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股力,导致了杨氏一门在马嵬驿的覆灭。
三股力是: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和随驾的羽林军将士;太子李亨和李 辅国;李隆基和高力士。
俗话说,老实人常在。 当初随李隆基诛灭韦氏和太平公主的武官 中,只剩下陈玄礼一个人了。李仙凫早已病死,王毛仲因纵暴不法被赐 死,葛福顺、李守德被王毛仲牵连,贬为低级官吏,也早已离开人间。只 有这个陈玄礼,一直做着羽林军将领到现在。
他为人厚道,对上不居功放肆,对下不倚势凌人。他不贪财物,只老 老实实在皇上赐给的宅第中吃自己的那一份俸禄;他不纵欲,饮酒有度, 不蓄姬妾;他武艺不算高强,但自从李隆基登基到现在,四十多年来,他万 日如一日,总是鸡鸣就起床,在自家的庭院里,在随驾的兵营中,练剑健身; 他从不结党营私,很少和朝官来往,喜怒不形于色,王毛仲擅索甲仗的事 与他无关,李林甫、杨国忠擅权时,不少朝臣像春天的韭菜一样被割掉,可 他一直平安无事。居正三品官而无人倾轧,享厚禄无人妒嫉,年近七十而 身体健朗,安稳地做着宿卫宫廷的将军。
可是,这些日子,这个老实人不老实了。
杨国忠把潼关的二十多万守军推给安禄山,为安禄山打开通向长安 的大门,这种祸国殃民的做法使他怒火中烧,咬牙切齿。在长安的时候, 他就想动刀子,杀掉这个奸相。但是,这样的事,如不事先得到太子或皇 上的认可,那就等于他自己造反。他不敢直接去找皇上,因为皇上身边
有一个杨玉环,她对要杀杨国忠的事不会无动于衷的;他又无法与太子 私下接触,太子李亨吸取了韦坚、皇甫惟明、王忠嗣事件的教训,为了避 嫌,总是深居东宫,不与朝臣特别是内外武官来往,而且越是朝廷有风吹 草动时越谨慎。
出了长安,离了皇宫,他身为羽林军首领,感到方便多了,甚至随时 都可见到他想见的人。正当他要与太子和皇上密商除掉杨国忠时,太子 李亨的心腹太监李辅国、皇上的贴身太监高力士先后来找他了。
李亨今年四十五岁了,被册封为皇太子也已十八年。可是,他什么 权力也没有,像个被软禁的囚徒,提心吊胆地在东宫里打发着岁月。对 于处心积虑谋害他的李林甫,他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对于像一头公驴 一样乱踢乱叫的杨国忠,他也恨得牙根发痒。李林甫死了,他乐得三天 三夜没睡着觉;杨国忠总揽大权后,他又看清了:不除掉杨国忠,即使父 皇突然死了,他也未必能顺利登上帝座! 因为杨国忠控制着朝政,杨贵 妃控制着后宫,他们内外串通,说不定搞出什么名堂,要废掉自己、另立 太子,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别看平时杨玉环与杨国忠不那么融洽,一旦 有了共同利害,他们还会串通一气的!
人的心目中总是有偶像的。如果说李亨心目中的偶像是自己的父 亲,他盼望有朝一日能像父亲那样贵为天子,恣意享乐,那么高力士就是 李辅国心目中的偶象。
一个太监,能做到一品官,能使宰相、太子唯唯诺诺,能对满朝公卿 颐指气使,真使他羡慕至极。可是,他现在只是太子身边的一个老太监, 如不建奇功,成为第二个高力士就只能永远是幻想。现在,这个比太子 还大十多岁的老太监,凭他在宫中生活几十年的经验,看出了门道:摘星 换日立奇功的机会来到了,第一步要把杨国忠除掉!
他对太子李亨百般劝导,分析利害和成败因素,昨夜住在金城驿时, 李亨终于同意派他去游说陈玄礼。为了表示忠诚,他哭着拜别李亨,发 誓道:“此事得手,自是殿下洪福;如若失手,老奴宁肯一家数十口被屠 戮,也不会说是受了殿下教令!”
