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浑水摸鱼 边令诚手毁二藩
书名:唐明皇 作者:左云霖 本章字数:10907字 发布时间:2024-06-17

宦官边令诚身穿三品紫袍,带着从人从长安奔向潼关。

他带着皇上的圣旨,要去杀死驻在那里的封常清和高仙芝。 封常清和高仙芝是对安禄山作战的两个前线总指挥。

马蹄声是有节奏的,可骑在马上的边令诚却有些心慌。此去潼关, 生死攸关:要么顺利杀掉封常清和高仙芝,要么被他们杀掉。封常清忠  直近乎迂腐,又是败军之将,已无兵权,还好对付;那高仙芝可比封常清  难弄,万一他拥兵抗旨就麻烦了,自己肯定死在他的手里。

祸闯大了,欲退无路,今天是背水一战:不是高仙芝、封常清亡,就是 我边令诚死!

李隆基虽然觉得杨国忠在长生殿下的大话挺宽心的,可回到京城以  后,不但不见有人把安禄山的脑袋送到京城,反而情势一天比一天严重: 安禄山所向披靡,很快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了黄河以北的大片河山。许  多州郡的守兵一听到城下安禄山军队的战鼓声,就魂飞魄散。原来,安  禄山起兵前,特制了几面巨大的战鼓,鼓面是用鼍皮蒙成的,一敲起来, 地动山摇,声闻几十里。从未经战的各地唐军一听到这大鼓声,便吓得  自己大头朝下掉下城墙。

眼看着安禄山叛军迅速向西南进逼,李隆基觉得再坐等安禄山自 己 掉脑袋不是办法了,只得亲自布置了两道防线。

一道是命令安西节度使封常清急驰洛阳,打开东都的府库,招募了 六万军队,砍断河阳桥,准备固守东都。

一道是派原安西镇节度使,现金吾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高仙芝带 兵五万,屯在陕郡。陕郡东距东京洛阳三百三十里,西离西京长安四百 九十里,在这里屯兵据守,既可算是洛阳的后援,又可算是为长安又立起 一道屏障。

防线,设置得及时;将军,选择得恰当,李隆基放心了。他想,安禄山 犯上作乱,本来是自取灭亡,现在又派出了两员身经百战的大将去对付 叛军,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可是,封常清到洛阳招募的新兵,都没打过仗,哪里是安禄山的对 手? 与安禄山的前锋作战七战七败,尽管封常清本人身先士卒,血染征 袍,还是没守住东都。

李隆基多少年来一直是听喜不听忧,喜胜不喜败,这次听说封常清 连安禄山的面都没见到就把洛阳丢了,又气又急,也不问青红皂白,下诏 削去封常清全部官爵,不准进京奏议军情,直接到高仙芝部队中效力。

第一道防线土崩瓦解,紧接着,第二道防线又不战自破:封常清率残 兵败将逃到陕郡,备述叛军如何凶猛难当,并向高仙芝献策说:陕郡粮少 城低,无法固守,不如退守潼关,扼住叛军西进的必由之路。 高仙芝一向 器重封常清,加上军情如火,来不及向皇上请旨,便听信了封常清的主 意,向西急退近二百里,扼守潼关。

潼关,古称桃林塞,又名冲关,是战国时秦国的东大门。关城建在山 坡上,西靠华山,南连商岭,北临黄河,东接桃林,是西入关中必经的咽喉 之地,因地势十分险要,自秦至唐,历来兵家势在必争。

如果皇上还没有糊涂透顶,如果高仙芝不和边令诚闹翻,尽管高仙 芝的兵也都未经战阵,但凭潼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的地势,守住潼 关、保住长安是完全可能的。可是,事情却恰好相反:皇上派心腹宦官边 令诚来做“监军”,而边令诚又恰恰干了安禄山想办又无法办到的事。

现在,边令诚就要到潼关替安禄山拔掉高仙芝和封常清这两颗钉 子了。

边令诚自幼净身入宫,几十年来,靠着聪明机灵渐渐升为三品宦官, 掌管宫门出入大权。原先,他只是乖巧地侍奉皇上,讨皇上的欢心,但还

不大说假话;出使外地时,虽然有机会也捞点便宜,但还存有一点忠义。 可是,时间长了,他渐渐变了,渐渐形成了自己的一套顽固的人生哲学。

他把人生,朝廷,官场,人心,统统看透了!

