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洒泪驱兵 哥舒翰潼关丧师
书名:唐明皇 作者:左云霖 本章字数:9953字 发布时间:2024-06-18

洛阳。

随着天宝十五载(756) 夏天的到来,安禄山感到走投无路了。

像飞旋的车轮慢慢停止了转动,他刚起兵时那气吞万里的威势消失 了,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窘境。

他在洛阳宫城的乾元殿里焦躁得坐立难宁。

洛阳,古称洛邑,东周以来,先后有东汉、曹魏、西晋、北魏等朝在此  建都。大唐建国之后,一直把它作为陪都。它东接成皋,西连函谷,南临  伊阙,北靠邙山。城墙南北长十五里二百十一步,东西宽十五里七十步, 高一丈八尺;内有一百零三个坊里,是市民居住的地方。宫城在皇城之  北,城墙高四丈八尺,东西长四里一百八十步,南北长两里八十五步,内  有乾元殿、集贤殿、仙居殿、亿岁殿、同是殿等宫殿。

安禄山现在所居的乾元殿,是洛阳宫城中的正殿。它的命运,和大 唐的命运紧紧相连。

唐高宗麟德二年(665) , 它第一次落成了,名为乾元殿,成为洛阳宫  的正殿。武则天即帝位后,于垂拱四年(688) 二月,派自己的情僧薛怀  义为总管,毁掉乾元殿,在其旧址盖起了“明堂 ”,用了几万民工,于当年  年底建成。明堂长宽各三百尺,高二百九十四尺,分为三层,极其宏丽, 又称为“万象神宫”。到了天册万岁元年(695) 正月,薛怀义听说武则天  又有了新情人,一怒之下,放火把明堂烧为平地。武则天只好下令重修。 万岁通天元年(696) 三月,新明堂盖成,长高宽虽和烧掉的明堂一样,但

不如旧明堂那样金碧辉煌了。李隆基称帝之后,开元五年(717 )秋,下 诏将明堂又改称为乾元殿。开元十年(722)冬,李隆基又下诏把乾元殿 再改称明堂。开元二十七年(739)冬,又将武则天时建的这座明堂上层 毁掉,用一层八角楼代替,楼上有八龙腾飞,共捧一珠。这么一改,高度 降下九十五尺,第三层的周长小了五尺,依旧称为乾元殿。

这乾元殿虽然比原先低矮了,可在安禄山眼里,在夺取长安之前,这  就是人间天堂了。他登基称帝的仪式就是在这里举行的。称帝后坐朝、 议事、宴会也几乎都在这里进行。从天宝十四载(755)正月初一在这里  自封大燕雄武皇帝以来,他成为这座宫殿的主人已经一百多天了。

现在,他感到自己在这里住不长了,已派人去请自己的谋士严庄和 高尚来问计。

哥舒翰坚守潼关,不肯出战,像一道不可逾越的藩篱,堵住了他的西 进之路;他的后方又处处起火,完全乱了套。他当初占领的二十多个州 郡,现在有十七个倒戈了,重又树起了李唐的旗帜,声明唯朝廷之命是 听,并联合起来,合计约有二十万军队,截断了他与范阳的通道。朝廷新 任命的朔方节度使郭子仪、河北节度使李光弼屡战屡胜,更使他头疼。

刚才,他又接到报告,说是郭子仪和李光弼准备去攻打范阳,掀翻他 的老巢。他急得团团转。

严庄和高尚走进了乾元殿,没等二人请安见礼,安禄山就指着二人 骂道:“竖子!腐儒!你们两个怂恿我造反,说万无一失,大事必成。如 今四方楚歌,进退无路,‘必成 ’之势何在?”