不谋而合。李辅国刚出陈玄礼的军帐,高力士又到了。他得到皇上
的默许,来传谕陈玄礼,伺机除掉杨国忠。
高力士和李辅国不同。他此生已无所求。皇上对他的恩遇太深厚 了,他得到的富贵和荣耀太多了,他心甘情愿地要把余生献给李隆基。 同时,他也知道,自己文无功,武无劳,不能再去侍奉新的主子,在有限的 余生里,他的命运只能和李隆基的命运连在一起。李隆基生则他生,李 隆基辱则他辱,李隆基亡则他也亡。他同意李隆基弃都城逃跑,因为他 看得很清楚,满朝文武中再无一个人是安禄山的对手,再无一个人能统 兵守住长安。可是,一出延秋门,他就在李隆基耳边嘀咕,说是剑南方面 杨国忠的势力太大,到那里之后,他这个老奴才怕是很难再侍奉于皇上 身边了。
哥舒翰全军覆没,潼关失守,对李隆基来说,是一味苦辣酸咸俱全的 清醒剂。他恨自己昏庸,也恨杨国忠误国。高力士富有暗示性的话,更使 他心动:剑南是杨氏一门的老家,杨国忠年轻时在那里从军多年,后来又 兼任剑南节度使多年。可想而知,那里杨国忠的亲朋故旧,老上司、新属 员遍地皆是。从长安逃到那里,无异于离虎口而进狼窝。到那里后,杨国 忠如虎入深山,他这个皇帝则如龙进沙滩。到那里后,杨国忠成了地方实 权派,会打着他的旗号胡来,甚至会干脆把他软禁起来,前代挟天子以令 诸侯的事是司空见惯的。与其那时受制于杨国忠,不如现在就把他除掉, 一则可免去后患,二则可瓦解安禄山部将之心,他们不就是打着诛灭杨国 忠的旗号吗? 三则还可暖一下天下人之心,仅从杜耕、郭从谨两家人口 中,就可知道百姓对杨国忠是不满的,不要说那些死于灵宝的几十万将士 的家属了……
于是,李隆基同意了高力士的秘密建议,授意陈玄礼寻机会除掉杨 国忠。
于是,三股力汇合了。
从昨晚开始,陈玄礼开始逐渐向羽林军将士渗透:安禄山作乱,潼关 失守,都是杨国忠弄权误国所致! 杨国忠靠盘剥百姓取悦皇上,你们谁 家都受过他的害! 到了剑南,杨国忠要勾结吐蕃,烧绝栈道,挟天子以令 天下,诸位休想再回中原见父母妻子了!
将士们的怒火烧起来了。他们本来就不愿离开关中,何况一路上连 饭都吃不上,早就憋了一肚子气。经陈玄礼一煽动,他们再也按捺不住 了,纷纷乱嚷:“宰了这个舅舅养的无赖!”
“我们早就有心砍了他,只是怕将军不同意!”
“杀了他,皇上怪罪下来,我去偿命,我豁上了!”
“说干就干,白天动手,别让他溜了,他儿子姐妹一大帮呢!”
对于这一切,杨国忠竟一点也没有察觉。他正是得意忘形的时候。 再过几天,到了成都,他就是主人,皇上就成了寄食于他门下的客人,他 更可以一手遮天了!看来,国家乱、都城丢,对于他来说,非但不是坏事, 反而是大好事,他自己不但没有丢掉什么,反而会得到更多,官可以更 高,势可以更大!
