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肠流满地 禄山身死家奴手
书名:唐明皇 作者:左云霖 本章字数:10766字 发布时间:2024-06-20

至德二年( 安禄山圣武二年)正月初五的三更夜,薄云笼罩着洛阳 的上空,城北的北邙山公墓群里卷起的阵阵惨烈的阴风,带着尖厉的啸 音扑向洛阳的宫殿群,像是阴魂来招呼伙伴。

低垂的门帷被一柄大刀的刀尖轻轻拨开,接着持刀者从门帷的缝隙 中挤了进来。烛光照出他那矮小的身躯,照出他那张年轻俊美的脸,照 出他仇恨而又恐惧的目光。他手中又长又宽的利刃,也在烛火中闪烁着 红光。

他是李猪儿,安禄山的贴身阉宦,现在要杀死安禄山了。 他恨安禄山。

他本是契丹族人,孩童的时候被安禄山的军队掠来。安禄山见他慧  黠伶俐,便叫他在身边侍候自己,端夜壶,系腰带,什么活儿都干。后来, 安禄山又用药酒把他灌醉,亲持锋利的小刀割去了他胯下那个调阴走水  的物件。他流血数升,昏死过去。安禄山把他放在阴湿的地上,用灰烬  把他的下身埋起来,过了一天一夜他才苏醒过来,成了安禄山身边的小  阉人。安禄山称帝后,他便成了太监—为此,他恨安禄山。

安禄山对下人酷虐,称帝之后,双眼昏暗而近失明,后背和下肢又多 处皮肉坏死,性情更加暴躁,动不动就捶笞身边的人。李猪儿因经常侍 奉在他身边,挨的打也最频最剧。前天,他几乎被活活打死,而原因,只 是他正当安禄山发怒时捧上了药盏。

早在范阳起兵之前,安禄山就物色到一个绰号 “活仓公 ”的医工做

自己的侍医。活仓公说安禄山已患有内疾,为他开了一个方剂,要他经  常服用。起初,安禄山还不相信自己有病,不肯服药。攻进洛阳后,他时  常感到燥渴委顿,才听从活仓公的劝告,开始服药。可服药几天后,他就  不耐烦了,大骂活仓公戏弄自己,是药三分毒,哪有病人要天天服药的? 难道要我死前总捧着药盏吗? 他索来活仓公的药方一看,更是冒火,附  片一钱另包先煎一刻。别人的药方都是满满一大篇,活仓公怎么只用这  几味药来搪塞自己? 他不容分说,命人打了活仓公二十军棍,押赴军营  去喂马。一个月前,他病情加剧,想起了活仓公,又召活仓公来诊视。活  仓公这次开的方剂药品倒是多了,他连服二十几天,病情似乎稳定了些。 三天前,他再命人召活仓公来,活仓公却早已逃得不知去向,临走时留下  一封信,说安禄山已病入膏肓,纵扁鹊复出,华佗再世,也无能为力了。

安禄山听人读完活仓公的信,无名火高万丈,正在这时,李猪儿手捧 药盏走进殿来,要他服药。

“什么药!”安禄山眨着浑浊失明的眼睛大声喝问。

李猪儿吓得浑身一抖,手中的药盏险些摔到地上。他结结巴巴地答 道:“是……活仓公的药方 … …”

“混帐东西! 眼见他是李唐的奸细,谋害朕躬! 你也是他的同党! 来人—拉下去打!”

安禄山的殿前侍卫们冲进来,把李猪儿踢翻,拖出殿外杖臀。这一 次打得格外重。多亏严庄赶来相劝,李猪儿才免一死。

然而,他只是安禄山身边的一个小小的太监,如果没有人主使,他是 决不敢持刀来杀大燕皇帝的。

他的主使是安庆绪。

安庆绪是安禄山的嫡长子,安禄山的第一位夫人康氏所生。安禄山  起兵造反时,康氏和小儿子安庆宗正住在长安,被李隆基传旨杀掉了。 可是,这件事并没有引起安庆绪的悲痛,他随在安禄山身边,被封为晋  王,沉浸在将来继承大燕皇帝的憧憬中。他是嫡长子,以后要做皇太子, 进而做大燕的皇帝,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吗? 可是,近来他惶恐不安了, 继承帝位的美梦要成泡影了。因为父亲迟迟不肯正式宣布他为皇太子,