安禄山称帝之后,严庄和高尚都封为中书侍郎,但实际上比被封为 中书令的张通儒、封为侍中的达奚珣还得安禄山的信任。二人知道,安 禄山近来双腿浮肿,视力减退,心浮气躁,所以对安禄山的臭骂并不太介 意。高尚知道安禄山正在火头上,看了严庄一眼,示意他先劝解一下安 禄山。

严庄年纪比高尚大,原来的官职是太仆卿。他觉得,不论从年龄还 是地位上说,今天都得自己先发言。他试探着说:“陛下,如今之势,不 过是 … …”

“我连富家翁都做不成了,还称什么‘陛下 ’!都是你们这两个混蛋 坑了我!你们给我滚开! 我不想见到你们了! 滚!”安禄山本来是召二 人来商议对策,因为火气上冲,竟又一迭连声地把两个人赶了出去。

骂走了两个谋士,安禄山更加六神无主,他伏在御案上喘了一会儿, 想到还是只有退兵去守范阳才是上策,否则范阳一丢,这座孤零零的洛  阳城是守不住的。

正在这时,他的部将田乾真从潼关前线回来了,在殿外求见。安禄 山立即宣召进来。

“潼关还是没有进展?”安禄山一见田乾真的面就问。

“哥舒翰高墙深壕,按兵不战。我军求战不得,急需粮草给养。”田 乾真答道。

“果然啊,李隆基起用的这个老瘫子正是朕的对手! 看来朕只能退 保范阳了!”安禄山既是与田乾真对话,又是在发感慨。

“陛下何出此言? 陛下出师以来,势如破竹,又已登大宝,怎么忽生 退心?”

“前有哥舒翰挡道,后有郭子仪、李光弼要去攻我范阳。我祖坟家 庙都在那里,一旦失守,岂不失了根本?”

“陛下切不可轻退,今日离了洛阳,再来可就难了。此事还宜与严、 高两位大人从长计议!”田乾真说。

“还提那两个无用的腐儒干什么? 我刚把他俩赶出了宫门,不许再 来见我了!”

“陛下怎能这样自毁股肱? 严庄、高尚都是佐命元勋,足智多谋,怎 能斥之不用?末将料这二位大人必有良策,陛下应召来善言垂询。如不 用二人之谋而退守范阳,末将恐怕将士人心离散,不可收拾。 陛下 三思!”

“阿法言之有理。无奈二人刚被我骂走,怎好再召?”安禄山无可奈 何地望着田乾真。“阿法”是田乾真的小字。

“末将代陛下去请,请陛下传旨为二人备酒宴。”田乾真转身向殿外 走去。

半个时辰之后,田乾真把严庄和高尚拉回了乾元殿。

安禄山亲自举酒向二人赔罪:“适才朕言语有失,望二卿鉴谅,都是 哥舒翰、李光弼、郭子仪他们 … …”

严庄举酒道:“谢陛下。也怪臣与高大人计谋太迟,致使陛下忧愤, 陛下责臣,也是应该。适才听田将军说,陛下有退保范阳之意?”

“不知二位爱卿有何高见?”安禄山又答又问。

“陛下切不可退!”高尚说道,“古来开国之帝王,哪有一战而取天下 的?汉高祖刘邦兵败荥阳时,何等狼狈? 蜀先主起自布衣,居小沛,失徐 州,奔夏口,历了多少艰辛? 魏武帝当初挟天子以令诸侯,尚有赤壁之倾 覆,华容之困厄。陛下初举义旗,便席卷河北,雄踞洛阳,已可谓一蹴而 初创帝业了,怎能尽弃前功? 方今周围唐兵虽多,都是新募乌合之众,哪 是我范阳精兵的对手? 依臣之见,正是陛下西取长安以成大业之时!”

“可哥舒翰这个瘫子恃险不战,我军欲进不能…… ”安禄山表情开 朗了些,但仍有疑虑。

“哈哈!”高尚胸有成竹地笑道,“此事臣已与严大人思之熟矣,不出 两个月,管叫陛下在长安宫中面南高坐!”

“果真?”安禄山的大嘴咧开了。

“如言之不中,愿献此头于陛下!”高尚拍了拍自己的脖颈。 “卿有何良策可得潼关?”

“若哥舒翰死守不战,潼关诚不可得。然臣与严大人自有办法唤哥 舒翰下关,把二十万犬羊送到我大军的虎口之中!”

