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向不正。午后还是西风,黄昏却变成了北风。北风又推拥来一天 阴霾,夜色过早地降临到栈道上。
这条栈道,北起河池郡草凉驿,南到褒城的开山驿,全长四百二十 里,是傍山架木而成的悬空通道。脚下的木板,横铺在嵌于山石中的圆 木上,靠山的一面,又架着铁索,铁索上又设有铁铃。人走在栈道上,脚 下的木板轻微颤动着,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手扶铁索,铁索上的铃铛也 发出当啷当啷的音响。
李隆基的人马,由南向北行进在栈道上。
下起小雨了,轿夫的步子更慢了。十一月上旬的天气,本来就很冷, 加上北风冬雨,连坐在软轿里穿着轻裘的李隆基都感到阵阵寒意。
他是上月下旬离开成都的。一个月前,李亨李豫父子的兵马先后收 复了长安和洛阳,李亨派太子太师韦见素专程来接李隆基返回长安。如 今,他踏上归途已经半个多月了。
从去年七月他率领一千三百名朝臣和将士、二十四名宫女到成都, 到今年十月又率六百名朝臣和将士、二十名宫女回长安,他在成都度过 了一年零三个月的时光。这近五百个日夜中,他的变化太大了。
来时是骑马逃跑,回时是乘轿徐行。 来时是皇帝,回时是太上皇。
来时头发花白,回时须发如雪。
来时,他还在努力控制自 己的命运;回时,他的命运如同空中的纸
鸢,线被紧紧攥在自己儿子李亨的手中。
李亨现在是千军护卫、文武济济的皇帝,而他,身边还能忠于他的只 有高力士和陈玄礼两个人了。
失去了帝位,成了有名无实的太上皇,他本不愿回长安去受窝囊气。 听说儿孙收复了两京,他就派人去向儿子李亨表示,请求把剑南道给他 做养老之地。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要求也没有得到满足,李亨派韦见 素到成都,非要他回长安不可。他便不敢再坚持了。他心里明白,儿子 对他不放心,怕他在剑南再搞出什么名堂。
回去就回去吧,成都低湿,他有些住不惯,何况经安禄山叛乱,皇室 威望下降,蜀郡地方豪绅也有闹事的。今年七月,蜀郡军官郭千仞勾结 地方豪绅造反的事,他至今一想起来还心惊肉跳—
那天傍晚,他和给事中裴士淹在行宫里评论开元、天宝年间的各位 宰相。这个裴士淹原是中书舍人,也是沿骆谷路来追随他的。这个人聪 颖柔顺,精通各朝历史,李隆基很喜欢他。 四个月前,李隆基感叹张九龄 对安禄山的先见之明,派他到张九龄的故乡韶州曲江去祭祀张九龄,厚 恤张九龄的家属,刚刚返回成都。张九龄在开元二十四年被罢相后,第 二年又被贬为荆州长史,开元二十八年死在荆州任所。
话题自然从裴士淹的使命谈到了张九龄。李隆基慨叹说:“朕若听 张九龄之言,当初若在大理寺杀了安禄山,哪能有今日之祸! 张九龄大 概是神人吧? 他怎能有那样的远见卓识?”
“曲江公能识祸乱于未萌,实是难得。不过陛下也不必过于懊恼, 当局迷,旁观清,当时迷,事后清,也是人之常情,谁能事事都有先见 呢?”裴士淹的话,有宽慰李隆基的意思。
“话是这么说,不过,朕当时未用九龄之言,终是千秋憾事。”李隆基 又叹了一口气。
“此事李林甫也难逃其咎。 臣听说,李林甫生前也看出安禄山心怀 异志,只是未肯说明。”
李隆基愤然发狠道:“休再提起此儿。此儿最为妒贤忌能! 当时他 不同意杀安禄山,是顺朕之过,与九龄作对;让胡人为边帅,久任不易,也
是出自他专权固宠之谋!”