这日天刚近午,李隆基的大队人马来到马嵬驿。李隆基和杨玉环等 嫔妃在高力士的引导下进入驿馆后,杨国忠带着儿子杨暄,左相韦见素 带着儿子韦谔,御史大夫魏方进带着儿子魏元向,按礼节到驿馆中问候 皇上起居。从驿馆出来,迎面遇到一群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一群人是吐蕃的使者,共二十一人。他们来时还不知道大唐发生 了内乱,今天上午在通往长安的路上和李隆基的大队人马相遇,才知道 他们要拜会的大唐皇帝正向西南逃命,不会马上以礼接待他们,他们只 得随着大队人马同行。
“你们不要去打扰皇上,先找个地方用午饭,待午后…… ”杨国忠对 吐蕃使者说道。
没等杨国忠说完,为首的吐蕃使者便抱怨道:“我们不是去找皇上, 而是来请几位大臣赏些食物。我们身为使者,总不能和士兵一样自己到 村镇中去寻食啊!”
杨国忠已感到这些使者是一个包袱,但吐蕃地近剑南,他现在又不 敢惹恼他们,便压住火气说:“本相就派人寻些食物与贵使充饥,待午后 引贵使拜见皇上,贵使就算完成使命,便可回国了。”
“我们来时的路已不记得了,盘缠也已用尽,敢烦相公派一向导,并 赐些银两……”吐蕃使者提出要求。
杨国忠正要再对吐蕃使者说什么,猛听吐蕃使者们的身后有人大 喊:“杨国忠与吐蕃同谋造反!”他抬头一看,几百名扈从士兵已向他们 围了过来,这些士兵,有人骑马,有人步行,有的箭上弦,有的刀出鞘,个 个满面怒气,口中乱嚷道:“杨国忠父子谋反了!”
“魏方进父子同谋!” “杀反贼!”
“有诏杀杨国忠!”
“杀祸国殃民的贼!”
六个朝臣,三对父子,一下子都惊得合不上嘴。他们原来都只看着 眼前吐蕃的使者们,谁也没注意远处将士向他们围拢过来。其中杨暄吓 得从马背上溜了下来,伏在马身后发抖。他吃喝嫖赌比他父亲还在行, 文武之道却实无一策。韦见素父子和魏方进父子,也都是依附杨国忠上 来的,不过安禄山起兵后,韦见素一些政见与杨国忠不合,在朝会时常和 杨国忠争论不休。但他们也都没见过这阵势,不约而同地望着杨国忠。
杨国忠毕竟是行伍出身,平时又骄横惯了,此刻还能撑得住架子。 他坐在马上,用手指着乱叫乱喊的士兵,厉声喝道:“放肆! 本相正在宣 慰吐蕃来使,你们岂敢胡闹! 这是造反! 谁是领头的,站到前边来! 叫 你们陈将军来!”
叫喊的将士一下子被镇住了,驿站前的广场上出现了短暂的宁静, 双方在沉默中对峙着。
突然,士兵丛中一人叫道:“你就是反贼,还说谁造反?”说着一箭飞 来,正中杨国忠马鞍。此人是扈从兵士张小敬。昨天在望贤驿,他因食 不果腹而口出怨言,被杨国忠听到,随手兜头抽了他一马鞭,至今他下颏 处的鞭痕还红肿作痛。今天上午,陈玄礼还暗中关照他,教他临事不要 胆怯。
张小敬的一声叫、一支箭打破了僵局,羽林军将士又挥马舞剑叫骂 着向前冲。
杨国忠再也撑不住架子了,拨马向驿馆方向逃命。他这一逃,更助 长了羽林将士的气势,他们像两军阵前追杀败阵逃跑的敌兵一样,争先
恐后呐喊着向前冲杀。
那二十一个吐蕃使者,因为横在羽林将士和杨国忠等人中间,最先 被乱兵杀死。
杨暄刚爬上马背,忽然飞来一箭,正中他的面门,他惨叫一声,从马 上栽了下去。
杨国忠拍马跑了十几步,被张小敬从后面赶上,一枪戳落马下。张 小敬又忽地跳下马,一刀割下杨国忠的脑袋。
魏方进中箭落马后,大呼“儿子救命 ”。魏元向跳下马来扶父亲,乱 兵冲了过来,长刀短剑齐下,父子登时双双毙命。
韦见素父子二人,子前父后,斜刺里逃跑,一个骑马舞槊的士兵追了 上来。韦见素回头喝道:“你们怎敢如此擅杀朝廷大臣!”那士兵并不答 言,朝韦见素兜头拍下一槊,韦见素一闪,额头被大槊扫去了一片皮肉, 鲜血涌流出来。韦谔见父亲危急,只得兜马回救,那士兵又举起大槊。
