避祸,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他们又互相惧怕。

李隆基怕儿子,因为儿子是皇帝,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儿子一旦撕 破脸皮,他的余生绝不会好过。

李亨怕父亲,是因为他要顾及自己的声誉和在天下人心目 中的形  象。他在灵武急不可待地擅自称帝,就已理亏心虚;如果父亲坚决不肯  交出传国玉玺,或提出要继续当皇帝,再和父亲闹翻,那他就将很棘手; 即使父亲只是当众哭闹,骂他一顿,他也会在天下人心目中、在后代的史  书上,铸成“乘乱篡位 ”的罪名! 他必须竭力造成这样一种假象以掩天  下人耳目:帝位,是父亲心悦诚服地禅让给他的;他对父亲还是一如既往  地恭谨孝顺,他们父子之间异常融洽,亲密无间,“其乐也融融”!

相互的关系如此微妙,相互间的斗争也就很微妙。

李隆基返回长安的路上,率众走到凤翔郡时,李亨派来“护驾 ”的三  千精锐骑兵迎面来到了。李隆基便知道自己的那六百名卫兵已失去了  存在的价值。他们已无力再保卫自己,留下来只能因和新来的卫兵发生  派系之争而惹乱了,还会引起儿子的猜忌,只得命令他们立即解除武装,

把盔甲武器放进凤翔郡的库府中,发给银两,慰劳一番,并宣布免除他们 家属三年租税,就地遣返还乡,自 己则开始完全接受儿子部队的 “保 护 ”。

走到马嵬驿时,李隆基听说儿子已带满朝文武迎到了咸阳县望贤 宫,他故意给儿子一个软钉子碰。他派人告诉儿子,说自己到马嵬驿触 景生情,悼念一年半以前在这里被缢死的杨贵妃,要在这里住一宿。害 得李亨带着文武大臣在咸阳县住了一夜,第二天才在望贤宫举行了欢迎 仪式。

在欢迎仪式上,李亨让父亲升上望贤宫南楼,自 己脱下皇帝穿的皇  袍,穿着做太子时穿的紫袍,在楼下磕头,请求李隆基继续当皇帝,自 己  仍去做太子。这时的李隆基猛然想起四十四年前承天门城楼上的情景。 那时自己成功地武装除掉太平公主一党,握牢了皇权,却也装出不愿居  大位的样子,请父皇继续执政。父皇当时只无可奈何地说:“天下之事, 儿好自为之吧!望儿慎终如始,胜过乃父!”那一幕情景,仿佛就发生在  昨天,那一幕情景,和今天多么相似! 真是数有轮回,父行子效,现世现  报! 当年父皇的心境,大概和自己此时的心境完全一样,而自己儿子现  在的所作所为,和 自 己当年的所作所为又何其相似啊! 李隆基只得下  楼,要来黄袍,亲自给李亨披上,对他说:“天数人心都已归于你,你何须  固逊? 朕得一静殿保养余年,就算是你的孝心了!”李亨这才再次拜倒, 做出不得已的样子接受了黄袍。为了表示自己对父皇的孝敬,从望贤宫  返回长安时,李亨亲手把父亲扶到象辂车上,自己在车下步行,为象辂车  牵马缰。走了几步之后,李隆基才发现,慌忙制止,让身边的人强行把李  亨扶上马。李亨上马后,为了表示对父皇的孝敬,亲自在车前引路,而且  又不走路的中央,只走在路边上。

可是,到了长安后,这种父慈子孝的表演就结束了。

李隆基住进他一向喜欢的兴庆宫后,第一件事就提出要郑重其事地 把杨玉环改葬。他想以此来显示一下自己的存在,让天下人都知道他太 上皇还是有权威的,他喜欢的人,即使死了,也会享有尊荣。

李亨却回敬了一个软钉子,不同意改葬杨玉环。理由是,杨玉环是

杨国忠的妹妹,马嵬事变又是羽林军发动的。现在天下人都切齿痛恨杨 国忠,如果为杨玉环改葬,会使天下人心浮动,羽林军将士也会疑惧。

李隆基没有办法,只得命高力士带几个太监悄悄地跑到马嵬,把杨 玉环的尸体从佛堂前的梨树下挖出,在驿路边修了个小坟了事。

紧接着,李亨又颁圣旨,大赦天下,唯独不赦免李林甫、王铁、杨国忠  子孙,同时宣布,把天宝年间改的官名、郡名一律改回来—天宝元年, 李隆基改中书门下两省长官为右、左相;天宝三载,改州称郡,改刺史为  太守;天宝十一载,改吏部为文部,兵部为武部,刑部为宪部—李亨的  这道圣旨,等于向天下正式宣布李隆基天宝年间的政治完全失败。

对于这一切,李隆基怎能不生气? 于是,在处置这些变节投敌的唐 臣时,父子间的矛盾冲突明朗化了。

李亨现在是大权在握的皇帝,完全可以自作主张处理这些人。可 是,这些人都是李隆基的旧臣,若不请父亲来定夺,李亨觉得于情理上实 在说不过去,他只得亲到兴庆宫请父皇示下。没想到,这一来反把事情 弄糟了。

李隆基把对儿子的不满都发泄到了张均兄弟身上,主张非把他俩杀 掉不可!