裴士淹失口问道:“陛下既知其为人,怎么用他做了十九年宰相?”
李隆基沉默了。他能说什么呢? 当时,他只顾纵情于声色,懒得过 问朝政之事,觉得李林甫虑事周严,办事干练,便把大权都交给了李 林甫。
见李隆基沉默不语,裴士淹发觉自己言语失当了,这不是揭太上皇 的疮疤吗? 他又把话拉了回来:“李林甫老奸巨猾,城府深密,办事循规 守矩,也难怪陛下当时未能看透他的为人。”
李隆基摇了摇头:“不,还是朕当时糊涂。他在位近二十年间,朕耳 中不闻忠言、眼前不见直臣,都是他一手遮天所致,朕本应有所察觉。”
“陛下后来还是治了李林甫的罪,足见陛下圣明!”
李隆基苦笑了一下,说道:“其实,当时杨国忠、陈希烈、安禄山他们 说李林甫生前曾与阿布思通同谋反,虽有人证,倒未必真有其事。朕当 时心里也不大相信。李林甫的真正罪恶,在于他生前埋下了今日祸乱的 种子!”
“陛下所见极是。臣暇时细细想来,今日祸乱,实由李林甫养痈,杨 国忠引发。 陛下在马嵬驿除掉杨国忠,真是英明之举,大快天下人 之心。”
李隆基又沉默了。他心里明白,杀杨国忠是应该的,但已迟了。若 早杀杨国忠,便不会有哥舒翰的灵宝之败,也就没有后来的弃都西逃之 事了。
裴士淹见李隆基又不说话了,便改了话题,说道:“以前的事都过去 了,陛下不必过于思虑。当今皇帝治兵于灵武,妙选贤能,不日定当克复 两京,拨乱反正。”
李隆基不以为然:“他任用的人,虽或能定祸乱,但都非平治天下之 大才,非朕之姚崇可比。唉,大唐纵能中兴,也难见朕开元之盛世了。” 停了一下,他又慨叹道:“有姚崇在,纵有几个安禄山,也不够他平定的; 有宋璟、韩休在,也不会使朕有日后之失!”
李隆基的议论,裴士淹认为公允而中肯。他觉得,这个七十多岁的
老人,此刻如大醉初醒。他为李隆基的清醒而高兴,心里也增添了几分 敬爱。
他正要再宽慰李隆基几句,忽见高力士跌跌撞撞跑进来,叫道:“不 好了,有人谋反,围了行宫,陛下快随奴才来!”
李隆基惊呆了。高力士不容分说,拉起他就往外面跑。裴士淹也慌 慌张张跟在后面。
这座行宫原是蜀郡太守的衙署,一个严整的高墙大院。高力士拉着 李隆基直奔前院,顺着院墙的台阶登上了院门上的门楼。这座门楼,下 层是砖石结构,上层是竹木结构,高耸在院门的上面。
天已昏黑,叛乱的队伍举着火把冲到了院门前,看上去有几百人。
行宫的卫兵在陈玄礼的指挥下,关闭了院门,并锁上了通向门楼的 小门。
高力士对李隆基说:“陛下勿慌,奴才已派人去调剑南节度使来平 叛,下面又有陈玄礼守护,不碍事的。”
“陈将军兵少,怕…… ”李隆基知道,随他到成都的一千三百名将 士,现已减员剩一千人了,又分四番轮流宿卫行宫。现在行宫内至多只 有三百人。
“战虽不足,守尚有余,陛下放心!”高力士此时倒显颇有大将风度。 他对下面喝道:“门外何人? 胆敢夜犯行宫?”
院门外为首的人高叫道:“吾乃跳山虎郭千仞! 请太上皇出来 答话!”
李隆基经高力士劝慰,已定下神来。他见院门外人马虽多,但部伍 不整,显然是乌合之众,胆子也大了几分。 他向前走了两步,手扶栏木, 高声说道:“朕躬在此,卿有何事?”
