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马嵬兵变 玉环魂断小佛堂
书名:唐明皇 作者:左云霖 本章字数:7750字 发布时间:2024-06-18

人生,总是有笑有哭的。

贵妃杨玉环,是个爱笑的人,笑起来很动人;她又是一个爱哭的人, 有时哭得很伤心。

笑,她有时是开心的笑,有时是违心的笑,有时是放肆的笑,有时是 满足的笑。哭,有时是假哭,有声无泪;有时是真哭,有声有泪;有时哭得 很伤心,有泪无声。

笑和哭,有时是她情感的自然宣泄,有时是她使用的一种手段,一种 武器。

现在,她哭了,有泪无声,哭得很伤心。

她不是在耍手段,不是在用哭做武器,而是被猝然到来的巨变、日仅 过半即突降的灾祸搅起了悲痛,被悲痛和绝望的寒流冲动了发达的 泪腺。

驿站外传来的消息是使人难以置信的,然而却是真实的:随驾的禁 军杀死了右相杨国忠,杀死了杨国忠的长子户部侍郎杨暄,杀死了随驾 的韩国夫人,杀死了御史大夫魏方进,打伤了左相韦见素,现正包围着 驿站。

这座驿站,叫做马嵬驿,距长安西门一百二十五里,是西出长安的第 一个大驿站,位于马嵬镇南的大路旁。据传说,马嵬镇始建于晋代,是一 个名叫马嵬的人率家属避乱至此,筑起城墙,因此得名。从这里策马飞 奔,只要半天就可到达长安。

今天早上,杨玉环与皇上一行从金城出发,赶了半天的路,刚到这里 半个时辰,事变就发生了。

她明白,禁军敢于这样放肆,一定是暗中有人谋划,有人授意,这些 人的锋芒所向,是她杨氏一门,祸事,很显然会波及到自己头上。

她知道,自己一生的欢笑至此永远结束了,即使皇上极力保护她,使  她免于死难,她也不会有欢笑了。何况,近来皇上对她冷淡,昨夜在金城  驿中安歇,又是男女混乱,贵贱无别,她和他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谁知  道他现在想些什么呢?今天,也许自己不单是结束欢笑,还会结束哭泣, 结束一生!

她三十八岁了。三十八年来,她有过多少次笑,又有过多少次哭哟!

二十二年前,她十六岁,正当豆蔻年华,情窦初开,她被册封为寿王 李瑁的妃子。

那一天,她终生难忘,是开元二十三年(735) 十二月二十四日。

上午,她被养父杨玄璬用车送进皇宫。一下车,她就被一些老宦官、 老宫娥包围了,老宦官为她跑前跑后,老宫娥则是寸步不离,将宫中的规  矩、成婚的礼仪,甚至那令她面红耳赤的男女之事都不厌其烦地对她指  教,向她交代。她当时既兴奋,又感到神秘,既紧张,又隐隐感到自 己在  渴求什么。她温顺地按老宫娥和宦官的引导去做。午饭,满桌她叫不上  名堂的食品,老宫娥指点她吃什么,她就吃一口什么;沐浴,浴池的温水  里似乎撒了什么香料,连水雾都有一股幽香,她由两个宫娥替她洗身、沐  发、更衣。出浴后,她入宫时穿的衣服全不见了,老宫娥替她穿上了崭新  礼衣,内衣是那么软,棉衣是那么轻柔,外罩的红地黄花的衫绔是那么鲜  艳,头戴的花冠更是珠光宝气,耀人眼目。穿戴完毕,她再见到养父时, 从养父的眼神中,她断定自己的打扮是惊人漂亮的。

接着,她和养父在宫娥和宦官的簇拥下去见皇上。皇上和武惠妃并 坐在大殿上。她和养父跪拜之后,皇上颁下册书,正式宣布她为寿王之 妃。她和养父又一次谢恩。

傍晚,在宫廷的鼓乐声中,在烛笼、步障、金缕罗扇的引导下,她由两

个宫女扶入李瑁的寝宫。夫妻交拜后,男女对坐,李瑁为她颂《催妆诗》 《却扇》诗。她虽然没有完全听懂诗意,但李瑁清朗甜润的嗓音,使她感  到心里甜丝丝的。“却扇”之后,侍女们先后退出,她大胆地抬眼望望李  瑁,只见他身材适中,眼大而有神,脸白而细嫩,满身青春的活力。他向  她走来,把她搂在怀里,又惊又喜中,她也向他慢慢地收拢双臂。那时, 她伏在他的肩上,笑了,笑得很甜 … …