因为父亲特别宠爱随在身边的第二个夫人段氏,连大燕皇宫里的太监、 宫女们都纷纷传言,说皇帝准备立段氏的儿子安庆恩为皇太子。

他要得到皇太子的地位,竭力讨父亲的喜欢。能想到的他都想了, 能做到的他都做了。

他知道父亲喜欢凶悍勇武的人,演武练功时便格外卖力。但安禄山 骂他只有蛮力,不懂方法,而且不应该卖弄匹夫之勇,应学“万人敌”。

他想笼络党羽、扩充实力、立功树威,便要求带兵到前线与李唐官军 作战,安禄山却说他根本不懂军旅之事,到前线被杀被擒不要紧,挫了兵 威士气可了不得。

他把从洛阳一个世代官宦之家掠来的一条棕色大狗加以精心驯养 后,起名“棕狮”献了上去。安禄山很喜欢这条狗,留下了,当场逗弄了 好大一会儿,但忽而又转身骂他情趣卑下,不务文武正事,而且狗的名字 也不雅。

他无所适从,动辄得咎,眼看理当到手的皇太子的座椅要被别人夺 去了。

李猪儿的另一个主使是严庄。

严庄原在李唐朝廷挂个太仆卿的官衔,在安禄山军中做的是孔目官  的实职。安禄山做皇帝后,他和高尚都成了中书侍郎。但他的情性和高  尚迥然不同。对于个人的荣辱祸福,他考虑得多,考虑得深远。他深知, 在这兵满天下、人欲横流的时候,自 己这个没有兵权的人,必须处处提  防,时时小心。 自己好比航行在陌生而危机四伏的航道上的一叶孤舟, 必须随时灵活地转舵,以躲开暗礁和浅滩。

他认定只有守在安禄山身边,控制住安禄山,才能保住自己的地位 和权势。因为安禄山是大燕王朝的主宰,各军事将领互不折服,都唯安 禄山之命是听。所以,自从安禄山进入洛阳以来,高尚已数次到前线参 谋军事、指挥作战,他却从未离开洛阳城门一步。安禄山手下大臣、将军 上奏章、禀军情,都要经他的手;安禄山病重以来,他更成了安禄山的代 言人,大臣、将军奏事,都要经他转告,安禄山的指令,又要经他向下 转达。

然而,现在他也恨安禄山了。

安禄山病情越重,情绪越不稳定,不但身边的太监宫娥经常被他无  故打死打伤,连严庄本人也常无故挨打挨骂。说话声小了挨骂,声大了  也挨骂;走路脚步重了要挨骂,脚步轻了也要挨骂。活仓公逃跑后,他又  找来一个医工为安禄山诊视,医工要安禄山戒酒、戒房事、戒咸食和甜  食,没等医工说完,安禄山就暴跳如雷,一连声叫武士把那个医工推出去  活活打死了,并骂严庄和那个医工通谋戏辱他,喝令打严庄三十军棍。 虽然行刑的武士都怕严庄,打得不重,但也打得他两天下不来床,十天走  路不便。

前天,他为阻拦安庆恩滥杀无辜的事,又挨了安禄山一顿打骂。

入洛阳城不久,安庆恩从洛阳城中掠得一个名叫春花的歌伎。这个  春花,不但年轻美貌,而且歌喉甜润,歌技超群。安庆恩命她日侍歌舞, 夜侍枕席,对她比对生母段氏还上心。她喜欢的东西,他翻江倒海也要  为她弄来。段氏喜欢喝牛奶、马奶,这春花却喜欢喝人奶,他便为她捉来  十个乳母,每天挤奶供她喝。

几天前,春花忽然心血来潮,要和洛阳城中所有歌女比歌。 安庆恩 自然马上召来洛阳宫内外的歌女们,比了两天,她选出三十个唱得最好 的歌女。安庆恩以为她要当这三十个人的头儿,一起侍奉他,没想到她 突然变了脸,要他把这三十个人统统押到郊外活埋。

安庆恩虽然不情愿,但也不敢违了春花的严命,只得亲自把这三十  个歌女押往郊外。歌女们知道自己大难临头,一路大放悲声,路旁围观  的百姓也恨得咬牙切齿,有的歌女的家属拦住安庆恩的马,哭求他开恩, 也有的家属准备到城外拼命夺人。正当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恰好被骑  马路过的严庄撞上了。