郭千仞叫道:“郭某受大燕皇帝密旨,来取陛下传国玉玺,事成之 后,封我为蜀王。陛下如也能册我为王,我便罢兵而去,不然,便请陛下 将传国玉玺赐臣。请陛下速裁!”
李隆基说道:“卿欲求官爵,可去平叛前线讨贼立功,岂可持兵要挟 朕躬,擅索国玺? 念卿无知,如能抽身速退,朕不罪你!”
郭千仞冷笑道:“陛下休要大言吓人。要么封我为王,要么交出国 玺,否则恕我无礼了!”
“反贼!”站在李隆基身后的裴士淹抢上两步,叫骂道:“太上皇巡幸 蜀地以来,不曾薄待本地官民,你怎敢胁众作乱? 不怕灭门…… ”话还 没说完,突然发现下面一支冷箭正朝李隆基飞来,他猛一横身子,挡住了 李隆基。
那支冷箭射中了裴士淹的左胸。
郭千仞的叛乱,当晚就在剑南节度使李峘和护卫李隆基的六军兵马 都使陈玄礼的内外夹击下平息下去了,郭千仞本人的坐马被郭方射中一 箭。郭千仞弃马逃跑,健步如飞,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但裴士淹却替李隆基死去了。他中的是一支箭镞涂有剧毒的箭,第 二天天亮时就咽了气。临死时,这个白净文弱的人完全失了形,浑身绀 青,头肿得像笆斗,脸色像涂了靛青,白眼球变黑,黑眼珠变蓝,那模样的 丑陋和可怖,是李隆基从未见过的。
这谁也说不清是涂了什么毒药的毒箭,太可怕了,这与蛮夷接壤的 蜀郡太可怕了,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而且,李隆基还隐隐感到了更可怕的东西。
他渐渐品味出,郭千仞兵围行宫实在有些蹊跷。郭千仞造反显然很 仓猝,准备不周严,如果没有人指使,一般人是不会这么冒险蛮干的,谁 不知道造反是什么罪名呢? 郭千仞真是替安庆绪来讨传国玺的吗? 能 不能是儿子或儿子身边的人急于得到传国玺而暗中捣鬼呢? 太可能了。 儿子虽已即位,但传国玺还没有到手,还在我这个做了四十多年皇帝的 父皇手里,儿子不放心啊! 也许是要用郭千仞的造反把我逼回长安,借 郭千仞的嘴喊出要得到传国玺的心声吧?
啊,传国玺,你是皇帝身份的证明,是皇帝的印章,是祥瑞,是稀世之 宝,但也是灾难,是殃祸啊! 光是这个 “玺 ”字,古人就动了多少脑筋 啊—周代之前,它是从“尔 ”从“土 ”,意思是天付尔此器,俾宝之以守 土也。到了周代,太史籀改成从“尔 ”从“王 ”,取天付尔此玉,宝以为天 下王之意也。秦始皇并六国之后,得蓝田之玉,雕为印章,四周刻龙,正
面是李斯篆文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八个字,命玉工孙寿精心雕刻而 成。这方玺产生之后,便成了豪雄争夺的宝贝。为了它,兄弟相杀,父子 反目,千百万人流血!