“唔?”安禄山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快把妙策对朕讲来!” 高尚立起身,走到安禄山身边,俯身耳语。

严庄捻着短须,得意地扫视了一下在场的田乾真等人。

没等高尚说完,安禄山连连叫道:“妙! 妙! 爱卿真是我的张子房 啊!朕顿开茅塞,顿开茅塞!”

“攻下潼关,长安唾手可得! 那时郭子仪、李光弼还顾得上攻范阳? 此乃孙膑围魏救赵之计!”严庄得意地补充解释道。

安禄山又叫起“妙 ”来:“拿下长安当为二卿记第一功!”

“咳!”高尚不觉喟然长叹道,“不危哪里是图陛下勋赏,不过聊以试 胸中之才耳! 臣要让李隆基老儿知道,他重用李林甫、杨国忠这些不肖 之徒,妒贤嫉能,杜塞才路,必自食其果!”

高尚的感慨是有原因的。他本是范阳人,原名高不危。 自幼饱读经  史,满腹经纶,可就是连个明经进士都考不取。天宝六载(747),李隆基  下诏,让天下有一技之长的人都赴长安应试,他也去了。可李林甫却从  中搞鬼,说来应试的什么样的人都有,若皇上直接面试会惹皇上生气,应  先让礼部、吏部层层考核一番。结果,经过这层层一考,竟没有一个人取  得由皇上面试的资格,李林甫却上《贺野无遗贤表》说,皇上圣明,全国  没有一个没做官的贤人。当年,范阳荒旱,遍地饿殍,高尚也曾扒树皮、 挖草根。他恨朝廷的昏暗,恨李林甫的嫉贤妒能,发狠说:“高不危宁可  造反失败而死,再不愿挖草根求活了!”他又一次跑到京城,先是投在高  力士门下,做高力士义子和侄孙们的塾师,后来由高力士推荐到安禄山  手下做掌书记。安禄山看中了他的才学,很是器重他,所有机要文件都  经他处置,所有重要文告都要他起草。他感到终遇知己了,愿把一腔热  血、满腹才智都献给安禄山。腐败的李唐政治,把他这样一个不甘寂寞  又登不上仕途的能人,逼上了造反的道路。

高尚的心志严庄是很清楚的。听了高尚的话,严庄说道:“如今海 阔天空,正是高大人骋才驰骛的时机!”

“不敢。愿与严大人同心戮力,共辅主公以成千秋大业!”高尚总觉 得严庄比自己圆滑,所以话中带一点弦外之音。

长安。

流言蜚语不胫而走。人们纷纷传言说哥舒翰要留三万兵马守潼关, 带其余的十几万大兵回归长安,杀掉杨国忠等人。还有人引经据典,说  哥舒翰用的是“汉挫七国 ”之计,并具体解释说,当年吴、楚等七个同姓  王造反,打出“请诛晁错,以清君侧”的旗号,汉景帝用袁盎之计,将晁错  斩首,吴楚等国不战自乱。现在安禄山起兵,打的是奉旨诛杨国忠的旗  号,哥舒翰要杀掉杨国忠,堵住安禄山的嘴,使安禄山不战自败。

紧接着,长安城里又出现了布露,上面写道:

皇太子先锋马副元帅哥舒谨以信义布告天下:吏部尚书右相杨国忠  禀性奸回,才薄行秽,谗 口媚骨,蒙蔽圣聪。缘姻亲以蹑高位,窃国  柄以乱朝纲。逆胡兵犯天阙,爰其所起;河洛生灵涂炭,因其所招。 本帅不日将援旗西指,代天行罚,唯诛国忠一门,不及其余朝 臣。长  安士庶,各宜知悉。大兵到 日,幸勿惊扰。

流言,查无实据;布露,一眼就可看出是假的。可杨国忠却宁肯信其 有,不肯信其无。无风不起浪嘛! 他立即派人到潼关明察暗探:潼关守 将王思礼等人还真的曾建议哥舒翰回兵长安诛灭杨氏!