上自安庆恩、下至押解驱赶歌女的武士,一见到严庄,都成了霜打的 草,蔫了。连那些歌女,也吓得止住了哭声。

安庆恩仗着父母的宠爱,背地里本来不把严庄放在心上,可一到严 庄面前,他和安禄山手下许多文武官员一样,腿软口也软,好像新鬼站到 阎王爷面前一样。

听了安庆恩吞吞吐吐讲完事情的原委,严庄愤然骂了一句:“胡 闹!”随即命令安庆恩把歌女们当场放掉了。

安庆恩唯恐严庄告发他的荒唐行为,便恶人先告状地对安禄山说, 他见父皇心绪不佳,为父皇精选了三十名歌伎来为父皇破闷,正要送进  宫来,被严庄半路拦住,强行夺走了。

对于自己的两个心腹谋臣,安禄山渐渐分出了薄厚,他对高尚越来  越器重,对严庄的印象却越来越不佳。听了安庆恩的报告,他信以为真, 气得呼呼直喘。

安庆恩刚刚退下,殿门口就传来了严庄那熟悉的脚步声。安禄山指 着殿门的方向,大吼道:“打!往死里打!”

严庄大叫“无罪”,武士们也不敢立即动手。

安禄山骂道:“你这个腐儒,我一向待你不薄,你却处处和我作对! 打!拉下去打—你们怎么还不动手?”说着,他去摸索挂在床头的那  柄大刀。这柄大刀,原是李唐武库里的镇库之宝,据说是贞观年间侯君  集平灭高昌时掠来的,侯君集谋反被杀后,这柄刀一直封存在武库里,七  年前,李隆基把它赏赐给了安禄山。安禄山见它又长又宽,削铁如泥,为  它起了个诨号叫“大嚼铁 ”,珍藏起来,不肯轻易给人看。近来,他的眼  力越来越差,唯恐身边的人暗算自己,便将它取出来,挂在床头。

这些日子,严庄已对安禄山的帐前卫兵下了不少功夫,把他们治得  服服帖帖,其中还有几名已成了严庄的亲信。这些人见安禄山去摸大嚼  铁,知道情势不妙,耽误下去严庄和他们自己都会吃大亏,便连推带拥, 把严庄弄到殿门外,虚张声势,杖打严庄。虽然不敢下死力,但也难免打  中严庄的臀部,而且安禄山连声喊打,他们也不敢停手。

严庄虽然工于心计,但他趴在地上,一时也想不出应急的办法来。 爬起来逃跑? 这些卫兵是不敢阻拦的,但那样岂不太狼狈? 而且安禄山  岂肯罢休?若是他再派武将去捉拿自己,岂不把事情闹大了? 可是,趴  在这里挨打,又该怎么收场呢?

正当严庄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他的救星田乾真来了。

田乾真对严庄和高尚二人一向很敬重,常对人说,我们大燕皇帝起

事,全仗这两个人谋划,我们武夫作战,也全靠这两个人运筹帷幄才能获 胜。他见严庄挨打,喝令武士住手,自己进殿来劝阻安禄山。

田乾真跪拜后,问安禄山道:“陛下,陛下当初做三镇节度使,今天 做大燕皇帝,哪个尊贵? 哪个显荣?”

安禄山对自己手下的武将一向客气。听了田乾真的发问,他不加思 索地答道:“这还用问吗? 自然是做皇帝尊贵嘛!”

“那么,是谁为陛下定谋起事的?”田乾真又问道。 安禄山不作声了。

“又是谁为陛下谋划,使我军于桃林一役大破哥舒翰,转危为 安的?”

安禄山把手中的大嚼铁摔到了床头。

“陛下雄武,固然是万世莫及,但没有严、高二位大人谋划运筹,陛 下哪会有今日? … … ”田乾真继续说下去。

安禄山被田乾真问得无言以对,怒气也消散了一些,但他病势沉重, 血热气躁,很快的,一股无名的暴躁又冲了上来,没等田乾真说完,他又  吼道:“滚!都给我滚!”