刘邦进入关中后,秦王子婴奉此玺降刘邦于轵道旁,此玺落入刘邦 之手,项羽来抢,演成楚汉相争。汉高祖即位之后,此玺世代相传,便开 始被称为传国玺。西汉末年,王莽篡位,派安阳侯王舜向孝元皇太后强 索传国玺。太后怒骂不予,王舜索要愈急,欲行无礼,太后用玉玺打王 舜,摔到地上,玉玺被摔坏一角。王莽得玺后,命人用赤金镶补上那破损 的一角。后来,王莽被淮阳王刘玄所灭,传国玺又到了刘玄手里。赤眉 军攻入长安,杀刘玄,立刘盆子为帝,传国玺也归于刘盆子。汉光武帝刘 秀收降刘盆子后,得到这方宝玺,建立东汉,又传了二百年。
到了东汉末年汉献帝时候,董卓作乱,掌玺者把它投进洛阳宫建章 殿前的井里,被孙坚得到。后来孙坚战死,其子孙策向袁术借兵以去江 东图霸业,留下玉玺作为质当。袁术兵败身死后,其妻和其侄袁胤扶灵 柩奔庐江,被太守徐璆尽杀之,夺玉玺献于许都的曹操,从此玺归曹操。 两晋南北朝时,刀兵四起,天下扰攘,你争我夺,玉玺几易人手。隋朝灭 亡后,萧后及杨正道带着它逃入突厥。祖上太宗皇帝不获玉玺,便命人 另刻一玺,玺文是“皇帝景命,有德者昌 ”,直到贞观四年,萧后归国,才 又将这传国玺带回中国,太宗皇帝刻的那方玺便退而成为“受命玺 ”,只 在祭祀天地时用了。从那时起,传国玺又代代相传,现在,我的儿子又千 方百计要从我的手里夺去它。
唉,真看不出,这个做太子的时候忠孝厚道的儿子,做了皇帝以后, 对付自己的父亲心计倒蛮够用啊! 当初你在灵武擅自即位,我派房琯和 韦见素带着玉册和传国玺到灵武宣布禅让传位。你为了掩天下人耳目, 虚情假意地把传国玺送了回来,说是收复两京后仍让我做皇帝,如今却 又派人玩起逼玺的把戏!
无论如何,成都是住不下去了。再住下去,说不定还会出什么祸事。 我不能死在四川,不能像裴士淹那样可怕地死去。
回去就回去吧,让儿子放心,儿子放了心,也许自己会有一个寿终正
寝的结局 … …
冬雨还在下,软轿还在栈道上蠕动,栈道上的铁铃还在响。
李隆基坐在软轿里,迷迷糊糊,似醒似睡。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什 么都不愿想。失去了帝位,今后要按儿子的意志生活,看儿子的脸色过 日子了,想什么都没有用了。甚至今夜宿在何处,他也不愿想,反正轿停 下后会有人料理自己的食宿,一切都由韦见素他们安排吧!
一阵疾风吹来,掀动了轿帘,李隆基打了个寒战,困倦顿消。 “咕— 咕,咕咕咕— 咕咕!”栈道旁的山林中传来鸟叫声。
“张徽!”李隆基掀开轿帘一角,向外面喊道。 “宣— 张—徽!”轿旁的太监传呼。
张徽是李隆基梨园弟子中有名的乐工,善吹觱篥,很得李隆基的宠 爱。他在长安无家室,听说皇上逃向四川,便随后追了上来,一直陪侍在 李隆基身边,时常为李隆基演奏歌曲解闷。他能说会道,李隆基觉得无 聊时也常找他来闲聊。
张徽赶到了轿旁,问道:“陛下唤奴才何事?”
“哪有什么事,不过想问问你,这是什么鸟的叫声?”李隆基在轿 中说。
张徽跟在轿旁,边走边听,过一会儿才答道:“好像是鹧鸪的叫声。” “鹧鸪?”
“是呀! 陛下请细听,咕— 咕,咕咕咕— 咕咕,肯定是鹧鸪。这 种鸟都是夜里叫,从入夜叫到天明,不停地自呼其名,也有人说,它总是 在叫……”张徽越说越来劲。
“胡说,信口雌黄!”李隆基在轿中笑骂道,“又来欺哄朕躬! 朕听说 鹧鸪只生在豫章郡以南,如今已入秦界,哪儿来的鹧鸪?”
“要不就是布谷!”
“越发胡说了!如今是冬天,哪有布谷叫?”
“不是布谷,就是鹧鸪,或许因为这里山深气暖,也有鹧鸪。”张徽其 实根本不知道是什么鸟在叫,他只想逗李隆基说话,引李隆基高兴,故意 翻来覆去地胡说。 “陛下请听,肯定是鹧鸪的叫声,‘归不得也—哥
哥 ’!”