他恨张说,为什么当初帮助自己留下了李亨这个孽种!如果那次张 说送来的都是堕胎药,世上就根本不会有李亨这个人了! 从前,他感激 张说帮自己保全了一个儿子的性命,现在,他却因此而痛恨张说了! 张 说可恨,张均兄弟就该杀!

他恨张均兄弟,为什么从前总是护着李亨!如果没有他们兄弟的保 护,李亨也许早就被废黜掉了,听李林甫的话,换李瑁来做太子,也许会 比李亨好得多!

当然,现在当着李亨的面,李隆基的这些恨是不敢说出口的。他只 一口咬定,张均兄弟罪不可赦:“张均兄弟,累世宠荣,身居显位,且连姻 戚,于险难之际,首鼠两端,终于背主投敌,受贼宰辅之职。决不可赦!”

李亨很快便明白父亲的本意了,父亲要杀张均兄弟,实际上是用巴 掌来打他的脸!但他此时也不便说破,只能为张均兄弟辩解:“儿皇听

说,张均兄弟虽受贼职,实由安禄山胁迫,身不由己,这次未随安庆绪北 逃,便可见他们天良未泯!”

李隆基心里暗笑,毕竟还太嫩啊! 他随便反问道:“依儿之见,这些 没随安庆绪北逃的人,就都可赦了?”

“不不,儿皇不是这个意思。儿皇是说,张均兄弟情有可原,张垍又 是父皇爱婿 … …”

李隆基冷笑道:“爱婿? 认贼作父,犬彘不食! 犬马贱畜,犹能恋 主;龟蛇蠢物,尚能报恩。他张均兄弟却背主噬恩,在贼庭那两年不知出 了多少坏我家国的主意,还说什么姻亲!”

李隆基越说调子越高,李亨没词儿了。李亨也知道,不论文才还是 口才,自己都远远比不上父亲。斗嘴是徒劳的。

“阿奴!”李隆基叫着李亨的乳名,以老子身份教训道:“你现在已正 大位,是一国之主了,执法应该平允,不可因私废法。记得开元初年,长 孙昕兄弟本是皇亲,无端殴辱朝臣,为父尚治其死罪,今日张均兄弟可是 罪同叛逆啊!决不可赦!”

此时,李亨又悔又恨。失悔此事不应来向父皇请示,惹出了麻烦;恨  的是父皇装腔作势,用大道理逼他去杀自己的恩人,也恨自己笨嘴拙舌, 找不出再争辩的理由。父亲“不可因私废法 ”的话触动了他的私衷,他  跪倒在李隆基跟前,恳切地说:“父皇最疼儿皇,知儿私衷。儿若没有张  说救护,就不会落地成人。今日要杀了张说之子,将来儿死之后,有何脸  面见张说于九泉之下? 儿今身为国主,不能救张均兄弟,何颜见天下之  人? 况且,儿听说李林甫、杨国忠三次蒙蔽父皇,欲置儿于死地,皆赖父  皇聪明,也赖张均兄弟回护,才免遭厄运,否则,何来今日九五之尊? 现  在张均兄弟两人只此一次死罪,儿就不能救免他们吗?”说着,竟真的动  了感情,伤心地哭了起来。

若是换了别的事,儿子这样求情,这样哀哭,李隆基早就动心了,他 毕竟是个感情丰富的人。可是现在,李亨的话却如火上浇油,使他的怒 火更高了。他几乎是在喊:“你眼中如果还有为父,张均兄弟便决不可 赦!你起来吧!”

听到李亨的哭声,一直守在殿门外的高力士轻轻走了进来,见李隆 基怒气勃勃,连忙对李隆基摆手,示意他冷静下来。

李隆基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也意识到和儿子彻底闹翻的严重后 果,圆瞪的眼睛慢慢恢复了常态,但一时改不过嘴来,只是心虚地长出了 一口气。

李亨也不愿在此时此地和父亲彻底吵翻,他仍跪着不动,哭道:“父 皇息怒,请父皇鉴儿私衷,曲法申恩,不然儿实无颜再居此九五之位 了!”他的话,也露出一点威胁的味道。

李隆基吩咐高力士:“扶皇帝平身!”语气缓和多了。

高力士来扶李亨:“太上皇和皇上父子情深,什么事还不好商量? 皇上快平身吧!”