严庄不是那种不识大局的人。如果光是这些打骂,他还能忍受;光 是由这些打骂产生的恨,他也能压住。

他要除掉安禄山,是见安禄山已病得性情异变,而且已无好转的希  望,不能继续做大燕皇帝了。如果让安禄山再活下去,死前再立安庆恩  为皇太子,大燕的国事便会变得不可收拾,自己的前途也就会吉凶莫测。 因为废长立幼,历来是取乱之道。立了安庆恩为皇太子,文臣会怀有二  心,武将则会拥兵自重,互相争斗,西边李唐的兵马再扑过来,刚开创的  大燕帝业便会玉碎宫倾。

为了大燕的基业,为了自 己的权势,必须现在就除掉安禄山。趁安 禄山还没有正式宣布立安庆恩为皇太子,趁安禄山的心腹大将都在外 地,趁高尚正在去淮南的途中 … …

李猪儿恨安禄山,安庆绪恨安禄山,严庄也恨安禄山,但是,要杀死 安禄山,李猪儿没想过,安庆绪也没有想过。他们两个没有想过的事,严

庄却想到了,并且下了决心。

严庄先找来安庆绪,直截了当地问道:“殿下身如幕燕鼎鱼,自 己还 不知道吧?”

“庄兄,”安庆绪对严庄一向执兄长之礼,这一声称呼又特别诚恳亲 热,“愚弟朝不保夕,岂不自知? 正所谓似坐针毡,度日如年 … …”

“殿下忧虑诚然有理,自古以来,废长立幼之事不少见啊!” “兄长既已洞悉愚弟苦衷,切望赐教自救之计。”

“办法是有的,我已告诉了殿下,殿下不是不肯去做吗?” 安庆绪茫然了。

“前天我讲的‘熊掌难熟 ’的故事,殿下……忘了吗?”

安庆绪想起来了。前天,听说严庄挨了打,他去探望。严庄俯卧在  床上,给他讲了一个故事—春秋时候,楚成王的长子商臣发觉父王要  废长立幼,问计于太子少傅潘崇。潘崇问道:“太子能北面而事弟吗?” 商臣答道:“我忍受不了那种屈辱。”“既然不能屈己事弟,就只好逃往外  国了。”商臣答道:“那也不行,没有哪一国会收留我,我也不愿受寄人篱  下之辱。”潘崇说:“除了这两个办法,别无长策了!”商臣跪地不起,一定  要潘崇再想一个万全之计,潘崇终于说道:“除此之外,只有行大事一条  路了。只怕殿下不忍心!”商臣一跃而起:“这件事我却能办到!”当天夜  里,商臣谎称宫中有变,指挥宫廷卫兵围了楚成王的王宫,潘崇率力士突  入成王的寝殿,逼成王传位给太子商臣。成王说:“孤愿遵命传位,但不  知能否留我一条活命?”潘崇答道:“一君死,一君立,这是自然之理,国  中岂容有二君? 大王怎么老糊涂了呢?”成王请求道:“孤方才命人烹制  熊掌,待熊掌熟而食之,死而无憾!”潘崇冷笑道:“谁不知熊掌难熟? 大  王想迁延时刻,等待外援吗?”他把腰间束带解下,扔给成王,厉声喝道: “大王速速自便,休等我动手!”成王自知求生无望,只得拾起潘崇的腰  带,系到颈上 … …

一想起严庄讲的这个故事,安庆绪猛然明白了,严庄要他弑父自立! 但是,这样严重的事突然提到他的面前,令他的心一下子缩紧了,惊恐得  说不出话来。

严庄一甩袖子:“既然殿下不敢做第二个商臣,我又何尝愿做第二 个潘崇!”说着站起来要走。

安庆绪一把拉住他:“慢……此事必须从长计议 … …”

严庄沉着脸,用教训的口气说:“真是竖子不足与谋! 告诉你,这样 的事,只能速计速决,迟则生变,祸不可测!”

安庆绪朦胧感到即将做大燕皇帝的幸运,但他是个无能无用的人, 仍疑惧重重:“此事虽好,只是 … …”

“殿下不必再疑虑了。”严庄转身对安庆绪说:“君臣父子之间是应 讲忠孝的,但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也只好做万不得已的事。殿下今 日 不举大事,就等于束手待毙,明天就可能会身首异处。再说,皇上病势 日 剧,乖戾暴虐,喜怒无常,已不堪为君。殿下举大事而代之,正可谓应天 顺人,大义灭亲!”