正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候,张小敬拎着杨国忠的首级跑了过来,对那 士兵喊道:“杨国忠父子已死,别再伤害韦相公父子了!”韦见素父子才 抱头向驿馆中逃去。
李隆基听了韦见素父子的禀报,知道杨国忠父子已被杀死,心里感 到一阵轻松。他让在身边的儿子李瑁用药为韦见素包扎伤口,自 己扶着 拐杖向驿门走来,想看一看外面的动静。高力士随后跑了过来。
可是,事情的发展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像一个拙劣的法师, 能呼来风雨,却无法控制风力的强弱、雨量的大小,也无法使风停雨歇。
就在他向驿馆大门走来的时候,羽林军将士们正乱哄哄地向驿馆形 成弧形包围过来。他们的枪梢挑着杨国忠、杨暄、魏方进、魏元向和韩国 夫人及其家属的脑袋。这些将士,用刀剑发泄了对昏庸的皇上、对权势 熏天的杨氏一门的愤怒。
见羽林军士前来包围驿馆,李隆基心里暗自吃惊。
那些羽林将士见皇上出现在驿门口,都叫喊着,摇晃着枪梢上的人 头,向皇上逼近。
高力士抢在前面,用身体挡住李隆基,对众将士高声说道:“皇上旨
意,杨国忠谋反当诛,众将士讨贼有功,自当论功行赏。众将士可按部就 班,勿惊圣驾!”
众将士虽然没有再向前进逼,但谁也没有后退。他们冲着站在驿门 台阶上的高力士和李隆基乱嚷道:“虽然杀了杨国忠,还有祸水在后宫 未除!”
“让皇上到前面来讲话!” “把杨玉环交出来!”
“冲进去! 砍了那个女妖精!”
愤怒的士兵随时可能冲上台阶,冲进驿馆;士兵们不逊不敬的言词 表明,若是他们冲上来,后果不堪设想。这时的李隆基,才发现自己在处 置杨国忠的事情上又犯了个错误: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现在已不像从前 在皇宫时那样了,现在已丧失了让谁死谁就得死、让谁生谁就可以生的 至高无上的权威!杀了杨国忠,再想留下杨玉环,已经不可能了!
陈玄礼率领三十几名军官出现了。他跪在驿门台阶下,向李隆基启 奏道:“杨国忠谋反伏诛,贵妃娘娘便不应再留在陛下身边。不然,这些 讨贼有功的将士是不会心安的。臣冒死奏言,请陛下将贵妃娘娘割恩正 法,以安将士之心 … …”
见陈玄礼跪在自己的脚下,李隆基多少心安了些。陈玄礼毕竟是羽 林军的统领,又几十年来一直忠心侍卫皇宫,是不会听任士兵冲上来犯 驾的。但他此时像是被群盗扒光了衣服的女人,又羞又怕。羞的是失了 皇帝身份,听任乱兵大呼小叫;怕的是从乱兵中飞来冷箭。他慌忙对陈 玄礼口谕道:“爱卿平身,为朕约束部伍,贵妃之事,朕当自行处置。”
“臣遵旨。”陈玄礼一边起身一边答道:“贵妃娘娘之事,望陛下速 裁,迟则恐生不测。眼下群情激愤,臣实难约束 … …”
李隆基点了点头,急忙拄着拐杖退到驿馆门内,靠着驿馆的墙,像傻 了似的低头不语。不杀杨玉环,实难平息羽林将士的激愤;杀杨玉环,他 又实在不忍心。他长期和杨玉环在一起,知道她和杨国忠虽为名义上的 兄妹,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感情。何况,杨国忠谋反,不过是羽林军将士杀 杨国忠的一个借口,杨国忠至少是不会此时此地谋反的。再用这个借口
去杀杨玉环,杨玉环实在冤枉。更何况,突然让她从身边消失,会在他的 生活中造成一个可怕的空白。他老了,怕孤独,怕失去这个在身边陪伴 他十多年的美人儿。