十七年前,她二十一岁,和李瑁新婚五年,变得更加妩媚丰腴了。美 貌,使她的命运发生了陡变。

那是开元二十八年(740) 十月中旬,她坐上一辆双层辒车,由高力 士骑马陪同,在一队羽林军士的拥簇下,由长安驰往骊山温泉宫。她接 到皇上、也是她公爹的圣旨,要她到那里谒见。

华清宫,她也来过;皇上,她也见过。可今天,她有些神情恍惚,机械 地按照侍女的引导,先用饭,后入温汤中沐浴,出浴后上妆侍宴。夜宴 时,皇上让她坐在 自 己身边,她就坐到皇上身边,皇上让她饮酒,她就 饮酒。

歌舞停,夜宴罢,她再一次净身换妆,然后由四个宫娥提灯前导,把 她引进李隆基的寝宫。

宫娥们退出去了,皇上站在她的面前,两眼盯着她的脸,足有两盏茶 的工夫。接着,皇上又迈动双脚,走到她身后,像鉴赏一件巧夺天工的工 艺品一样看着她。她的心怦怦直跳,两眼无助地望着脚下。

突然,皇上对她动手脚了,她下意识地抗拒着,然而,没有用,她被他 狂暴的动作和力量剥掉了衣服,拥进了芙蓉帐里。

第二天,日上三竿她才醒过来,她穿衣,盥洗,梳头,皇上一直陪在她 身边。他向她说出自己的安排:让她先出家做道士,住进后宫,在后宫辟 一殿为太真宫,她的道号就叫太真。这样可以遮人耳目,这样可以朝夕 相聚。过几年再正式册她为妃子。

她一言不发,梳妆完毕,皇上又命人取来一个金步摇赐给她,并亲自  给她戴到头上。这金步摇是纯金打成的首饰,呈凤鸟形,上端缀有珍珠, 戴上它走路,珍珠随步而摇动,使人平添姿色。戴上金步摇后,皇上问

她:“玉环,朕为你的安排如何?”

他对她说些什么,她并没有认真地听。她不需要认真地听。皇上, 操有对天下人生杀予夺的权力,她一个弱女子,对他只能服从,他说怎么  办,她就得怎么办。

听到皇上问她,她本想哭,但她没有哭,而是轻轻点点头,轻轻地 笑了。

这是违心做出的笑容。

五年前,她三十三岁,身侍皇上已经十二年了。

夏天,她随皇上在华清宫避暑。七月七 日,是传说中织女渡鹊桥与 牛郎相会的日子。关中风俗,上至皇宫,下至百姓,妇女都在庭院里铺设 锦帐,摆案焚香,陈列饮食,摆上瓜果,做“乞巧”。

那一夜,蓝天寂寂,银河耿耿,玉露冷冷,上弦月升到中天的时候,她 晚妆初罢,一个人陪着皇上登上长生殿的二楼,仰看牵牛星座。她忽有 所感,不自觉地发出一声长叹。

“玉环,因何忽而不快?”李隆基问道。

她看了他一眼,过了好久,才慢慢说道:“臣妾听人说,以色事人者, 色衰而爱弛。臣妾已三十多岁了,他日珠黄,不知被大家置于何地!”

“爱妃何出此言? 爱妃在阿蛮身边十多年,当知阿蛮非薄情之人。” 李隆基摩挲着她的肩膀,昵声安慰道。

她轻轻摇摇头,又说道:“田舍翁多收二斗米,尚想易妻。况陛下贵    为天子,后宫粉黛无数。不管陛下怎么说,妾知道迟早有一天要 … … ” 她又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细想起来,还真不如牛郎织女。虽然每年    只能见一次面,可年年都有相见的机会呢!”