“愚弟唯庄兄之命是听!”安庆绪下狠心了。

“此事贵在速发,若等高尚回来,便决无成功之望了。他不在京,正 是天赐殿下良机!”严庄又补充道。

“全仗庄兄筹划。事成之后,富贵共之!”

说通了安庆绪,严庄又去找李猪儿。

听说要杀安禄山,李猪儿吓得瘫倒在地。他结结巴巴地说:“这种 事……我可不敢 … …”

“那你就去告发我吧!”

“我……不敢!”

严庄踢了李猪儿一脚,骂道:“干大事又不敢,去告发也不敢,真是 个天生的废物!”

“废物……是废物…… ”李猪儿连连说。 他成了阉废之人以后,男 子的气性确实越来越小了。

“你受的鞭笞,怕是连你自己都记不清有多少次了吧? 上一次若不 是我一力救你,现在你的尸首都该烂了!这样忍辱苟活,何日才能了结? 那个人越来越暴戾,一发火就打人杀人,你在他身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 会送了命!你就甘心那么糊里糊涂死掉吗?”严庄捻着短须,像是在数

落自己的子孙和奴仆。

严庄的话句句是实,句句在理,李猪儿不作声了。

“告诉你,我已和晋王殿下议定要举大事,今天你要不答应,不用等 那个人杀你,我现在就要了你的命!”严庄的眼里露出了凶光。

在李猪儿的眼里,安禄山再可怕,也还是人,而严庄,简直就是魔鬼! 他见严庄动了气,连魂魄都吓飞了,忙说:“我干,我干 … …”

严庄的脸色缓和下来,说道:“起来吧! 生与死,荣与辱,在你一念 之间。你不随晋王殿下举事,只有死路一条;随晋王起事,你就成了新皇 帝的功臣、元勋!”

李猪儿颤抖着立起身,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严庄把李猪儿领到安庆绪那里,当即议定:晚上就动手,由李猪儿刺 死安禄山,严庄和安庆绪领兵围住安禄山的寝宫,在外面策应。

傍晚,李猪儿觑个机会,把安禄山床头的大嚼铁偷了出来。严庄又 把安禄山寝殿门内外当值的卫士都换上了自 己的亲信。这些武士见李 猪儿持刀进殿,谁也不敢阻拦,因为他们都已知道,李猪儿的背后有严庄 和安庆绪主使,这两个人已带兵把这寝殿团团围住,安禄山活不成了。

现在,李猪儿手持大嚼铁,来到了安禄山的床前。这张床,是以前李 隆基驾幸东都时用的,又宽又大,雕龙刻凤,镶金饰玉。床的四角立着帐 竿,吊着寝帐。

安禄山在帐里打着沉闷的鼾声。

李猪儿颤抖着撩开寝帐,烛光照见床上熟睡的安禄山。他盖着宽大 的黄缎被,微蜷侧卧,恰如一头饱食酣睡的大猪。

李猪儿右手把大嚼铁伸进帐内,又向床头移近一步,屏住呼吸,对着 安禄山粗肥多肉的脖颈,举起了大刀。他平生第一次举刀杀人,而且是 杀他朝夕侍奉的主人,他感到万分恐惧,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全身汗毛 都根根直立。

“呼 ”,安禄山的床上突然蹿出一个物件,李猪儿一惊,手中高高举 起的刀险些从空中落到脚下。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安庆绪送给父皇的那 只“棕狮”。它平时见惯了李猪儿,几乎没有什么反应,此刻似乎察觉出

李猪儿行为异常,双眼直瞪着李猪儿,龇牙咧嘴,口中发出低沉凶暴的呜 呜声。

李猪儿脸色变得惨白,浑身抖得更厉害了,他恐怖地望着棕狮,下意 识地向安禄山的床边靠近了一步。

安禄山的鼾声停止了,蠕动着翻了一下身,由侧卧变成了仰卧,被子 也掀到了一旁,露出了赤条条的半个身子。

“呜—汪!”棕狮叫了一声。

安禄山被这一声狗叫惊醒了,蒙眬中察觉帐内有人,喝道:“谁?”伸 手就去床头摸他的大刀。

李猪儿不敢再耽误,慌乱地举起刀,朝着安禄山肥大的腹部砍下 一刀。

安禄山本能地缩回摸刀的手,双手支床,噌地坐了起来,大叫: “有贼!”