朝廷是非地,人间名利场! 一朝天子一朝臣,胜者王侯败者贼! 一 个皇上登上宝座,另一个皇上就成了阶下囚,木中物,血中身! 一批朝臣 家破人亡之际,正是另一批朝臣洋洋得意之时;一批人失去了捞取权和 钱的地位,另一批人却在他们原来的地位上捞得正起劲!

当今皇上的帝位,不就是从他父亲手里夺来的吗? 李林甫挤倒了多 少人,才夺占了相位? 杨国忠不是上靠杨玉环,下靠自己吹牛撒谎攫取 相位的吗? 是非地中,名利场里,虽然手段各有奥妙,但都是在抢夺! 有 人靠心劲来夺,有人靠无耻来夺,有人靠刀兵明火执仗来夺!

既然都在夺,我边令诚为什么不夺呢?

出宫到高仙芝那里做“监军”,做军队中的“太上皇 ”,不正可以多捞 一点吗? 而且是去做高仙芝的监军,高仙芝不正理当给他多谋些好处 吗? 高仙芝和他是老搭档了,高仙芝的性命是他救的,高仙芝的官是靠 他升的呀!

高仙芝是高丽族人,少年随父从军到安西,二十多岁就做了将军,但 此后几年未被擢升。后来御史中丞、安西四镇节度使夫蒙灵詧见他仪容 俊伟,勇敢善射,很是喜欢,多次提拔,使他在开元末年做上了安西副都 护、四镇都知兵马使。天宝初年,唐在西部的附属小勃律投靠吐蕃,周围 的二十多个小国也随之叛唐归附吐蕃,前后几任节度使前往征讨,都未 能成功。到天宝六载(747) , 李隆基下诏亲点高仙芝为将,带兵万人远 袭,并命边令诚做监军,随军征讨。

小勃律距长安九千多里,距吐蕃都城只有三千里,并和唐帝国中间 隔着一块吐蕃的领地。这一仗十分艰苦。高仙芝率众从安西出发,行一 百多天才到吐蕃边界的连云堡,经一场血战攻占了这座依山傍水的险要 军城。这时,边令诚见离国已远,孤军深入实在危险,不愿再随军前进 了。高仙芝看出了他的心事,拨给他三千老弱兵士据守连云堡,自 己率 兵西进,又转战一个多月,历尽艰险,终于攻破了小勃律,并砍断小勃律

通往吐蕃的藤桥,堵住了吐蕃派来的援兵,把逃到山洞里的小勃律王和 王后活捉,把小勃律及周围二十几个小国正式并入李唐版图。在凯旋途 中,高仙芝命部将起草奏书,派人向皇上告捷。

高仙芝立了这样大功,又自己向皇上报捷,可气坏了主帅夫蒙灵詧, 他不但不派人慰劳高仙芝,反而一见面就破口大骂:“吞狗粪的高丽奴! 我问你,是谁替你奏得于阗使的?”

“是中丞大人!”高仙芝恭谨地答道。于阗使是他生平第一次接受 的朝廷任命的职衔,是夫蒙灵詧替他向皇上奏请的。

“焉耆镇守使是靠谁做上的?” “靠中丞大人!”

“安西副都护使是靠谁做上的?” “中丞大人!”

“安西四镇都知兵马使是靠谁做上的?” “中丞大人!”

夫蒙灵詧怒气冲天,问一句前逼一步。高仙芝惶恐地答一句后退 一步。

“吞狗粪的高丽奴!”夫蒙灵詧又开骂了,“你本是无名下将,本帅抬 举你,你身上哪一个官职不是我替你向朝廷奏请的? 现在怎敢这样背主 噬义,擅自向圣上报捷?”