韦谔安顿好父亲,来到皇上身边,太子李亨、寿王李瑁也都来了,他 们和高力士一起,无语地侍立在皇上跟前,望着皇上。
驿门外,包围着驿馆的羽林将士又掀起一阵声浪。皇上身边的人紧 张地互相望着,可李隆基还是不语也不动。
韦谔跪下来,朝李隆基膝行一步,说道:“古人说,‘众怒难犯 ’。现 在羽林军士群情不平,随时都可能冲进来,请陛下速决!”说完连连磕 头,然后抬头望着李隆基。
李隆基顿了一下手杖:“多官勿得催逼,让他们冲进来,把我也一道 杀了吧! 我不要活了!”声音呜咽,双眼落泪,那表情像是在大人面前任 性撒娇、用哭声讨取大人同情的孩子一样。
在场的人都一齐跪了下来。李亨说道:“父皇聪哲,定能以江山社 稷为重。然此时诚如韦卿所言,事不宜迟,安危只在顷刻之间 … …”
“贵妃深居后宫,善体朕意,有何罪过? 岂可让她随国忠同死?”李 隆基又顿了顿手杖。
高力士说道:“贵妃确实没有罪过,但如今杨氏一门,已诛戮殆尽, 贵妃再留宫中,将士自然不放心。如今只有让将士安心,陛下才能平安, 陛下平安,大唐江山才有希望 … …”
高力士说完,众人都连连磕头,表示同意高力士的意见。 韦谔的额头已渗出血来,那是头磕地撞破的。
李隆基朝高力士一甩袖子:“任公公所为,然朕实无颜见贵妃 了……”说完转过身去,泪如雨下。
高力士叩头道:“陛下放心,此事由老奴去办。”说完,起身向后院 走去。
韦谔赶忙起身,到驿馆大门口对众将士高声宣布:“圣上圣明,已降 旨赐死贵妃娘娘,众将士少安勿躁!”
驿前广场静了下来,驿馆内也静了下来。
半个时辰之后,杨贵妃的尸体被移到驿馆前院,放在一辆平板车上, 身下铺着重茵,身上盖着锦被。
杨玉环的尸体一出现在驿馆庭院中,作用于杨氏一门的三股力便分 解了。
陈玄礼觉得自己除掉举国切齿的杨国忠,算是干完了一件于国于民 有利的事。他今后仍应竭心尽力保卫皇上。
那些羽林军将士,觉得出尽了气,加上陈玄礼的约束和劝导,也算安 定下来了。
皇上李隆基受的刺激最大。当天,他水米未进,当晚,彻夜未眠。
第二天,因为杨国忠已死,向何处走又成了问题。朝臣和宦官们在 他面前争论何去何从,他也没有心思听。
高力士呢? 他把全部心力都默默地献给了皇上。他力主除掉杨国 忠,主要是怕到成都后皇上成了杨国忠的掌中物;除掉了杨国忠,他还是 替皇上的安危绞尽脑汁。
众人议论纷纷,有人主张马上返回京城,募兵设防,有人主张去太 原,有人主张去朔方,有人主张去凉州。他们共同认为,剑南是去不得 了,杨国忠在剑南经营多年,亲朋故旧极多,现在杀了杨国忠,再到那里 去,等于自投罗网。高力士却主张还是照杨国忠原来的计划,继续奔向 成都。
为了解除众人的疑惧,他首先分析说:“诚然,杨国忠在剑南的势力 不小。如不除杨国忠,剑南实不可往,往则必受其制。可是,现在杨国忠 父子已伏诛,他在剑南的亲朋故旧便群龙无首,不可能有什么大作为。 圣上銮驾到那里,恩威并施,自可反客为主,成万安之势。”接着,他又将 剑南与众人提出的州郡作了比较,分析利害说:“去剑南,虽然路远难 行,但那里古称天府,土富人众,表里江山,内外险固,汉高祖凭借它创立 帝业,蜀刘占有它而三分天下。圣驾到那里进可以收拾天下,守也不失 为汉中之王。至于诸位所谈其余可去之地,虽各有道理,但各有弊端。 太原虽城固粮多,但原属安禄山统辖,人心难测,又距逆胡锐锋太近,故 不可往;朔方地近边塞,百姓一半是胡人,向来不习礼教,恐生不测;凉州
路远地偏,大漠萧条,不利车辆往来,只利逆胡骑兵驰驱,故也不可往。 相比之下,还是去剑南为佳。至于返回长安,实已不可。逆贼西向,已得 潼关,气焰正炽,圣驾回京后,即使能募得数万新兵,也不堪逆胡一击,那 时再幸外地,岂不更加狼狈?”