“牛郎织女,怎能比阿蛮与爱妃,朝夕相聚,终生相守? 爱妃休要烦 恼,阿蛮决不负心!”

她还是摇头叹气。

“唉呀,”李隆基有些情急了,“你想一想,你入宫以来,阿蛮对你如 何?你难道要阿蛮把心掏出来给你看吗?”

她转过身来,倚在他的怀里,用手抚着他的胸前说:“臣妾岂敢让陛

下掏出心来? 只愿今生今世,陛下心里常有贱妾,妾就死而无憾了。”

“岂止今生今世,阿蛮生生世世,与卿厮守,天长地久,永不离分!” 他说话间一眼瞥见楼下庭院中的香案,猛地拉起她的手就往楼下走。

到了庭院,他甩开她的手,跪在香案前,发誓道:“苍天在上,牵牛作 证,我李隆基愿与爱妃杨玉环生生世世,永为夫妻,如若负心,不得 善终!”

李隆基的诚意,终于使她感动了。是啊,她入宫以来,他对她确实爱 如奇珍异宝,他专为她作了《得宝子》歌曲,公开说:“我得玉环,如得奇 宝。”她在天宝四载正式被册封为贵妃,贵妃仅次于皇后,而皇上自从废 了王皇后之后,一直没有再立皇后,她就相当于皇后! 他对她的宠爱是 专笃的,差不多是行同辇,止同室,宴专席,寝专房,她的一家人都沾了 光,杨氏一门富冠天下,以至民谣说:“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欢。”“男不 封侯女作妃,看女却为门上楣。”作为一个女人,能为自 己、为家门赢得 的一切,她都从他那里得到了。现在他又为她发这样的重誓。

她笑了,是一种满足的笑。

当然,她也哭过。

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做蜀州司户参军的父亲杨玄琰死了,她哭了。 父亲生前很爱她,怕这个独生女儿养不大,谎说此女生下来时臂上带一  玉环,并为她取名为玉环,意思是把她套住,不让她再回到阎王那里。可  她的哭,并不是因为失去了慈父而悲痛,而是被母亲的痛哭吓哭的。

父亲生前是个七品官,俸禄微薄,没有留下什么家产。她被母亲带 着去投靠她的叔叔杨玄珪。叔父一家对她很好,她的堂兄杨铦更是总爱 逗她玩,有时也故意逗她哭。她很喜欢小狗,叔父为她弄到一只卷毛狮 子狗,虽然毛色不纯,但灰嘴唇白鼻梁,也很可爱,她高兴极了,白天晚上 抱着它。有一次,趁她在后园放下小狗去追蝴蝶的工夫,杨铦故意把那 小狗丢进树下的一眼枯井里。她发现是杨铦搞的鬼后,大哭起来,叔叔 婶婶赶来后,重重打了杨铦两巴掌,并命家人下井把狗抱了上来。从那 时起,她发现一个奥妙:宠爱她的人怕她哭。以后杨铦再恶作剧,她就装 出要哭的样子,杨铦便马上赔罪认错。

做了李瑁的妃子后,她感到自己是在蜜糖中过日子。李瑁是皇上的 第十八个儿子,是皇上三十个儿子中生得最健美的,又知音识律,性情温 婉,对她总是轻怜痛惜的,是她的可意郎君,她全身心地爱着他。他本来 是有希望被立为储君的,可武惠妃死后,高力士力保李亨做了太子,他做 太子的希望破灭了,但她对他的爱情却丝毫没有因此而受影响。他是亲 王,他开府仪同三司,做他的妻子,她满足了。那年高力士来宣她到华清 宫进谒皇上时,她正和寿王在府邸里猜枚玩儿,高力士宣布的旨意,对她 和寿王都如晴空霹雳。她和寿王都明白,宣她去进谒意味着什么。寿王 不知所措,她更是惶惑莫名。论年龄,皇上差不多可做她的爷爷,论名 分,皇上是她的公爹,何况皇上后宫粉黛无数,对美女见一个爱一个,她 进宫后命运又会如何呢? 更何况,她真舍不得眼前的夫君。可是,皇上 的圣旨是不可抗拒的,若是武惠妃没有死,也许还可想办法,也许这件事 根本不会发生,可武惠妃在三年前死去了,寿王在皇上眼中的地位一落 千丈。眼前,他俩要想活下去,只能遵旨!

