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花柳繁华之地,温柔富贵之乡,对于安禄山来说,简直就是 人间天堂,充满了诱惑力。每次来长安,他都恣情玩乐,不愿离去。可这 一次,他却急于离开它。
天刚放亮,他就在府门前爬上马背。
他的这处宅第,坐落在亲仁坊的东南隅,是皇上李隆基于天宝六载 (747) 亲自下令从国库拨巨款修建的。当时,李隆基特别关照有关官员 说,修建这处宅第要不惜金钱,务求奢靡华丽,安禄山眼孔大,不要让他 笑话我皇上无钱。于是,这处宅第果然修建得极其宏伟富丽,亭榭楼阁, 错落有致,高台曲池,掩映成趣,帏帐幔幕,充盈其中。天宝九载(750) , 安禄山进京献俘,李隆基降尊与他一起参观了这处新住宅,同时把赏赐 给他的室内和床上用品源源从皇宫中搬来,其中有名贵的贴花白檀牙床 两张,每张床长一丈,宽六尺;银屏帐一悬,方圆一丈七尺。此外,大到屏 风,小到窗锁帐钩,乃至盛饭的金盆,淘米的银盆,用银丝编织的筐和笊 篱等,应有尽有。从那时起,安禄山每次回京,都住在这座无比奢华的安 乐窝中。
像阴雨中的毒蕈迅速膨胀一样,从开元二十四年(736) 李隆基亲自 赦免后,二十年来,安禄山由一个“白衣领兵 ”的人,变成了全国第一个 封为异姓王的边将。他现在身兼的官职数都数不清,简单地说,则是范 阳、河东、平卢三道节度使,御史大夫,左仆射,还有太平郡王和柳城郡开 国公的爵位。单是这一次回京,他就捞到了许多相当可观的官爵和
赏赐。
他是今年正月初二回到长安的,到今天,天宝十三载(754) 三月一 日,在京两个月,加官晋爵和接受赏赐是他主要的政务。
正月九日,李隆基为他加上左仆射的头衔,赐实封千户,并赐给他的 两个儿子一个三品官,一个五品官,各赐奴婢十房,庄宅一所。
正月二十四日,他又被加上床厩、苑内、营田、五方、陇右群牧都使, 度支、营田等使。
正月二十六日,他又兼知总监事。
二月二十三 日,他又为部下请得将军五百人、中郎将两千人的 “告 身 ”—一种空白的委官文凭。
接受这些官爵和赏赐时,他从容地谢恩,笑眯眯地参加庆祝的宴会 或举行宴会庆祝。可他心里,却恨不得一步跨出长安。
这两个月,他像在刀刃上过日子一样,心神不宁。 这次奉诏回京,他是冒着很大风险的。
他的部将刘骆谷、门客李超、儿子安庆宗等人,是他安排在长安的坐 探,总是及时而准确地将朝廷的动静密报到范阳。两个月前,他刚跪接 过皇上召他进京的诏书,坐探们的密报也到了他的手里,报告了这次召 他进京的背景:杨国忠屡次在皇上面前说安禄山将要造反,并断言,如果 现在下诏召他进京,他决不会奉诏前来。安禄山接到诏书和密报后,只 经片刻犹豫,便上了路,昼夜兼程,仅用三天时间就跑了两千五百二十里 的路程,赶到了长安。
他要用“奉诏即行 ”的行动堵住杨国忠的嘴,再一次赢得皇上的信 任和好感,为自己争取更充足的时间。
回到长安后,虽然皇上对他还是那么亲昵宠信,可不少朝臣都对他 投以警惕甚至仇恨的目光,使他如坐针毡。他害怕皇上万一听信了杨国 忠等人的话,把他留在京师,或改任其他官职,那他就成了网中之鱼,经 营了几年的造反计划便会落空,进而招致杀身之祸。
昨天,他授意范阳的部下制造的一份假情报递到了京城,谎称军情 紧急,契丹又大举进犯,要他马上回镇。他以此为借口,向皇上请求回到
范阳去。皇上当即表示同意。
然而,只有出了长安城,过了望春楼,他才能成为出笼的鸟,破网的 鱼。因为,皇上正在城东望春楼等着他,为他送行。谁知道皇上会不会 中途变卦,又不放他回范阳去了呢?
马蹄嗒嗒,安禄山带着随从,出了长安城的东大门春明门,向望春楼 走来。他那肥胖的身躯随着坐马的行进,有规律地轻轻前后摆动着。
望春楼越来越近了,骑在马上的安禄山心里越来越紧张。决定他后 半生命运的时刻就要到来了。顺利通过望春楼,他就能完全回到范阳, 凭着他天下无可匹敌的军事实力,他可以为所欲为,可以随时杀向长安, 从李隆基手里夺取帝位;如果皇上改变了主意,不放他走了,他就只好乖 乖地再回到长安。皇上带着大臣,带着禁军,他手下这一百多人要冲过 去是不可能的,只能继续伪装诚朴,施行骗术。
他现在的官位、权势、富贵,不都是骗来的吗?