不好!不能大意!得赶紧想办法! 哥舒翰手握倾国之兵,他若真的 兵发长安,谁能抵挡得了? 杨国忠慌神了。

他跑进皇宫,向李隆基启奏说:“兵书上讲‘安不忘危 ’,又说‘兵无 必胜 ’,现在潼关兵马强悍,可若万一失利,长安岂不危险? 不如将监牧 小儿编成部伍,在禁苑中训练起来,作为预备队,以防万一。”当时,京城 中为皇上喂马、饲养斗鸡猎狗的人,不论年纪大小,一概称为“小儿”。

“有朕‘半段枪 ’在潼关,足可作逆胡的对头!何须再设防? 何况区 区三千兵马,于事何补?”李隆基对哥舒翰还是信任的,因为哥舒翰一直 和安禄山不和,他几次调解都未奏效。几年前,有一次哥舒翰和安禄山 同时来京,他命高力士为二人置酒,让二人以兄弟相称,没想到二人竟在 宴席上指名道姓,互相骂爹骂娘。 因而尽管哥舒翰已患偏瘫在身,他还 是强令哥舒翰带病挂帅出征。“半段枪 ”是哥舒翰的绰号。从前,哥舒 翰有一次战枪打断了,他持半截枪继续冲击敌阵,勇不可当,由此得了一 个“半段枪”的绰号。生病前,他每逢上阵都把手中的铁枪使得神出鬼 没,常常把枪搭在逃敌的肩上,趁逃敌惊恐回顾之机,把枪刺进对方喉 头,再用力一挑,把敌人挑离马鞍几丈高,摔到地上。

“萤火虽微,也可为暗夜之光。三千兵虽少,也比没有兵强些。况 且现成的人马,如何不用?”杨国忠还是坚持,但他不敢让皇上知道漫布

长安的流言蜚语。

“就依卿所奏,反正监牧五坊小儿也该裁减些了!”李隆基还是批准 了杨国忠的奏请。

一支三千人的队伍在禁苑中训练起来了。过了几天,杨国忠又觉得 这三千人仍无济于事,就又从国库拨出钱帛,招募了一万新兵,派自己的 心腹将领杜乾运统率,驻扎在灞上。灞上在长安东三十里,就是当年项 羽摆鸿门宴时刘邦驻兵的地方。杜乾运在这里驻兵,名为声援潼关,实 是为堵住哥舒翰后退之路。

李隆基同意杨国忠派杜乾运率兵驻在灞上,但同时也同意哥舒翰的 请求,把杜乾运率领的一万兵马划归潼关指挥。

杜乾运到灞上不久,即接到主帅哥舒翰的将令:叫他到潼关商议军  情。到了潼关之后,哥舒翰给他一个 “期而后至 ”的罪名,把他杀掉了, 另派自己一个心腹将领来统率灞上的这支部队。哥舒翰当然不允许有  人在自己背后插刀子,要解除自己的后顾之忧。

杨国忠更慌了:新招募的一万兵马落入哥舒翰之手,等于白白为虎 添翼!

聪明的杨国忠明白:潼关是长安的屏障,潼关失守,长安必丢。安禄 山远离巢穴,兵精将勇,利在速战;哥舒翰所统之兵虽多,但都是新募之 兵,未经战阵,加上潼关天险,利在固守。但哥舒翰杀掉了杜乾运,说明 他已经在提防自己,也说明长安的流言不是毫无根据的。让哥舒翰再在 潼关固守下去,说不定哪一天自己就要吃大亏!

他决心全力撺掇皇上下诏,命哥舒翰全军出战!

既然已经逼反了安禄山,还何惜一个哥舒翰,更何惜潼关新募的二 十万军兵! 只要能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何惜潼关失守乃至长安沦陷!

与其等哥舒翰回兵长安来杀我,不如借安禄山的手把他除掉!

早朝时,杨国忠对皇上启奏说:“陛下命哥舒翰东征,已近半年,哥  舒翰一直按兵不战,未奏尺寸之功。这样何日可收复陕郡、洛阳? 河北  百姓何日才能重见天日? 臣请陛下降旨,命哥舒翰克日出战,以扬兵威, 以挫贼势!”