高力士退出后,她扑到李瑁的怀里,哭了,是生离同死别的哭,是割 肉求生的哭,是弱者的肉将被强者所食时的无可奈何的哭。

自从华清宫里被皇上召幸后,她一直按照皇上的安排,以出家女道 士的身份,在后宫的一处宫殿安身,宫中的人称她的宫殿为太真宫,称她 为太真,她就这样做了皇上五年的情人。

天宝四载(745)初秋的一天晚上,皇上又到太真宫里来了,却发现 她在哭。

李隆基慌了,像哄小孩一样:“莫哭,莫哭,朕不是来了吗?”

她还在哭。美人雨泣花愁,更别有一番风韵,牵惹李隆基的情肠。 他抱住她,吻她的脸,抚她的胸,悄声劝慰:“莫哭嘛! 有事快对朕说,朕  为你做主!”

她扭过头,把满头乌发丢给李隆基,说道:“妾入宫快五年了,人家 还叫妾‘太真 ’… …”

“噢,朕明白了,待朕慢慢区处 … …”

“都五年了,还‘慢慢 ’地!”她又委屈地抽泣两声。

“好,快快地,快快地,快快地嘛 … …”

这一次哭,果然奏效,没过一个月,皇上先为寿王李瑁娶了韦昭训的 女儿为妃,然后,八月十七 日,在大明宫凤凰阁举行了册立她为贵妃的 仪式。

这一次哭,她是装出来的,是讨身价的哭。

被册妃一年之后,她又哭了一次—她被皇上逐出皇宫,撵到杨铦 的家中。

她被册为贵妃之后,她的一家人都显贵起来,养父杨玄璬已死,追赠 为兵部尚书,叔父杨玄珪做上了光禄卿,堂兄杨铦做上了殿中少监,杨玄 璬的三个女儿、她的三个叔伯姐妹的家,也都搬到了京城,住进了皇上赏 给的房子。

她把寿王彻底忘了,做皇上的贵妃和做亲王的妃子,地位和待遇真 有天渊之别哟!她完全面对现实了,她要巩固自 己的贵妃地位,也是出 于妒意,她得罪了皇上!

头一天晚上,她心情不佳,多饮了几杯酒,等到三更,也未见皇上到 来。天亮之后,她一打听,原来昨晚皇上又到梅妃那里过夜去了。

又是这个梅精害得自己一夜独守空房。她不由得妒火中烧!

梅妃本名江采苹,原是岭南一个医者的女儿,生得身材苗条,聪明伶  俐,擅长吟诗作画。她比杨玉环早入宫几年,也颇得皇上的怜爱。 因为  性喜梅花,常画梅花,宫院里广植梅花,所以李隆基称她作 “梅妃 ”。杨  玉环初入宫时,诸事还能让梅妃几分,时间长了,二人渐渐不能相容,时  常互相嘲谑。她骂梅妃是“梅精 ”,梅妃竟回赠她一句“肥婢 ”。杨玉环  被册为贵妃之后,地位高出梅妃,心里最妒的也是梅妃。她被册为贵妃  之夜,故意不理李隆基,逼得李隆基发誓以后再也不到梅妃那里去过夜。 可一年下来,她看得出,皇上虽然更喜欢自己,但对梅妃还是旧情未断。

势大胆也大,位高气也高。她身为贵妃,上无皇后,自然是三宫六院 之首,胆子便大了起来。这一次,她不能再容忍了。

她带着侍女冲到了李隆基与梅妃过夜的寝宫。梅妃闻讯慌忙从后 门逃走,只剩个李隆基被堵在床上。

她大吵大闹,说皇上贪欢忘晓,梅妃狐媚惑主。

“朕夜来劳乏,独宿于此。”李隆基故意打个哈欠。

她见皇上瞪着眼睛耍赖,竟然还对自己称起 “朕 ”来,气不打一处 来。她弯腰拾起梅妃丢下的一只绣鞋,狠狠地摔到床上:“既是独寝,这 只绣鞋从何而来? 想是陛下所穿了?”