“末将有罪!是末将当时乍成小功,喜不自胜,虑事不周。望中丞 大人鉴谅!”高仙芝已退到节度使正衙的门口,无处再退了,只得跪下。

“哼!什么虑事不周,分明是忘恩负义,邀功市宠! 本当斩首,姑且  念你随军远征,暂时把你的狗头寄放在脖子上几天!”说完,他气不过, 又踢了跪在地上的高仙芝一脚。

高仙芝历时半年,转战万里,风餐露宿,与士兵同食同寝,战马都换  了两次蹄铁,人却半年不曾换衣,铠甲里都生了虱子,没想到竟落了个这  样的结局。不但没有记功擢升,连一杯庆功酒都未喝上。从此,随众将  参见主帅时,他心惊胆战,唯恐被夫蒙灵詧找岔子杀了头;平时见了随自  己出征的将士也觉得脸上无光,对不起他们。几天工夫,他明显消瘦了。

边令诚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觉得高仙芝是怕他辛苦,怕他万一出危  险,让他坐守城池,自己领兵远征,而且把从小勃律掠来的一对玉佛送给  了他。他替高仙芝说话了,密章向皇上启奏:仙芝转战万里,垂饵虎口, 平灭小勃律,立不世之功,却无滴酒之赏,寸功之录,忧惧失形,不 日  将死。

这封奏章果然见效。不久,皇上下旨,召夫蒙灵詧入朝述职,高仙芝 加为鸿胪卿、御史中丞、安西四镇节度使—完全取代了灵詧的权位。

从此,边令诚和高仙芝成了好朋友,高仙芝每次出征,如掠到什么珍 奇玩好,都少不了要送边令诚一份,边令诚也都心安理得地接受。边令 诚还时常主动请求做高仙芝的监军,随高仙芝出征。高仙芝在战场上冲 锋冒镝,他留在中军帐里饮美酒,观歌舞,正可谓各行其事,各得其所。

没想到,这次东征,两人却越闹越别扭,终致反目。

从长安出发时,边令诚带了自己的一个堂侄边国藩随军出征。这位 边国藩天生不是国家屏藩的材料。平时仗着边令诚的权势,到处斗鸡走 狗、寻花问柳,今年春天险些被人打死在慈恩寺里。

这座慈恩寺,是唐高宗李治做皇太子时为纪念他的母亲长孙皇后的 “慈母之恩”而请旨修建的,所以寺名叫“慈恩 ”。慈恩寺地在长安东南 的晋昌坊,与长安最著名的大公园“芙蓉园 ”仅有一坊之隔,寺里有十三 个院落,一千九百多间房屋,僧侣三百多人。李治做了皇帝之后,又批准 了从印度取经回来的玄奘的请求,在寺内建了一座五层宝塔来存储佛 经,称作大雁塔。到武则天时,这塔又扒倒重建,由五层增到十层,由实 心改为空心,使人可登塔顶远眺。到李隆基开元年间,这座塔又改建成 七层,仍可攀登。每到春季,到芙蓉园里游春的人也常顺路到这寺内游 玩。所以,芙蓉园里人山人海,这里也游人如织。

那天,边国藩从大雁塔下来,正遇到一个美貌的小姐带着个丫环吃  吃笑着向塔顶攀登,边国藩自然不能放过这样的机会,回身又跟了上去, 虽然没捞到什么便宜,也算开了一回心。没想到当他出寺门往家走的时  候,路遇两个会拳脚的年轻人,掀翻了他的随从后,把他打折了腿。他在  家里调养了半年才算复原。父母怕他再出去惹祸伤身,就央边令诚把他

带去从军。

到了陕郡之后,边令诚把高仙芝叫进自己的帐中,让边国藩拜见,并 要高仙芝在军中给边国藩弄个将军干干。他说得很轻松,以为是开口就 能成的事,在他看来,高仙芝身为统帅,大权在握,时局又这样乱,随便授 给边国藩一个六七品将军的头衔是易如反掌的事。没想到,高仙芝这回 可没给他面子。

高仙芝诚恳地对他说:“边公公,高某受公公之恩太多了,按理说, 令侄之事,就是高某的事。若是像往日那样出征敌国,这事好办。可现  在逆胡作乱,国家元气大伤,军队士气又不振,如今之计,高某只能赏罚  分明,量才授官,依功擢将。 以高某愚见,可让令侄在高某帐前白衣效  力,待稍有功劳,再行擢升。现在骤然为将领兵,实在是怕难以服众。”

“既然开府大人为难,就让他在我身边侍奉吧! 做一士卒,还何须 劳动开府大人!”边令诚沉下脸了。高仙芝的道理他根本没听进去。

见边令诚要翻脸,高仙芝心里也不安。对方是监军,代表皇上的,而 且和自己关系一直不错,怎好闹翻? 他硬着头皮做了让步:“也罢,就补 令侄为仓曹参军如何?”