张徽的话,猛地触到了李隆基的心事,他不再说话了。山鸟的叫声, 确实像鹧鸪的叫,或许真是鹧鸪在叫? 他早就听说,鹧鸪的叫声确如张 徽所说的,是“归不得也—哥哥”。
归不得,归不得,长安归不得呀! 可是,不归行吗? 也不行啊,留在 成都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啊,偌大天下,竟没有我李隆基快意度晚年之地 了。张徽啊,你只顾哄我高兴,哪知道我的心思啊!
过了好久,李隆基才又说话了,他问张徽:“到什么地方了?” “快到庙台驿了。高公公说,今夜宿在那里!”李徽答道。
“是来时住过的那个庙台驿吗?”李隆基又问道。
“是。”张徽也发觉太上皇刚才情绪不佳可能与自 己的答话不当有 关,所以不敢再油嘴滑舌了。
庙台驿,李隆基还记得,来时曾住过,曾在那里写过一首歌词,取名 《雨霖铃》。那天,也是雨夜在栈道上赶路,他听见栈道上的铁铃在风雨 中不断发出当啷当啷的响声,问身边的一个太监道:“铃铛这么响,在说 什么?”
那个宦官想了想,回答说:“以奴才听来,铃声是在叹息说 ‘三 郎— 郎当 ’!”这是讽谕,是臣下一种借题发挥规谏皇上的方式。不 过,这个宦官敢于这样直统统地规谏皇上,也是看出皇上一路上气性已 消磨殆尽,不会发怒加罪于他。
果然,李隆基没有发怒,只是苦笑一声,下意识地重复一句:“说我 吊儿郎当?”当晚,在庙台驿住下后,他在灯下写了一首歌词,抒发弃都 逃跑的凄惶心情,并寄托对爱妃杨玉环的思念。到成都后,他又把这首 歌词谱上了曲子,亲自教张徽他们演唱。演唱到动情处,李隆基不禁唏 嘘落泪。后来,李亨擅自登基称帝的消息传到成都,李隆基便再也没有 让乐工演唱这支歌。
现在,仍是风雨之夜,又来到庙台驿了,李隆基蓦然想起了那支《雨 霖铃》,问张徽道:“朕当初教你的《雨霖铃》,你还记得吗?”
“曲谱还约略记得,歌词差不多全忘了。陛下已有一年没命奴才们
演唱了。”
“忘便忘了罢,到驿馆后朕再制一新词,仍用原谱。”李隆基说道。
庙台驿是北出栈道的最后一个驿站了,到草凉驿只剩六七十里路。
这里是向阳山坳上的一片平地,参差错落住有百十户人家,在崇山峻岭 中,这也算得上一个大去处了。驿馆也是建在村镇外临街的地方。
李隆基自幼受张说等人的影响,颇爱文辞,加上现在又有满腹幽愁 暗恨,所以,一首歌词挥笔即成。他进了驿馆,叫来纸笔,马上又依照那 首《雨霖铃》的曲调,写了一首新歌词。
李隆基刚刚放下笔,正要对侍立在一旁的张徽说什么,高力士走了 进来,他对李隆基说道:“陛下一路劳乏,该早些安歇,不应再劳心力。 陛下在写什么?”说着走近灯下来看。
“朕随便写一阕歌词解闷。”李隆基说道。
高力士看完李隆基的歌词,摇头道:“以奴才之见,陛下应无喜无 忧,无欲无求,以期晚年静心养颐,不可写这样胸臆外露之词。传扬出 去,多有不便,纵皇帝仁孝,皇帝左右执事者也难免弄 口舌。请陛下 三思。”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李隆基连连说道,“你替朕毁了它吧!” 高力士卷起太上皇写的那首词,放在烛火上烧掉了。
李隆基对张徽说道:“你只把朕教你的《雨霖铃》曲谱练熟,以后演 曲不唱词便是了!”