“哥舒翰固守潼关,也合乎兵法 ‘以逸待劳 ’之说。 众卿家以为如 何?”李隆基征询朝臣们的意见。

正当朝臣议论纷纷、各执己见,令李隆基莫衷一是之时,内侍送上了  郭子仪、李光弼的表章。李隆基浏览后,满意地点点头,说道:“郭、李二  将军上表说,他们将去倾覆逆胡巢穴,活捉从贼者的家属作人质,逼迫从  贼者归顺朝廷。还说此时潼关大军只宜固守,待夺得范阳后,乘贼内乱  时再出锐师,便可一鼓而夺回陕、洛。此论甚合朕意,众卿不必争议了!”

“陛下!”杨国忠岂肯罢休,又启奏道,“郭、李二将军之策虽善,然其  身在朔方、河北,焉知陕、洛之事? 据谍者报称,安禄山窃踞洛阳后,沉湎  酒色,不问军旅之事,其守陕郡之兵不满四千,且皆羸老之卒,不堪一击。 现在开关出战,正所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如坐失良机,实为可惜,望  陛下圣裁。”

“陕郡逆胡,果然只有四千老弱之兵?”李隆基有些不信。

“果然!几路谍者均如此报称。”杨国忠心里明知道这四千公开露 面的老弱之兵是安禄山用来诱敌的。

“此事关系重大,待朕派人探明后再行处置。”

潼关。

一种全军大败亡,全线大崩溃的预感,正折磨着哥舒翰。

西平郡王哥舒翰的职衔是河西、陇右节度使,皇太子先锋兵马副元 帅,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从高仙芝被杀那一天开始,他拥兵 二十万六千据守潼关,已历时半年。

他出身将门,又久在边陲为将,凭战功由低级军官逐渐升作两道节 度使。丰富的实战经验告诉他,现在的形势是:守则潼关存,战则潼 关亡!

可是,潼关无法守下去了。皇上接二连三派宦官来潼关。 前天,来 了两个宦官;昨天,来了四个;今天上午已来三个了。他指派判官萧昕专 管接待宦官,常常是为这个宦官接风洗尘的酒宴未散,另一个宦官又到 了。而所有的宦官,都带着一个相同的诏命:催促他出关作战,收复陕

郡、洛阳。

他向这些宦官解释,他向皇上飞递奏章陈述,说安禄山及其部将久  习用兵,其军将久经沙场,而自己统率的都是新募之兵,没有实战经验, 决非安禄山的对手,只能坚守,不可出战,战则必败,败则潼关难保!

可是,没有用。皇上像着了魔似的,非要他出战不可!

他已抗旨硬顶了两天半,现在顶不下去了— 中午,边令诚带着李 隆基的亲笔圣旨来到了。

哥舒翰起坐不便,只得由行军司马田良丘代他跪接圣旨,圣旨的内 容是:令哥舒翰克日出战,否则离职回京听候处置。

田良丘接旨后,边令诚打拱问道:“翰公近日贵体如何?”

“正当国家多事之时,贱恙缠身,实是有负圣眷。”哥舒翰有些凄然。 由于李隆基会给节度使很大的权力,所以几个大的节度使都在边镇过着  小皇帝般的奢靡生活。哥舒翰也不例外,他纵情声色,饮宴无度,身体垮  得很快。三年前,他房事后入浴,突然晕倒在浴室里,苏醒后成了偏瘫, 久治不愈。

“翰公身为国家干城,系天下安危,还须善自珍重。”

“多谢公公关照。敢问公公,圣上为何这样急于出师? 有道是 ‘欲 速则不达 ’,苟能取胜,何必务速?”哥舒翰问道。

边令诚望了在场的人一眼。哥舒翰示意众人退下。

室内只剩下两个人了,边令诚开言问道:“翰公可还记得,当年是谁 救了翰公恩帅王忠嗣之命?”