“悉听尊命!”边令诚见高仙芝让了步,也只得见好就收。仓曹参军 的品秩是“正八品下 ”,职务是专管军中仓库事宜。边国藩做上了仓曹 参军,高仙芝与边令诚的第一次冲突才算告停。

从陕郡退守潼关,皇上并不知道,派来送犒赏财物的中使也是到了 潼关才知道的,便把财物押送到潼关军中交割。

高仙芝和边令诚的第二次冲突开始了。

中使传达皇上旨意,赏赐军中三品以上将官黄金五十铤,五品以上 二十铤,七品以上白银百两,九品以上白银五十两,士卒每人绢一匹。

边令诚见每个将军都分到了金银,忽然宣布自 己要在军中庆贺生 辰,请各将官赴宴。

寿酒哪有白吃的? 分明是借口庆寿勒索众将分得的金银!何况,高  仙芝还隐隐记得边令诚的生日是五月份,五十大寿时他还送过礼,可现  在明明是腊月底嘛!但又不好戳穿,只得提上自己分得的那一份金锭,

来到边令诚帐里,说道:“公公寿辰,理应大大庆贺一番。无奈两军阵 前,军务吃紧,公公为国为君,暂免这一次吧! 待破贼还京后,高某当率 全体将军登门祝寿! 高某身受公公再生之恩,这点小意思望公公笑 纳!”说着把那包金子递给边令诚。

边令诚怎能听不懂高仙芝的话? 高仙芝明明是在说:现在是两军对 峙,你就以国事为重,少捞这一次“外快 ”吧! 我情愿把自己分得的这一 份金子全都送你,还不行吗?

国难当头、两军阵前,我就得少捞一点? 我边令诚可没有那么高风 亮节!你高仙芝从前出征,哪次不满载而归? 那次攻破西域石国,光是 名叫“瑟瑟”的碧珠就捞回十余斛,黄金用五六匹骆驼往家里驮,才分给 将士多少? 才送给我多少?你当我是傻子呢?你捞够了,今天拿几锭金 子来装大方?

我只管浑水摸鱼,管什么国家存亡!

“虽说戎马倥偬之际,可潼关固若金汤,社稷安如华岳,难道皇上身 边的奴才,连个生日都过不成吗? 至于开府大人美意,某实不敢当!”边 令诚还是明显地坚持要庆寿。

“那就定在明日午后未时开筵,届时请众将来赴宴,高某领寿酒后 须离席巡营,还望公公能体谅。这点小意思还望公公笑纳,否则高某无 颜再见公公了!”高仙芝又让了步,并把那包金子放到案上。他是想以 大局为重,尽量不和边令诚搞僵,把这一关乎国家存亡的大仗打好。

边令诚脸上有了笑容:“开府大人军务在身,理应自便。开府的厚 意嘛,边某实受之有愧。开府既如此说,某也只得愧领了,容当后报!”

主帅和监军的第二次冲突算是解决了。

第三次冲突,也是两人最后的决裂,发生在第二天晚上。

高仙芝见众将都吃醉了边令诚的寿酒,唯恐出事,不敢休息,自带亲 兵连夜巡查各营。天近三更时,他正在南关巡查,忽然有人飞马来报,说 关北的军仓起了火。他带人赶到现场,只见封常清怒气冲冲地把边国藩 押了过来,边国藩身后还跟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原来,边国藩吃了叔叔的寿酒之后,回到军仓,命手下士兵偷偷从临

潼县里弄来一个妓女,歌舞取乐之后,就搂着那个妓女沉沉大睡。时值  隆冬,帐里烧着炭火,炭火烤着帐角,引爆了两坛御赐名酒,熊熊燃烧起  来。边国藩从梦中惊醒时,火舌早已借着北风的威势舔着了一座仓库。 幸亏高仙芝是宿将,军仓分立在关南关北两处,各处军仓的仓库间又相  距几十丈,加上封常清恰好夜巡到这里,发现得早,才未酿成大祸,但已  烧毁备用羽箭两万余枝。

“边仓曹于两军阵前玩忽职守,酗酒嫖妓,烧毁军械,罪在不赦,请 开府裁处!”封常清铁青着脸怒气冲冲地向高仙芝禀报。他自洛阳失守 后,奉旨投到高部,高仙芝命他监巡诸军。

边令诚不知听了哪个快腿子的报告,带着酒意飞马赶来。他冲到边 国藩面前,抬手就是两个嘴巴,嘴里骂道:“该死的畜生,我边家的脸面 算叫你丢光了!还不跪下!”