高力士考虑得周到细致,说得有条有理,加上平时他的话在朝臣面 前就有一定的权威,所以众人纷纷赞成。
李隆基的心乱极了,听周围人们闹哄哄的议论,他心里像塞了一把 松毛柴一样烦乱。去哪里? 哪里都不好,哪里都可以,杨玉环仰卧在平 板车上的那张惨白的脸,总是在他眼前闪现。至于今天逃往何处,他根 本没有去想。
见高力士来请示,他含糊地反问道:“公公以为如何是好?” “老奴已经陈说愚见,以为幸蜀为便。”
“任公公所为……”李隆基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昨天赐死杨玉环时 的那句话 … …
掀翻杨氏一门的三股力中,太子李亨和太监李辅国的这股力,似乎 无足轻重,但这股力的后劲最大。
李亨亲眼看见随驾的杨家人都被杀掉了,感到从心头搬掉压了多年 的巨石,轻松,舒坦。他想大笑,想高唱,但积久成习,他表面上对父皇还 是那么孝敬,对高力士还是那么恭谨,也因为他还没有想好下一步该怎 么办。
昨晚,正当他用晚饭的时候,李辅国悄然来到他的身边。
他照样吃饭。晚餐不错,有一叠麦饼,一只扒鸡。这在东宫里算不 上什么饭菜,可此时此地,在五千人的队伍中,就算得上上品了。不过, 他吃得这么惬意,显然还因为精神愉快。
李辅国见周围没有人,慢悠悠地说了一句:“殿下吃得好香哇!”
“香!你也来— ”他一高兴,要赏给李辅国一只鸡腿,刚说了半句 话,才想起李辅国从来不茹荤血,又改口道:“可惜,你没有这个口福!” 话题来得挺顺当! 李辅国接着说道:“何止是没有口福,生的乐趣
比常人不知少多少呢!”
李亨一边吃鸡,一边含糊地点点头。确实,李辅国不但不吃荤,近不 得女人,还从来不穿华美的衣服,而且连掷双陆那样简单的游戏也不会。 除了周到地侍奉主子之外,一有闲暇就瞑目盘膝而坐,数手里的念珠,像 个和尚。
“不过,奴才也有别人没有的乐趣!” “唔?”
“那就是能亲身侍奉殿下。”
“唔。你的忠心,孤心里素知。” “今天尤其高兴。”
“唔? 因为除掉了那个人?”李亨说的“那个人”当然指的是杨国忠。 李辅国没有作声。
李亨抬眼看看李辅国,李辅国凑近一步:“不。是老奴觉得殿下时 来运转了!”
“时来运转?”李亨停止了咀嚼。
“殿下年近半百,还要再等下去? 现在是千载难逢的良机,老天要 将天下交给殿下了!”
李亨吃惊地扫视一下左右,见没有外人在场,低声又急切地问:“你 说什么? 是真的?”