“此事翰一直铭感公公恩义。”哥舒翰答道。

九年前,边令诚在皇上面前巧妙地为王忠嗣开脱掉与太子勾连谋反 的罪名,还配合哥舒翰免去了王忠嗣杀头或流放之灾。

三司会审王忠嗣的那一天,李隆基虽然听了高力士和边令诚的话, 降下口谕,不准追究和太子谋反之事,只审“沮挠军计 ”一事,但只“沮挠  军计”一条罪名,加上李林甫从中添枝加叶,就足以致王忠嗣死命,至少  也得被流放远恶之地。

出于义愤,基于主帅对自己的知遇之恩,已出任陇右节度使的哥舒

翰听到朝廷即将判决王忠嗣的消息,空手匹马赴京,来为王忠嗣辩护。 他先找到了边令诚,请求边令诚为自己通报:“边公公,哥舒翰请公公引  见圣上。如蒙公公鼎力,日后定当厚报。今日事急相求,哥舒翰是血性  汉子,不能做小人之事。实不相瞒,哥舒翰这次是空着手来的,边公公看  着办吧!如边公公袖手旁观,哥舒翰只有冒死闯宫了。”

边令诚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哥舒翰的要求。他知道,这次出力,不管 成与不成,哥舒翰日后绝少不了自己的好处,河西陇右的军仓里,金帛多 着呢!何况,上次他出使河西,王忠嗣送他的二十铤黄金还是哥舒翰亲 手交给他的呢。

李隆基早就从梨园弟子所唱的《哥舒歌》中知道了哥舒翰的名字, 不久前曾亲自召见,当面授予他陇右节度使兼西平太守之职。 这次听了  边令诚的通报,李隆基有些不高兴,因为按惯例,边帅不接到圣旨是不准  擅自进京的,但他对身长力大、谈吐不凡的哥舒翰印象颇佳,所以还是勉  强接见了哥舒翰。

事有凑巧,哥舒翰刚谢过擅自离职进京之罪,御史台就送来了审判 结果:王忠嗣故意抗旨,沮挠军计,按律当斩!

哥舒翰顾不得拐弯抹角了,在殿上双膝跪倒,直言陈述石堡形势,认 为王忠嗣不强攻石堡情有可原,不应重责。

李隆基不能容忍别人故意违背他的旨意,他准备批准三司会审的判 决。他向哥舒翰一甩袍袖,转身向殿后走去。

哥舒翰急了,他伸手拉住李隆基的衣襟,连连叩头,额头都碰出了 血,声泪俱下:“陛下,委实冤屈了王大夫啊! 臣请用在身全部官爵以赎 王大夫之罪 … …”

边令诚也在李隆基面前跪下,挡住了李隆基退入后宫的路:“陛下, 陛下一向待忠嗣如己子,今日处死,日后想起来就后悔莫及了。奴才多  次奉诏出使边庭,深知忠嗣素孚众望,今 日 极刑,边庭将士也会寒心  的……”说着抱住了李隆基的一只脚。

李隆基进退不得,犹豫了一下,也觉得二人的话都有些道理,便命二 人起身,答应不杀王忠嗣了。

第二天,圣旨贬王忠嗣为汉阳郡太守。

事后,哥舒翰派人送百铤黄金为边令诚祝寿。此后,边令诚凡有请 托,哥舒翰无不照办 … …

“这些年来,我二人交情如何?”如今,边令诚又问哥舒翰。 “多蒙公公在宫中回护。”哥舒翰答道。

“那你就听边某一言:明日即开关出战!”边令诚说。 “却是为何? 军旅之事,边公公有所不知 … …”

“朝廷之事,翰公也有所不知啊!”边令诚向哥舒翰身边凑了凑,低 声说道,“杨右相对你疑忌已深,起初还不敢明言,后来圣上亲自点派羽 林军哨探,得知陕郡一带,叛军果然只有老弱之众四五千人,便决计催你 出战。可你又迟迟不战,杨右相便在圣上面前说你拥兵自重,见必胜之 势而不战,必另有图谋。虢国夫人也几次进宫,说你不日将回兵长安,抄 斩杨氏一门,乞圣恩怜护。皇上便也对你生了疑忌之意 … …”

“误国丧邦,盖由小人女子之谗口!”哥舒翰摇头叹道。

“边某以为,如今只能出关一战! 实话对你说,边某受圣上密旨,如 你见旨后仍不出战,便要将你押解还京,杨右相更是再三密嘱,如你仍不 肯出战,边某便可伺机将你斩首!”