不少将士救火之后都未散去,站在一旁看热闹。

边国藩跪倒在地。酒,早已变成冷汗流了出来,加上慌忙之中没穿 好衣服,冬夜的风又是那么刺肌砭骨,他不住地打着冷战,两眼闪着恐怖 的光,不时地偷看周围的人。

“去去去!各归部伍,这有什么好看?”边令诚又呵叱围观的将士。

围观的将士向后退了退,但并没有走开。他们有的交头接耳,有的 故意弄出怪腔怪调,奚落这位监军大人。显然他们都知道了边国藩和边 令诚的关系,也知道边令诚撵他们的用意:等他们都散了之后,再向高仙 芝求情,饶了边国藩。

高仙芝也看出了边令诚的意思,但他再也压不住火气了。从十二月 一日出师以来,他对边令诚一让再让,可边令诚的贪婪简直到了疯狂和 无耻的地步。眼下边国藩又弄出这件事来,险些毁了全军! 不杀,如何 服众? 不杀,这兵还怎么带? 仗还怎么打? 他不等边令诚开口,先发落 道:“边国藩身为军官,本应恪勤职守,报效国家,然却酗酒宿妓,烧毁军 械……”

“开府大人!”边令诚一听高仙芝的口气,就知道要治边国藩什么罪 了,他顾不得监军的体面,慌忙截住高仙芝的话头,深深一揖道:“请开

府大人息怒。犬子实不成器,可他是我边家的独苗了。请开府大人念他 从军未久,连一个月的俸银尚未领到,念他无知,念他初犯,念边某多年 侍奉圣上的微劳,看边某薄面,饶他一死。他情愿纳还在身官位,并献白 银千两以资军需。望大人开恩 … …”

“监军大人,非高某不肯容情,令侄所犯实为军法所难容。”说到这 里,高仙芝向在场的将士高声问道:“边仓曹之罪可赦否?”

“不可赦!”“杀!”在场的人高呼着。

“杀!”高仙芝宣布道,“将其首级号令全军!”

没等边国藩哭叫,没等边令诚再说什么,早已怒不可遏的封常清听 到高仙芝的口令,刷地抡起了刀,将边国藩的脑袋砍了下来。

边令诚当场昏了过去。他被从人抬回帐中之后,很快就醒过来。他 连夜跑回长安,讨得皇上的圣旨,并从府里带回两个心腹精壮家丁,内披 软甲,腰挎长剑,跟在自己身边。

从长安到潼关有三百里驿路,边令诚昨天午后从长安出发,今天,十 二月十八日,天刚正午,他就来到了潼关。

冤家路窄。边令诚由潼关南门进入潼关西街,刚走一箭之地,恰好 迎面遇到封常清。

封常清身材瘦小,左眼生半个翳子,右腿微跛,走起路来一拐一拐 的。别看其貌不扬,却曾是颇有威望的西北边界名将,曾兼任安西四镇 节度使、北庭都护、伊西节度使等职,尤以清廉俭朴、赏罚严明著称。被 发配到高仙芝所部以来,十多天没睡一个囫囵觉,眼睛都熬得红红的,脸 也变得更瘦削了。

边令诚见封常清只有两个亲兵随身,心里暗喜,上前拦住,说是圣上 有旨,把他引到路旁一间房子里。这房子好像一个小康之家的书房,主 人避乱出走,把书画和文房四宝都丢下了。

封常清显得异常镇静,跟着边令诚进了屋子,开口就问:“圣上命常 清如何死去?”

封常清从未趋奉过边令诚,而且亲手杀了边令诚的侄子,边令诚现 在手里握有勒令封常清自杀的圣旨,手下又人多势众,本想好好奚落封

常清一番,没想到封常清一开口就把他推到被动的地位,只得长话短说: “圣上有旨,命你自裁!”说完,从随员手里接过一个匣子,从中取出一份  圣旨,也没有宣读,就递给了封常清。

封常清跪接圣旨,也没有开读,便谢恩起身,把圣旨双手放到室内的 书案上,对边令诚说道:“请监军大人容常清片刻,常清须修表一封。”

即使是斩杀普通罪犯,也还允许留下遗言,何况封常清曾是名噪一 时的边帅,何况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边令诚只得同意。他把一小坛鸩 酒放到桌上,说道:“请便!本监军尚有圣旨在身,休要迁延时刻!”