侍女们情不自禁,发出嘻笑声。

李隆基顿时恼羞成怒,披衣坐起,喝道:“放肆!”立即传旨,命高力 士将她送回杨铦府中。

到了杨铦家中,兄弟姐妹都来看望,有人安慰,有人抱怨,整个杨家 的人都沉浸在惶恐不安的氛围里。他们都知道,他们是靠杨玉环而显贵 起来的,杨玉环得宠则他们荣,杨玉环失宠则他们辱。

在皇宫生活了五年的杨玉环,突然被撵回杨府,也恍如从九霄一下 子跌落到泥地上,清醒了许多。她领略了皇上的厉害,领略了皇上至高 无上的权威。皇上的一句话,可以使她荣为贵妃,成为全国女人中的魁 首,同样,皇上的一句话,又可以使她沦为民妇,甚至夺去她的性命。 同 时,从兄弟姐妹们的表情上,她也更清楚了,她一人身系杨门的荣辱生 杀。她知道,皇上是不会让她在杨府中常住的,要么召她回宫,要么会赐 她一死。她若一死,杨氏一门的灾祸便会接踵而至。

在兄弟姐妹哀怨的目光和忧心的叹息声中,她感到了恐怖、惶惧和 悔恨,不禁潸潸泪下 … …

此刻,在马嵬驿后院里,杨贵妃的哭,比十年前被逐回杨铦府时的哭 要凄惨和恐怖得多。那一次,凄楚中还存有一点逆转的希望,希望皇上 能回心转意,宽恕自己,重新接自己回宫。可现在,惨祸已成事实摆在面 前:随驾的杨氏一门都倒在了血泊中,比皇上早一天逃回四川的杨国忠 夫人裴柔和虢国夫人,也难逃厄运。

当她听说杨国忠被羽林军杀死的一刹那,她的脑中出现了一段短暂 的空白,只是暗自吃惊,并没有哭。杨国忠虽然是她的同族本家,但她入 宫前,根本没见过他的面,她对他的感情,与对杨铦的感情相比,根本不

可同日而语。杨国忠固然是靠与她的兄妹关系骤登相位的,但最初却是 靠韩国夫人,特别是虢国夫人的推荐才见到她和皇上的。她对杨国忠并 没有什么特殊的好感,只是觉得他比杨铦机灵精明、敢作敢为,会讨皇上 的欢心,高官显位后对自己贵妃地位的巩固不无好处,因此才肯暗中多 少帮他一点忙。杨国忠做了宰相后,轻浮暴躁,飞扬跋扈,她已觉得不顺 眼;近半年来,她更看出,安禄山造反、潼关失守都与他有关系,所以,当 她听说杨国忠被杀时,她心里虽说不上是喜,可也说不上是痛。

当她听说随驾的杨氏一门都遭惨杀时,她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一 下子仿佛掉进了冰水中。

驿站外一阵吵嚷,中间还夹着高力士和李隆基时高时低的声音。此 刻,她已顾不上为杨国忠等人的惨死而伤心了,她想:皇上是否有能力驱 开她头顶的死神呢?

她不敢到前院去见皇上,更不敢在羽林军面前抛头露面,只能在这 里等待着。她深深感到自己原来是一个可悲的弱者。

沙,沙,沙,她熟悉的高力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来干什么? 是来 通报消息? 是来劝慰我? 是来召我去见皇上? 为什么走得这么慢?

她擦了一下眼泪,迈步从二门后回到她休息的小房子里去,等待高 力士到来。

高力士也不等侍女通报,径直走进了她的房间。他的身后,跟着两 个太监,手里握着一条白罗巾。

高力士逐出侍女,朝她跪下,泣不成声:“奴才……来拜别……贵妃 娘娘!”

杨玉环明白了,他们是来结束自己的,结束自己的笑与哭,悲与欢, 荣与辱,爱与恨 … …

她的血液仿佛一下子凝固了,呼吸也停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喘过一口气来,两股泪水无声地滚过双颊。

“皇上何在,还能容我见皇上一面吗?”像一个将要在狂涛中没顶的 人仍会胡乱地去抓一根漂在水面的稻草那样,她仍寄一线希望于皇上。

“娘娘是聪明人,这条罗巾,乃圣上所赐…… ”高力士的话,委婉而

坚决。

“朕在这里……”李隆基手拄木杖,老泪纵横,在寿王李瑁的搀扶下 走了进来。

杨玉环见了这一老一少,刹那间百感交集,泪如泉涌。这一老一少, 都曾是自己的男人。十六年来,这一老一少第一次同时并肩出现在自己  的面前!