“啊?”哥舒翰倒吸了一口冷气。

“你我交情不薄,我是把实情都交给你了。 以边某愚见,还是出战 为佳,果能获胜更好,就是败了,你又何惜这二十万新募之兵?”边令诚 知道,哥舒翰用兵,向来是严纪峻法,不惜兵士的。天宝八载,哥舒翰奉 旨去攻石堡城,动用了六万三千人马,攻下石堡时,只获敌俘四百,唐兵 却有三万人抛尸于立虎坡下。当时,王忠嗣在汉阳听到这个消息,大骂 哥舒翰酷虐部伍,盛怒之下,暴病身亡。

“如能获胜,兵固不足惜,可如今是战则必败啊!”

“战虽败而身可保,坐守不战,纵然潼关固若金汤,而翰公身家将有    不测之祸啊。孰轻孰重,还用揣摩吗? 边某言尽于此了,公好自为之。” 边令诚说完,坐在那里看着哥舒翰。

“罢,罢,罢了!”哥舒翰倚在躺椅上,连连摇头长叹。

灵宝。

这里南有崤山,北临黄河,东西有七十余里长的狭窄道路。 隋文帝 开皇十六年(596)第一次在这里建置县城,称作桃林,隶属洛州;唐初又 划归陕州,李隆基天宝元年(742),为纪念在县城西南的幽谷关得到了 老子李聃的灵符,把桃林县改称灵宝县。

六月八日,哥舒翰率领的二十万潼关守军来到这里,和安禄山的先 锋大将崔乾祐会战。

四天前,即边令诚带圣旨到潼关的第二天,哥舒翰被迫大开潼关关  门,驱动兵马出关东下。他回头看看险峻的潼关,忽然捶胸大哭,仰天叫  道:“天乎!麾兵去打必败之仗,情何以堪? 天公有眼,今 日丧师失地, 非战之过,非哥舒之罪也!”他心里暗骂杨国忠奸佞误国,更怨恨皇上糊  涂:时至今日,还自作聪明,听信谗言。看来不丢长安,你是不能猛省了!

“主公慎言,恐动摇军心!”骑马跟在他车旁官称 “左车 ”的侍卫劝 道。这个侍卫,本是哥舒翰的家奴,膂力超人,十五六岁即随主人驰骋疆 场。每当哥舒翰用铁枪把敌将挑落马下,他便飞身下马,用刀斩取敌人 的首级。战时二人配合默契,平时也几乎形影不离。现在,这个二十六 岁的侍卫已是哥舒翰的侍卫总管。

听了左车的话,哥舒翰苦笑道:“今日之势,是有战必败,还说什么 军心!切记,此番出征,不可须臾离吾左右!”

经三天行军,昨晚到达了这里,今日凌晨,拉开了战幕。

哥舒翰因病情转剧,加上预知此战必败,所以昨晚就从陆路移居黄 河的战船上,天亮之后,又亲率三万士兵,登上黄河北岸的高地观战 指挥。

黄河南岸,王思礼率五万骑兵在前,庞忠率十万马步间杂的大队在 后,向叛军进逼。

叛军迎战的人马看上去不足一万,有人骑马,有人步行,十五个人拥 簇着一杆旗,整个队形散如盘沙,欲战欲逃。

哥舒翰坐在黄河北岸的高地上,看出叛军摆出的是 “撒星阵 ”,叹

道:“叛军中必有能人!此阵非寻常之辈所能布设!”

站在一旁的田良丘问道:“如今该怎么办?”