李猪儿又一次举起了刀,但棕狮却扑了上来,叼住他的一只腿向后 拖。他的这一刀落了空。

安禄山乘机又用双手在床头摸索,没有摸到刀,知道护身宝刀已被 盗走,便大叫着跪起来,去撅床角的帐竿。但是,他的腹部已经开裂,肚 肠子咕嘟咕嘟向外冒。他已无力折断帐竿做武器了。他摇撼着帐竿,摇 得整个寝帐乱晃,床也抖动乱响,口中呼叫着:“杀我者,必家贼;主谋 者,必严庄! 高尚—高尚!你不该 … …”

安禄山想喊:高尚不应该不把话对他说明,不应该离他远去。

在这兵燹遍地、四海鼎沸的年月里,高尚像被禁闭十年的烈马忽然 闯出了栏圈,要迫不及待地发泄积蓄多年的精力一样,竭诚尽力地为安 禄山奔走效劳。他用计大破哥舒翰之后,又转而对付李亨手下的房琯和 高适。

突然的政局巨变,常常会使卑微者的私欲得到满足,也常常使久沉 下僚的志士得到发挥才干的机会。

房琯做宰相的欲望被满足了,高适以才干取功名的夙愿也得以酬

偿,他终于当上了淮南节度使、扬州大都督府长史。

几个月来,高尚就在为安禄山出力对付这两个人。

去年八月,房琯和韦见素奉太上皇李隆基的旨意,从成都到李亨所 在的顺化郡,宣布李隆基同意李亨即皇帝位。李亨因房琯素有名望,也 承认了父皇对房琯的任命,让他在自己身边继续做宰相。房琯拉出以天 下为己任的架势,新皇帝的许多军政大事,他都独断专行。但他还不满 足,想建立军功以树立自己在文臣武将中的威望,便向李亨上表,请求亲 自带兵去收复长安。李亨以为房琯真有收拾乾坤的本领,答应了他的请 求,把除了羽林军之外的兵马几乎都交给了他,并传旨命郭子仪、李光弼 配合他作战。

房琯以为可以建立不朽功勋了,他兴冲冲地把归他指挥的部队分为 南、中、北三军,亲自率领中军和北军进逼长安,与安禄山的将领安守忠 在咸阳县东的陈涛斜相遇。唐人称女人的墓地为 “斜 ”,陈涛斜就是因 该地曾埋过一个名叫陈涛的人的妻子而得名。

因为房琯气势汹汹来收复长安,大燕朝廷自然也要认真对付。高尚 也来到了陈涛斜,在大将安守忠军中坐镇指挥。

房琯徒有虚名,并无才略,更不会用兵。他异想天开地传令用春秋  时代的车战之法,配备了两千辆牛车,准备用牛车冲锋,步兵骑兵继进, 说这样便可大获全胜。

高尚侦知明白,微微冷笑,传令先头部队的军士每人准备茅草一束, 铁锨一把。交战之时,安守忠的部队在上风头放起火来,军士们把点燃  的茅草捆子向房琯的牛车阵乱丢,并顺风用铁锨扬起沙尘。烟火尘土之  中,房琯的牛车阵大乱,焦头烂额的牛拖着战车疯狂四散奔逃,冲乱了后  面的马步军阵,于是人畜相撞,牛吼兵叫,乱奔乱窜,溃不成军。房琯的  部队当场死伤四万余人,只剩几千人逃得性命。

房琯还不肯认输,又率领后赶上来的南路军卷土重来,没想到高尚 早已派人劝降了南路军中的两员大将,这两个人在两军对阵时突然率部 倒戈,房琯险些成了俘虏,狼狈逃回到李亨那里,险些被李亨杀掉。

陈涛斜一仗,挫败了房琯,消耗了李亨主力的大部,高尚知道短时间

里李亨恢复不了元气,无力再攻长安了,便踏着冬雪返回了洛阳。

他刚回到安禄山身边,忽然得到情报:李璘在江陵造反了,要划江而 守,据金陵而立国,与李亨分庭抗礼。

高尚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马上派人再去侦探,回报说此事完全 属实。

高尚仰天大笑:“李隆基老匹夫,真是糊涂透顶,竟在这当儿搞分 封! 大唐必亡无疑了!”又用手拍着自己的脑门儿叹道,“这真是大燕皇 帝的洪福,也是我高尚再度施计逞才之良机耳!”