封常清冷笑一声。这冷笑,既有视死如归的凛然正气,也有对边令 诚这等龌龊小人的无比轻蔑。

他走到书案前,开始写遗表。虽然心不乱,手不抖,但眼泪还是扑簌 簌地落下来。

这不是怕死的泪。

死,他早在洛阳陷落时就想过。多少将军,一出师就想到得胜后自 己的升官发财,可他封常清却总认为,将军打胜仗是职分内的事,而打了 败仗,特别是打了危及国家的大败仗,就理所当然地应该被处死。他在 洛阳七战七败,六万兵士丧亡殆尽,他当时就想在阵前自杀,或冲进敌阵 死拼,死在敌人乱刀乱箭下,但他害怕自己的死对国家、对整个抗击安禄 山的形势不利。因为他是朝廷派出的第一个前敌总指挥。若是他的脑 袋被叛军用长竿挑着示众,会是朝廷的奇耻大辱,会大长叛军的威风,大 灭朝野抗击安禄山的志气。所以,他死里逃生,想跑到长安,让皇上降旨 杀掉他,也想在临死前当着君王和朝臣的面大呼:“万不可轻视安禄山 这个逆胡!”因为他出师前就明显感到皇上对安禄山叛军的力量估计不 足,甚至还在相信杨国忠那安禄山不久会自消自灭的鬼话! 可惜当时自 己也轻视安禄山叛军,觉得把握很大,便急急出征了。

这也不是悔恨的泪。

那天晚上,他本可以把边国藩交给高仙芝后就走开,甚至可以替边  国藩说两句好话。他在朝廷本没有什么根基,完全是凭战功升上来的, 现在又成了败军之将,在别人部队里带罪效力,他的命运,犹如旷野里的

一盏小油灯,已经禁不起一点点风吹雨打。特别是边令诚这样受皇上宠 信的宦官,更得罪不得,边令诚在皇上面前几句好话,甚至能使他重新带 兵,而只要在皇上面前添一句坏话,就可以要了他的命! 可他当时实在 是被边国藩的所作所为激怒了。边令诚从潼关消失以后,他就知道自己 死期已到,不过,他没想到边令诚回来得这么快。他本想在今天午后把 给皇上的遗表写出来。

这眼泪,是为皇上、为国事痛心!

皇上,你好糊涂啊! 我洛阳兵败之后,想金殿面陈敌势,你拒不允 见;我三次派人上表论军情,你都拒不启阅,原封退回。你还是那么固执 自信,还是那样闻胜则喜,闻败则怒。时至今日,安禄山眼看要打到长安 了,你还舍不得杨氏姐妹,不肯御驾亲征,还在听信杨国忠的昏话、边令 诚的谗言!

看皇上现在的所作所为,潼关、长安都是守不住的了,战火已燃遍黄 河两岸,也许还要向剑南、向长江两岸蔓延。何年何月战乱才能平息,是 很难估量的了。而自己,空有一身本领,却不能再为国家出力了。这是 真志士最痛心疾首的事!

遗表的腹稿早已打好,两盏茶的工夫,封常清就把它写出来了,主旨 就是恳请皇上不要再轻视安禄山。他收尾了:

……仰天饮鸩,向日封章。 即为尸谏之臣,死作圣朝之鬼。若使殁 而有知,必结草军前,回风阵上,引王师之旗鼓,平寇贼之戈铤。生 死酬恩,不任感激,臣常清无任永辞圣代悲恋之至。

收住了笔,也收住了泪,封常清镇定地将遗表封好,双手交给边令 诚:“常清敢以遗表累监军大人上达天听!”

边令诚哼了一声,示意随从小太监接过遗表。

封常清伸手拿过御赐毒酒,揭去泥封,又对边令诚说道:“常清还有 一事奉求!”

“何事?”边令诚已是不耐烦的表情。

“我死之后,望监军大人陈常清之尸于芦席之上,移至军门,作为战 败者之诫以励军将!”