李亨还是不肯起身。

高力士只得在李亨身后跪下—这是礼节,除祭祀天地祖宗等特殊 场合外,一般只要皇帝跪倒,臣下便都要随着跪倒。

高力士跪下后说道:“太上皇和皇上议事,本来没有奴才插嘴的地  方,”他是一个知趣的人,虽然知道太上皇现今无论如何也不会怪罪他, 皇上当年做太子时,又受过他的保护之恩,也不会怪罪他,但他也不愿插  在他们父子中间多说话。可他看出,李隆基再与儿子僵下去便不好收场  了,他出面调和折衷又是可能和得体的,他才开口说话,“老奴以为,太  上皇痛恨张均兄弟,自情理之中。他兄弟二人,顾妻恋子,媚敌称臣,实  为屠沽之所羞,犬马所不齿;皇帝念张均兄弟先人之功,且连戚里,为之  乞命,也合‘八议 ’之义。且太上皇出巡剑南之前,受杨国忠蒙蔽,群臣  朝闻亲征之诏,夕失警跸之所,今责其不能扈从,也是难说的事了。”

高力士的话,说得句句在理,李隆基父子都注意听着。他所说的 “八议”,是法律术语。唐法是唐初长孙无忌和房玄龄在隋朝法律基础 上修订的,共十二卷五百条,其中规定,皇亲、故旧及贤能、功贵等八种 人,除犯十恶不赦罪外,都可酌请评议、减轻处罚。

“老奴认为,”高力士最后说出了自己的折衷方案,“如今之计,不杀 张均兄弟,不足以正国法;不赦张均兄弟,又不合‘八议 ’之义,且无以见

二圣好生之德。老奴愚见,不如将张均兄弟,杀一留一。”

李隆基父子都感到刚才自己把话说绝了,谁也都不愿再向前进攻一 步。听了高力士的话,双方虽然都感到不满足,但实际上都同意了,觉得 也只好如此了。

李亨为了顾全父亲的脸面,首先表示态度:“二兄所言,合理又合 法。父皇以为如何?”他在东宫时,惮于高力士的势力,尊称高力士为 “二兄”,即位以后,感激高力士旧日之恩,在宫中对高力士的称呼仍然 照旧。

李隆基也是见台阶就下,他命高力士平身,扶起李亨,然后说道: “朕今日也是年老多事。儿既已正大位,凡事便可自作主张,我又何必  苦苦与人为仇? 只是恨张均兄弟竟然投敌坏我父子国事家事。也罢,就  按高公公所议,杀一留一吧!”

“儿皇遵命。但不知父皇……”李亨又问道。

“兄弟同罪,自然是重其兄而轻其弟。张垍由你发落,流放远恶之 地,张均应该弃市,不可再赦!”

于是,张均今天作为死囚押进了刑场。

午时到!还有三刻的时辰这些死囚便要身首异处!

围观的人群一阵骚动,监斩官带着几个随员骑马来到刑场。 因为案 情重大,皇上钦点兵部侍郎、详理使吕为监斩官。

吕刚刚坐定,又有几匹马驰进了刑场。宦官啖廷瑶来到吕跟 前,传达皇上口谕,要在行刑前再提张均回大理寺一次,审问新发现的一 个重要案情。

张均又被推上囚车,在啖廷瑶的押解下,急急走出刑场。

天近午时三刻,张均又被推回刑场,跪在原地。这时的死囚们都已 饮过长别酒,被拔去犯由牌,头发也都被刽子手挽成一个结儿盘在头 顶了。

第二次被推到行刑处的张均,像是刚才被抽去了筋,脸色涨红,耷拉 着脑袋,浑身瘫软,任凭刽子手摆弄着。

“嗵嗵— 嗵嗵— 嗵嗵”,三通鼓响,接着又是一声锣鸣,张均和

其余十七个人都被砍倒在刑场上。

郐子手们挺胸凸肚,互相望着带血的鬼头刑刀。杀人,砍下人头,就 是他们的职业。谁能一刀把死囚的头齐齐砍下,谁的刀上和衣襟上血 少,谁就是英雄,谁就有了向同行夸耀的谈资。至于砍的是谁,犯了什么 罪,他们才不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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