高尚的情报确是真的,他的兴奋和感叹也是有理由的。

五个月前,房琯和高适在普安于李隆基面前的那场争论,不但关系 到大唐的命运,也表现了这两个人的人品与政见的高下。

事情完全如高适所预见的那样发展。李隆基分封的亲王中,只有永 王李璘离开李隆基赴任,他到任之后,果然造反了。

李璘是李隆基的第十六个儿子,自幼丧母。他长相丑陋,凹睛斜眼, 但很有心计。李隆基出逃时,他随在身边。在普安被李隆基封为江陵郡  大都督、江南东路等四道节度使。他到达任所后,见这里地广物丰,特别  是江淮流域的租赋都集中在江陵,堆积如山,野心便膨胀起来。于是招  兵买马,顺江东下,要取金陵为都城,像东晋那样划江而守,占有东南的  半壁河山,与李亨、安禄山三足鼎立。

对于自己的父亲和兄弟,李亨的消息特别灵通,心眼来得特别快。 李璘造反的阴谋刚暴露,李亨便知道了。他为李璘找了一个对头,就是  侍御史高适。他把高适从成都召到自己那里,封高适为扬州大都督府长  史、淮南节度使,管辖十二个郡,命他带兵与邻镇的节度使来瑱、韦陟一  起对付李璘。

高尚在洛阳听到这个消息,当然欣喜异常。天下大势,他了然于胸。 他知道,李亨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扩充出反攻的实力,靠的就是江淮流  域源源不断的租赋做给养。如果李璘划江立国的企图成功,就等于掐住  了李亨的食管,李亨的军队便会人无衣食、马无草料,哪还会有力量与大  燕的军队作战? 哪还会有心思东征收复长安、洛阳?

高尚打算亲去扬州走一趟,劝降高适。高适是他的同宗兄弟,他有 条件接近高适。高适又是对付李璘的主要节度使,高适投降大燕,来瑱 和韦陟便无能为力,李璘割据江南的企图便会实现。他也想过,如果高 适坚决不肯投降安禄山,他便投到李璘军中,帮助李璘打败高适等人,完 成李璘的霸业,让李璘与安禄山遥相配合,一起吃掉李亨。

他把自己的设想报告了安禄山,安禄山拍案叫绝。

但高尚对安禄山不放心,对洛阳宫中的事不放心。临行前,他去拜 别安禄山,跪奏道:“陛下,为臣此番远行,少则需一个月,多则需三个 月。臣有事相请。”

“你是朕的功臣,”安禄山说道,“有事只管说,朕无不依从。”

“臣自身并无请托。”高尚说道:“臣从前曾向陛下剖明心志。 臣是  愤于李唐朝政混乱,李林甫妒贤嫉能,才来为陛下奔走的。 臣只求一逞  胸中才智,让李隆基老儿知道坐失人才会自食一种什么样的恶果 … …”

“既然如此,朕对卿已言听计从,你还要如何?”

“臣今远行,实对陛下放心不下。只求陛下许臣一事,臣才能无后 顾之忧,一心为陛下图江南之事。”

“要朕许你何事?”

“制怒戒躁。” “制怒戒躁?”

“正是。”高尚诚恳地说道,“陛下已登九五,贵为天子,切不可再逞 匹夫之怒。古来帝王将相,因急怒之下刑罚失当而丧身的先例是不少见 的,陛下宜慎之戒之。”

安禄山不高兴了,眨了眨黯淡无光的眼睛,许久没有作声,但终于点 了点头。

高尚见左右无人,膝行两步,对安禄山悄声说道:“陈涛斜一役,李  亨损兵六万,近期无力攻长安,洛阳便可保无虞。 臣所虑者,不在李亨, 而在陛下左右之人。正所谓小人难养,家贼难防,大厦少毁于风雨,多坏  于蠹虫。”

安禄山问道:“难道朕身边有不忠不义之人吗?”

高尚沉思了一会儿才答道:“臣的意思是,陛下如赏罚不当,身边的 人难免生异心。”

“朕小心在意就是了。”

高尚又向前凑了凑,到了安禄山的榻边,问道:“陛下以为严庄 如何?”