“贱妾拜别大家…… ”她跪倒在李隆基跟前,又喃喃问道,“以大家 天威,尚不能庇妾一身了吗?”

“朕自身尚且……愿爱卿善地超生!”

听了李隆基决绝的话,杨玉环知道自己断无生望了。她抬头看看李 隆基,李隆基已悲不可抑,背过身去,却发现手扶李隆基肩臂的李瑁那似 恨似怨似悯的目光。她真想扑到李瑁的怀里痛哭一场,然而,就是这生 离死别的时刻,她也不可能这样做了。她早已是他的“母妃”了!

“贱妾何罪? 外面究竟出了什么事?”她又问道,当然是在问李 隆基。

李隆基背着身子,他无颜正视杨玉环,也无法正面回答杨玉环: “朕……实有负爱妃……朕不久也当……追爱妃于九泉 … …”

高力士移动一下双膝转向李隆基叩头道:“奴才斗胆,奴才请大家 回避!”又用命令的语气对李瑁说道,“快扶大家出去!”他怕再延误时 间,怕驿外的士兵冲进来。

李瑁平时就怕高力士,现在见他这么严厉,慌忙半搀半拽地把父皇 带出门去。

高力士又移动一下双膝,转向杨玉环,代替皇上回答她的发问,他说 得很快,也很明确:“娘娘实在无罪,圣上和奴才尽知。可扈从将士围了 驿馆,说国忠既已谋反伏诛,娘娘不应再留在皇上身边。他们还说娘 娘……以色事君,惑君误国。如今之计,只有娘娘 … …”

高力士的话如电光石火,使她看清了自己的地位。 自己现在成了牺 牲品,自己的一生都充当了牺牲品! 养父把她献给寿王,换取了皇亲的 身份;寿王把她献给了皇上,换取了亲王地位的巩固;今天,皇上又要把

她的性命献给哗变的将士,平息众怒,稳住局势,保住 自 己 的帝位和 性命!

国家的事,都是君王你自己弄坏的,与我何干? 我本是寿王的妃子, 过得很快活,是你倚仗皇帝的威势,把我夺到你的床上。是你迷恋我,我  何曾蛊惑你?你给了我,给了我杨家富贵荣华,可我从来没有武则天、韦  后、太平公主那样的野心和权势!杨国忠固然是顺着我这根竿子爬上来  的,可归根到底,还是皇上你和他气味相投,不然,为什么杨铦只是一般  的供奉官,而杨国忠却成了宰相? 为什么到头来你把我牺牲?

人,全是易变心、负心的骗子!你为了讨我的欢笑,恨不得把天上的 月亮都给我摘下来,还发誓要和我世世代代为夫妻,可现在大难临头,竟 狠心同意用我的死换你的生!这个高力士,平时一口一个 “娘娘 ”,恭顺 得不得了,可现在竟做了把我送上望乡台的人!

她对周围的人绝望了。她不哭了,立起身来说道:“容我礼佛而 死!”她现在觉得,可相信的只有神佛了。

“娘娘请便,愿娘娘善地超生!”高力士叩了一个头,也站起身来。

驿馆后院的房后有一座佛堂,供奉着佛祖的塑像。

杨玉环来到佛堂对佛像跪下,泪水又夺眶而出,她边拜边哭诉:“佛 祖在上,侍儿杨玉环生时行善,从不杀生;今日含冤而死,无处申诉。 只 愿佛祖垂佑超拔。侍儿来生,一愿不做女儿身,二愿不落帝王家 … …”

说到这里,她想放声大哭,可是,结成套环的白罗巾套到了她的脖子 上,她瞥眼一看,只见高力士指挥两个太监,收紧罗巾,把她拖向佛堂前 的一株梨树。高力士的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狰狞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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