说完,他神色黯然。失去了皇位,连写歌词抒发胸臆的自 由都没有 了,连在身后留下一首歌词的自由都没有了。唉,留下曲谱也好,让将来 的文人骚客去依曲谱填词吧,有心者会体味到我今天的处境,明白我为 什么连一首歌词都未留传下来的难言的苦衷! 有情者或许还会为我一 洒同情之泪吧!
这时,守在驿馆大门内的太监进来通报:“皇帝派遣的中使啖廷瑶 等带三百人前来迎驾,刚刚赶到这里,请求太上皇接见。”
高力士代答道:“就说太上皇已经安歇,明早再见!”
李隆基挡住道:“不,让他们即刻进见。”他觉得,儿子派这么多人走
这么远路来迎接自己,其中一定有什么文章,他想早些知道个究竟,不然 这一夜也睡不好。
这个啖廷瑶,李隆基已见过一次。他是皇帝的心腹宦官,第一次到 成都请李隆基驾返长安的就是这个人。
啖廷瑶和一个身穿六品朝服的中年朝官进到驿馆中,向李隆基跪拜 问安后,啖廷瑶说道:“奴才奉皇帝旨意,来迎接太上皇。太上皇到望贤 宫时,皇帝还要亲率文武在那里迎驾!”
李隆基点了点头,又指着那个六品朝官问道:“这位卿家是 … …” “臣是韦义赞,官居符宝郎……”韦义赞躬身答道。
符宝郎是门下省的属官,掌管皇上的国玺和符节,是经常侍奉在皇 帝身边的从六品官。
一听韦义赞的自我介绍,李隆基马上明白了儿子派这些人来迎接自 己的真正用心:要他交出传国玉玺等九枚玉玺。
原来,皇帝除传国玺外,还有八玺,各有各的用处。神玺是镇国之 宝,从不使用,只在大朝会时摆在皇帝的御座,散朝后即入库;受命玺只 在封禅、礼神明时用;皇帝行玺专在回答王公疏表时用;皇帝之玺专在慰 劳王公、赏赐臣下勋位时用;皇帝信玺专在征召外地官员赴京时用;天子 行玺专在回答周围国家君王的书信时用;天子之玺专在宣慰边境少数民 族酋长时用;天子信玺专在让周围少数民族国家发兵内援或征讨其他少 数民族国家时用。
这九枚玉玺,按常规,皇帝外出时都要带着,分装在五个车内,由手 持黄钺的武士护拥着车子,随在皇帝的车后。李隆基仓皇逃离长安时, 顾不得那么多仪卫制度,用一个小车全拉了出来,一直带在身边至今。
现在,李隆基见儿子派符宝郎来迎接自己,便明白这是儿子在暗示 自己交出这九枚玉玺,儿子显然不允许他这个已被废掉的皇帝带着九玺 进长安。
交出去就交出去吧。大势已去,皇帝是夺不回来的了,九玺再留在 身边,自己也无力再守护住它们了,还可能为此惹来杀身之祸。李隆基 想到这里,望了高力士一眼。高力士冲他点点头,李隆基知道高力士已
领会了自己的意思,便对啖廷瑶、韦义赞说道:“皇儿在灵武即位时,朕 就以传国玺相授,皇帝当时没有接受。今二卿既远道来迎,朕就想烦二 卿护玺车先行,交给当今皇帝,不知二卿意下如何? 只是此事不宜草草, 二卿且暂歇一宵,待明晨朕设香案祭告天地祖宗后再行交割,如何?”
啖廷瑶二人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跪下道:“太上皇诰命,奴辈自是 无不遵从。但此事关系甚大,又无皇帝旨意,奴辈实不敢奉诰。奴辈只 是来侍奉太上皇,代为守护国宝尚可,并不敢护玺车先行!”
哼,无皇帝旨意?那你符宝郎来干什么? 代为守护国宝? 还不就是 来接收九玺吗? 李隆基愤愤然,但又无可奈何,只得说道:“就按二卿之 意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