李辅国凑到李亨身边,低低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李亨听完,又问道:“能行? 可别弄巧成拙 … …”
“没错儿! 皇上正是心力交瘁、六神无主的时候! 自古以来,都是 世乱帝王兴,殿下可不能再犹疑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李辅国的 话,诚恳而坚决。
“试试看……”李亨觉得把握不大。
“此事今晚老奴去办,还是那句话:成功是殿下洪福,失手由老奴一 身承当!”
若是在京城皇宫之中,李辅国是无法在夜里出去活动的。现在是乡 野之中,给李辅国造成了连夜游说的方便条件。
今天早饭后,皇上的大队人马刚刚开始向前运动,李辅国昨夜导演 的戏剧就开场了。
马嵬城中的豪门富户,周围村镇的乡绅庄主,拖儿带女的共有几千 人,堵住了皇上大队人马的去路。
几个鬓发斑白的老者代表众人来到李隆基马前,请求道:“京城宫 阙,是陛下的家室;先代列圣的陵寝宗庙也都在长安,陛下怎么能把这些 都抛弃了呢? 陛下入蜀,万一贼兵烧绝栈道,陛下再想出蜀就难了。 以 草野老儿们愚见,陛下莫如留下来,募兵破贼。 老儿们子孙不少,皆愿从 陛下破贼以保乡土 … …”
和李辅国的估计完全一样,李隆基这些日子被折腾得心力交瘁,加 上昨晚夜不成眠,今天他感到头昏脑涨,额头阵阵冒虚汗,手心也湿漉漉 的,连话都懒得多说。 百姓为什么不约而同来了这么多,他想都没想。 但他知道,这些百姓的建议是不可行的。现在募兵迎战安禄山,等于以 卵击石。对于国事,对于平叛,他已丧失信心。能否把安禄山之乱平定 下去,何时能平定下去,他都心中无数。他现在只想清静些,只想快些 逃命。
他想脱身而行,又无法打发这些拦路的老人,只得说道:“朕近年衰 耄,托任失人,致使逆胡作乱。现在胡锋正炽,朕须远避。你们百姓因朕 而遭涂炭,朕实愧对众卿家……”说完,又拍马要往前走。
百姓拦住马头说道:“既是陛下决意西行,也应让太子留下率众儿 郎讨贼!”
百姓的话提醒了李隆基,他乘机说道:“朕今身体委实欠安,众卿家 有话,可对太子说…… ”说完,他示意李亨留下来,自 己率着大队继续 前行。
李隆基的大队刚过去,站在路旁的百姓都拥到大路上,把李亨和他 的儿子以及东宫的官员围在中间,要求李亨留下来,率领他们抗击安 禄山。
安禄山所到之处,烧杀淫掠,这些百姓已有所闻,加上昨晚李辅国和 东宫太监们在他们中间添油加醋地一宣传,更感到恐慌。这里离长安不
远,安禄山叛军进长安后,难免波及此地,所以,众人听从了李辅国等人 的游说,今天来劝皇上或太子留下来抗击叛军。
李亨暗自高兴,李辅国为他设计的方案进展得好顺利!但他却装出 不愿留下的样子,说道:“众卿家忠义,孤心尽知。但父皇年迈,蜀道艰 难,孤怎忍心离开父皇?”
李亨马前的百姓见李亨说得真诚,还带着哭声,认为太子笃诚孝顺, 真是不愿意离开老父,便都不知再说什么好了。李辅国在一旁暗自着 急,怕李亨假戏真作下不来台,忙给李亨的三儿子李倓使眼色。李倓会 意,上前拉住父亲的马缰,劝道:“父王,逆胡作乱,天下分崩,不顺乎民 心,不借重百姓之力,怎么能平定叛乱,收拾金瓯? 既然这么多父老相 留,父王就应顺从民意,留下来率众平叛。儿臣望父王三思!”
“孺子也来胡说,要为父做不孝之人吗?”李亨呵叱道。
李倓并不慌忙,李辅国昨晚已向他交了底。他松开马缰,跪下道: “父王息怒,儿臣岂敢陷父王做不孝之人,儿臣是要父王弃小孝而守 大孝!”