哥舒翰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他已断定,山后必有叛军的主力精兵 埋伏,攻则必败,退尚可保全。但他对这场战争已没有胜利的信心。兵 出潼关,他就知道是为了打一败仗! 可是,举旗发令,让南岸的十几万将 士冲进死地,他又有些犹豫。

正在这时,他的一个亲兵送上一封信,说是山下一个樵夫送来的,那 樵夫说,这是主帅一个故人的亲笔急信。

田良丘替哥舒翰取出信笺,送到哥舒翰手上。哥舒翰打开一看,只 见上面写道:

大燕皇帝驾前中书侍郎、行军参谋高尚,再拜于哥舒公麾下:尚久闻  公之大名,窃慕公才略丰采久矣,今幸周旋于此,愿尽愚诚以供公参  酌。天宝皇帝任奸用邪,国事崩坏,气数将尽,天命归燕,雄武皇帝  已继大统。公今中吾反间之计,驱二十万将士于必死之地,与其丧  师被擒,不如全师归顺,以免缧绁之辱。 尚为公明言:公今不战亦须  朝圣于东都,战亦将被生擒押解于东都。公身边即有高某之人。 尚  现于南山密林中坐观公之败亡,谨遣帐前小卒奉书上达,得罪得罪, 不胜惶恐之至!

哥舒翰读完这封信,目光凝滞了好一会儿。他早就听说,这个高尚 是安禄山的第一谋士。因怀奇才而不被皇上任用,才去随安禄山铤而走 险。君昏臣奸,把高尚这样的能人推给了安禄山;君昏臣奸,使高尚的反 间计得逞!君昏臣奸,使我这个宿将今日将败于高尚这儒生之手!

他知道今日败定了,但还不相信自己会被活捉。他与战场、与叛军 主力相距十几里,中间隔着一条黄河,身边又有三万多兵马,高尚说要活 捉自己,怕是大话吓人吧?

他扯碎高尚的信,又一次吩咐左车和自己的帐前校尉,今日不可须  臾离开自己。然后,他一狠心,闭上眼睛,向田良丘发令道:“摇旗擂鼓,

冲击敌阵!”

黄河北岸黄旗摇动,战鼓咚咚。黄河南岸的王思礼、庞忠驱兵扑向 那一万叛军。冲在最前面的是百辆毡车,马披五色绢绫,毡车画着古怪 花纹,这是哥舒翰驻守潼关时装备下的特殊部队,准备用来冲击敌人大 队骑兵的,敌人的坐马见了这样五彩斑斓的怪物,会惊慌四逃。

叛军见官军大队人马冲过来,丢下旗鼓,扭头就跑。

官军的前锋追了一程,叛军伏兵突起,从高处推下木石。官军路隘  人多,兵士们又都没上过阵,顿时大乱,首尾不能相顾,被叛军木石击中、 被自家军马踏倒者不计其数。冲在最前面的毡车又都被叛军推出的草  车挡住,叛军顺风放火,草车烧着了毡车,一时间烟雾腾腾,加上东风大  作,扬起满天沙尘,后面的官军以为烟雾中就是敌军,乱箭齐发,箭矢差  不多用光了,才发现烟火中根本没有叛军,倒有不少官军人马中箭而死。

正当官军灰心丧气、筋疲力尽之时,山后鼓声大作,叛军主帅崔乾祐 带着大队精兵从山脚拐出,如虎狼奔向羊群般扑过来,官军十五万人马 乱成一锅粥,有的被砍杀,有的丢盔弃甲逃入山林,有的被冲撞挤进黄河 里,呼爹叫娘,哭声震天。

哥舒翰站在北岸,眼见官军已伤亡惨重,下令自己带的三万人马用 河上的运粮船到南岸接应败亡的官军,想再收拢一些散兵败将。谁知这 些在北岸观战的兵士已被南岸的惨败吓破了胆,一听将令,不但不肯下 船,反而一哄而散,四面乱逃。

哥舒翰见此情状,用右手狠狠捶了一下瘫痪的左腿,无可奈何地叹 道:“大势去矣!”忽然,他又手指长安方向,哈哈大笑:“本来是万全之 势,今日成了覆亡之局,陛下,你该醒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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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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