这有何难?边令诚点了点头。

封常清的两名亲兵都双泪长流。他们为封常清的死难过,也为他临 终的这种请求所深深感动。临死,不求别人照顾自己的妻子,不求皇上 恩荫,不求厚葬,却求暴尸军门以激励将士!

一切心事都完了。遗表肯定会到皇上手里,因为允许罪臣有遗言遗 表上达,这是老规矩了,何况在场有这么多太监,边令诚也不敢将遗表私 自毁掉。封常清用自 己这个战败者的尸体警诫官兵,也算得上死得其 所了。

封常清瘦小的身躯微微颤抖着,将那坛鸩酒一饮而尽。

看着封常清饮下了毒酒,边令诚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对方马上就 要死去了,他终于为侄儿报了仇。可他忽然又觉得对方太愚蠢、太可怜 了,明明预感到死期已到,为什么不逃跑呢? 在这天下扰攘的时刻,跑进 深山,跑出塞外,谁能抓到? 就是跑到安禄山那里,也不一定就死,说不 定还能弄个大将军干干呢! 可封常清竟这么 … …

“啪!”封常清把装鸩酒的泥坛摔到了地上,他走近边令诚一步,须 发抖动,双目圆睁,大声问道:“监军大人,你可知道常清与高开府何等 亲厚?”

“知—知道!”边令诚吓得向后退了一步。

边令诚对封常清与高仙芝的关系太清楚了。他经常做高仙芝的监 军,是眼看着高仙芝将封常清一手提拔起来的。

封常清自幼随犯了罪流放到安西的外祖父来到边塞,生活困苦,但  肯自学。三十多岁时,既无功名,也无家室。高仙芝做安西都兵马使时, 他主动投到高仙芝门下,毛遂自荐,要做高仙芝的“扈从 ”,即随身副官。 高仙芝见他矮小丑陋,不肯答应,他就一连几十天,早晚总到高仙芝门前  去等候,一见到高仙芝就诚恳请求,高仙芝没有办法,勉强补他做了个扈  从。后来在一次随高仙芝出征时,他替高仙芝写了一份捷书,格式得体、 内容详备、词语准确,深得高仙芝的欢心和当时的安西四镇节度使夫蒙

灵詧的赞美。从那时起,封常清在高仙芝的提携下,逐步擢升。封常清 才学出众,处事果断坚决,高仙芝对他真是言听计从。高仙芝每高升一 步,都奏请皇上将他原来的官职让给封常清。知情的人甚至说高仙芝既 是封常清的恩主,又是封常清的傀儡,因为大到行军作战的方略,小到 日 常生活的一些事情,他都唯封常清的主意是听。

“你可知道,今日是你杀我还是我杀你,只在我的一念之间?”封常 清又逼近一步。

“… … ”边令诚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表示他不明白,并惊慌地环顾左 右,又后退一步。

“哈哈!”封常清忽然大笑两声,接着说道:“我虽迂直,但何尝不知  道,你这次回长安,会在皇上面前拨弄是非? 我饮鸩之前,何尝不明白, 皇上当初未杀我,而在今日传旨赐我死,这其中有你边大人的力量? 我  又何尝没料到,你还带着一份不利于高开府的圣旨? 我若是一念之差, 在你走后,我点拨高开府一句,那今天就不是你杀我,而是你自己飞蛾投  火!我没有那样做,并非怕你,也并非怜悯你,而是以国事为重! 以讨安  的大局为重,不忍心大敌当前又生内乱!”

药力发作,封常清再也说不下去了,他哀伤地捂着绞痛的胸腹惨叫 一声:“大厦颓崩,非风雨之力,乃蛀虫之力也!”