“何为大孝?何为小孝? 又来胡说!”李亨还是满面怒容。
“儿臣以为,父王追随圣驾入蜀,侍奉在至尊身边,冬温夏清,昏定 晨省,这是一般儿女之情,是小孝,是容易做到的。若能留下来东讨逆 贼,收复两京,澄清玉宇,使社稷危而复安、宗庙毁而复存,那时再洒扫宫 廷,大排仪仗,迎至尊还宫,这才是大孝,这也是最难做的。儿臣以为,父 王不能弃大取小,避难就易。”李倓的文才武略超过他的长兄李豫,现封 为建宁王。他巴不得让李亨早日登上帝位,那时自己就可能被册立为太 子,所以今天特别卖力。大孝小孝的道理是他昨晚上就想好的,后面两 句有激将味道的话,则是他突发的灵感。
李倓话音刚落,李辅国便亲自出马了,他跪在李倓身旁,磕头说道: “百姓如此忠义,建宁王所言也深得天理。老奴斗胆,也请殿下顺乎民 意。如殿下不允众人所请,就请殿下打马从老奴身上踏过去吧!”说完, 竟伏在地上哭了起来。
李辅国的言语和行动,富有煽动性。周围百姓也都跪下,纷纷说道:
“殿下应守大孝!”
“小民愿随殿下讨贼!”
“如殿下不允,小民也请殿下打马踏身而过!”
李亨见此情状,感到火候差不多了,便跳下马来说道:“众卿平身。 孤王实不愿远离父皇,然众卿如此至诚,孤王也实难违命。此事尚须容 孤王启奏父皇定夺。”
“就是圣上不肯俯允,百姓也不会放殿下而去的。”李辅国又说了一 句,并扫视了跟前的百姓一眼。
百姓们明白了李辅国的意思,拉住李亨的坐马说:“此事殿下派一 人去启奏圣上即可,不必殿下亲去!”
“小民宁肯获罪圣上,也不放殿下西行!”
李亨又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对身边的大儿子广平王李豫说:“吾 儿速去替为父拜见圣上,奏明百姓之意,请圣上定夺!”
这时,李隆基已走出五里多路,仍不见李亨追上来,便派寿王李瑁回 来探听消息。因数千名百姓塞满道路,李瑁无法到李亨跟前,只得把看 到听到的如实向皇上回报。
李瑁刚刚说完,李豫也飞马到了,又将百姓不放太子西行的情形详 述一番。
李隆基听完,没有了主意,望着高力士一言不发。
高力士虽然觉得这里面好像有点什么名堂,但事情发生得突然,他 无凭无据,加上让李亨做太子是他的主意,李辅国又出自他的门下,他就 更不好说什么了。
见高力士不作声,李隆基又用目光征询韦见素的意见。
韦见素昨天在马嵬驿前被一槊扫掉了半个真魂,只怕一路上再出意 外,也不愿再多说话。可他现在是皇上身边唯一的朝廷重臣,既然皇上 看着他,他又不能不说话,便哼哼唧唧地说道:“既然百姓苦留,总不能 派羽林军去抢回太子。让太子留下也好,一同都去成都也未必好 … …”
李隆基不愿再多想,也不愿再耽误时间,他只想往前走,走到一个安 静的地方,走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听了韦见素的话,便对李豫说道:“既
然如此,你回去告诉你父王,就说朕准他留下来率百姓讨贼。 朕与中官 朝臣同行,足可平安,要他不必忧念。正值天下多事之秋,让他万事小 心,好自为之!”
接着,他又吩咐陈玄礼,从羽林军中拨两千名将士,从闲厩马中拨三 百匹最好的马给太子,并把太子的亲属、宫眷护送给太子。
先离开皇上,拉出自己的一支队伍独立行动,待势力扩大后再选择 机会突然宣布即位登基,这是除掉杨国忠之后,李辅国为李亨设计的从 李隆基手中夺取帝位的全部计划。
至此,第一步计划顺利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