“唔?你是说……”安禄山一愣。

“臣与他相交共事十余年,觉得他才智有余,但心术不纯正,臣冒死  一言,请陛下用其才,防其变。为臣走后,国中家中的大事,切不可轻议, 待臣回来后再为陛下斟酌 … …”

因为几年来高尚显露了超人的才干,为安禄山屡立奇功,安禄山对  他的好感也远远超过了严庄。高尚在他面前,他感到快慰,感到有依靠, 很少发脾气、使性子,也肯像明君一样,兼听广纳。听了高尚这一席话, 他虽然不大以为然,可还是答应下来了。

可是,高尚一离开洛阳,他便把高尚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现在,他被李猪儿砍开下腹,才突然想起高尚,想起高尚的话,一下 子什么都明白了。可是,晚了,他连下半句话都喊不出声来了。

他在床上翻滚挣扎着,肠子和着鲜血,流了满床满地,口中发出肥猪 被捅了一刀时那种绝望的吱呜声。

奴才介入主子间的争斗,常常成为廉价的工具和扮演可悲的角色。 李猪儿砍了安禄山一刀,虽因慌乱恐惧而未中要害,而且刀也落得不重, 但因大嚼铁本身既重又锋利,所以足以致安禄山死命。他摆脱了棕狮, 钻出门外去向严庄报功,刚出安禄山寝殿门,就遇上了持刀的严庄和安  庆绪。

严庄低声问道:“了事没有?”

“了事……”李猪儿说未说完,安庆绪一刀砍死了他。

严庄和安庆绪一前一后进入寝殿,见安禄山已滚到地上,身子直挺 挺地浸在肚肠和鲜血中,刀口和嘴里还在涔涔冒血。

严庄向殿门内外的卫士一挥手,这些如泥塑木雕的卫士才活动起 来,走近严庄,听候命令。

严庄吩咐:“李猪儿谋逆,刺杀圣上,今已伏诛。先把圣上遗体用床 毡包起来!”

卫士们不敢说什么,也不敢怠慢,把安禄山的身体和冒出的肠子 用床毡包到一起,又依据严庄的命令,在安禄山床下挖了一个坑,把安 禄山的遗体放了进去,再把殿门口李猪儿的尸首拖进来丢进坑内,埋 了起来 。

严庄严厉喝令在场的人保守秘密,并派兵严守宫门,又和安庆绪一 起带兵突入后宫,将段氏和安庆恩杀死。

第二天,严庄向大燕的朝臣宣布:圣上病重,册立长子安庆绪为皇太 子,监理国事,军事之事悉听监国皇太子裁决。

两天之后,严庄又宣布,皇上传位于皇太子。安庆绪在严庄一手导 演下,黄袍冕旒,即大燕皇帝位,尊安禄山为太上皇。

又过了两天,安庆绪才宣布太上皇 “驾崩 ”,为安禄山发丧,把安禄 山尸体挖出来装进棺椁。

高尚赶到淮南时,为时已迟。高适已用反间计大破李璘军队,李璘 本人也在逃跑路上被杀。高尚无所施其计,匆忙赶回洛阳,这里一切也 都已完结。

高尚感安禄山知遇之恩,到安禄山灵柩前痛哭一场。明知安禄山死 得蹊跷,他也无可奈何,又见安庆绪只知纵情酒色,严庄又专权不肯相 容,他也心灰意冷了。

安禄山死后,大燕国势一蹶不振,部将各不相服,兵权渐渐集中到史 思明手中。当年八月,李豫的兵马收复了长安,十月又收复了洛阳。

严庄见大燕大势已去,又一次急转生命之舟的舵杆,背叛了安庆绪, 向李亨投降,当上了李唐的司农卿。

高尚大骂一通严庄,保着安庆绪逃到邺郡。后来史思明赶到邺郡, 杀死了安庆绪,同时杀害了高尚等人。

史思明自己称起了大燕皇帝。

安禄山凭借李隆基给予的兵权,起兵造反,做了一年零五天大燕皇 帝;他的儿子安庆绪接着做了两年多皇帝,又被史思明所取代。

安禄山一死,李亨和儿子李豫顺利收复了大片河山,李唐复兴的局 面出现了。可正因为安禄山死了,李璘死了,李亨胜利了,李隆基的境遇 也就越来越可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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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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