半个时辰之后,边令诚趁高仙芝巡阅诸营的机会,占据了他的正衙, 并令人将封常清的尸体停放在正厅门外。

高仙芝巡营回来,一眼就看到了仰放在粗苇席上的封常清的尸体, 又见边令诚立在正厅门口,马上明白出什么事了。他一头扑到封常清身  上,叫着封常清的行第恸哭道:“封二,你死得冤哪! 十余日来,你监巡  诸军,废寝忘食,我正欲替你向皇上请功 … …”

“大夫且节哀,圣上对大夫亦有恩命!”边令诚率从人、家丁和护旨 刀手围了上来。

高仙芝早就本能地估计到,这次边令诚不辞而别,回长安后肯定会  在皇上面前说自己的坏话。但他觉得自己问心无愧,这次率兵出师,他  执法严明,又没有像往次征讨敌国那样把掠到的财物中饱自己的私囊。

从陕郡撤退,虽未请旨,但那是形势所迫,而且监军边令诚本人当时也是  同意的。他没有过错,不怕边令诚下蛆。此刻,他听边令诚说皇上有旨, 边令诚指挥的人又逼近自己,暗自吃惊,跪下叩头道:“臣听旨!”心想, 皇上要调换我的职务,夺我的兵权吗?

边令诚开读的圣旨大大出乎高仙芝的意料:

……右金吾大将军、东征副元帅高仙芝,临敌先退,弃地数百 里,且不恤士卒,减截军粮,克扣赐物,为将无勇,为臣不忠。 宜差中 使边令诚往所在赐死,其余将士不问!

渐渐地,高仙芝从震惊中镇定下来,徐徐立起身,又猛地扑向苇席, 摇撼着封常清的尸体叫道:“封二! 你是神人吗? 可你昨晚为什么不对  我明言?”

昨晚,封常清曾含蓄地对他说,大敌当前,尤须注意保持晚节! 他当 时没太留意,现在才明白,今天发生的事,封常清早已料到了!

高仙芝又转脸向西,狂笑道:“皇上,你真是太聪哲了! 从前,我每  次出征,都大掠财物,饱囊而归,你却每次都升赏我,一直让我做到开府  仪同三司! 可这次出征,我两袖清风,廉洁奉公,你却以功为罪,要我死! 这是何等的是非颠倒啊!”

“大胆!竟敢对圣上口出怨言!速速自裁!”边令诚喝道。

“监军大人休要催逼,高某遵旨一死而已! 不过,高某要死得明白! 我来问你,从陕郡撤兵,诚由高某做主,可你当时不也是同意的吗? 况  且,弃陕郡保潼关,乃是为将权宜之计,符合古人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  受 ’之义;如果不当机立断从陕郡撤兵,休说陕郡守不住,潼关守不住, 怕是长安也已入贼手了! 这不战自退,何罪之有? 这且休提,‘临敌先  退 ’还算有其事,可这‘减截军粮,克扣赐物 ’的罪名又从何而来?”

边令诚见高仙芝没有造反的准备和抗旨的意思,胆子壮了起来: “圣上明察秋毫之末,岂能无中生有!”

“圣上不会无中生有,怕是你监军大人无中生有了! 我真后悔,处

死边国藩那天晚上,为什么没治你的罪,也没将你的事上奏皇上! 儿郎 们— ”高仙芝忽然大声向门外士兵呼喊道:“上有天,下有地,你们为 我作证! 我在京师召募你们从军,你们一直在我身边,你们见我高仙芝 把一锭金银、一匹绢帛入私囊了吗? 高某是将死之人,你们不必害怕,尽 管直言。有则呼‘有罪 ’,无则呼‘冤枉 ’!”

“冤枉!”门外士兵的呼声撼天动地。

边令诚一见这情势,唯恐高仙芝叫兵士冲进来,慌忙示意自己从府 里带来的家丁拔刀动手。

“且慢!”高仙芝对那两个凑近身后的人喝道,“我高仙芝官高一品, 要死,也不能死于你们这些鼠辈之手! 你们若敢乱动,我先杀了你们再  死!”他又对边令诚大声呵叱道,“我高仙芝虽非完人,但还不至于不顾  国家大局而拥兵自立! 我死之后,你要奏明圣上,将我和封常清尸身一  起运回长安,择地并冢而葬!”说着拔出了佩剑。

大门外的兵士一齐跪倒,放声大哭。

高仙芝左手握剑,走近封常清的遗体,叫道:“封二,我虽权位高于 你,才智实不如你,今日能和你同死,也算幸事了!”他仰天大呼两声,横 剑自刎,倒在封常清的遗体旁。

安禄山忌惧的两个对手,李唐朝廷中可以和安禄山周旋的两员宿 将,就这样完结了,完结在昏庸而轻信的皇上手中,完结在国家危难之际 仍要浑水摸鱼的宦官边令诚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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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明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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