他做上了平卢节度使后,为了立功求赏,不断故意挑衅,欺凌唐东北 边境的契丹、奚等少数民族,挑起战争,却谎报军情,骗皇上说,奚、契丹 不肯臣服,不断内犯。结果他与契丹、奚战事不断,他的 “军功 ”越来越 多,官越升越高,军事实力越来越大。
他在前线又多次欺骗契丹、奚,要对方来谈判讲和,请人家喝酒,酒 却是用莨菪子泡过的,喝下就醉死。那些上当的人醉倒后,他就将人家 活埋,并割下其中头目的脑袋,装在木匣里,献往长安,骗皇上说,他又打 了大胜仗,这些酋长的脑袋,是他在阵前斩获的。
他暗中准备造反,在 自 己管辖的地方新修一座军城,称作 “雄武 军 ”,储备铠甲军械,却虚张声势骗皇上说,敌人声势浩大,修筑军城是 为了抵御契丹,还请求皇上派邻镇的节度使出兵帮助自己修军城。
三年前的秋天,他率六万兵马进攻契丹,结果全军覆没,他本人在马 鞍上都中了敌箭,帽子和鞋都跑丢了,仅和手下二十人骑马逃得性命。 败绩实在瞒不住了,他却骗皇上说,这次大败,是突厥降将左贤王哥解和 河东兵马使鱼孙仙不遵号令,恃勇轻进造成的。
在回京朝见皇上的时候,安禄山更是随时随地说假话,骗取皇上的
信任。他瞧不起太子李亨,见了太子不下拜。皇上问他,他却说:“臣是 胡人,不识天朝礼仪,不知道太子是什么官。”皇上和他开玩笑,问道: “你的肚子这么大,里面装的都是什么?”他马上答道:“里面别无他物, 只有忠于陛下的红心而已!”并表示说,“贱臣本没有什么才能,却蒙陛 下如此信用,真是肝脑涂地也不能报陛下圣恩于万一。近来见陛下春秋 渐高,臣每晚都向上天焚香祈祷,要上天把臣的寿数转让给陛下,让臣身 替陛下先死!”李隆基虽嫌他说得粗鄙,不好答言,但心里很是感激他的 赤诚 … …
望春楼到了。李隆基见安禄山一行来到楼前,带着杨国忠、杨玉环 等人迎了上来。
安禄山翻身下马,跪到李隆基面前,叩头道:“臣有何德何能,敢劳 陛下枉驾送行!”
李隆基没有作声,只是躬身来拉安禄山起来。
安禄山见李隆基不说话,心里发慌,莫非皇上真的改变了主意,不放 自己去范阳了吗? 他只瞥了皇上一眼,却不肯马上起身,又就地叩了一 个头,开始施用骗术,索性将事情说破:“臣蒙陛下破格擢用,累居节制 之任,恩遇超过常人。加上臣本胡奴,为人粗俗鲁笨,只知在边庭为陛下 效死力,不善与朝官交往,肯定惹人妒忌,说臣拥兵太重,心怀异志。如 陛下心已疑臣,就请陛下赐臣死于此地,臣不敢东去范阳以增陛下忧 疑……”
李隆基摇了摇头,又拉了一把,可安禄山肥重的身躯像一座小山一 样,他哪里拉得起,只好口谕道:“爱卿平身!”
安禄山又叩了一个头,才口称 “遵旨 ”,可刚支起一条腿,却又忽地 跪下去,声泪俱下地说:“臣对陛下的忠心,唯天日可表! 望陛下体察臣 心,不使臣枉死谗人之口。臣今生来世,都不敢忘陛下大恩!”
和安禄山的估计一样,昨天午后,安禄山要在今天返回范阳的消息 传开后,杨国忠等人确曾纷纷入宫劝谏,要皇上把安禄山留在长安。李 隆基虽然还不相信安禄山会谋反,但觉得杨国忠等人的劝谏也不无道 理,心里也有几分犹豫了,想在今天送别时看看安禄山的言行再决定。
现在,安禄山说破了李隆基的心事,李隆基反倒有几分抱愧,像是自己做 错了什么事一样。他对安禄山说道:“朕何尝疑卿? 卿快平身吧!”
安禄山这才立起身来,说道:“若非有边警,臣也实在不愿离开陛 下,离开长安。陛下能另觅一人代臣驱驰也好!”说着,又掉了几滴泪, 做出对李隆基依恋不舍的样子。
安禄山成功的表演,使李隆基心中的一点点疑虑完全消散了,若不 是看在杨玉环的面上,他几乎要回头当面责骂杨国忠:安禄山这样赤诚 憨直,哪会有造反的心机呢? 你近来和安禄山不和不要紧,可不应该随 便说人家要谋反啊!
李隆基拉住安禄山的手,推心置腹地说:“爱卿休要烦恼,也休生懈 惰之心。他人疑卿,奈朕不疑卿何? 朕知卿忠义有素,必不负朕。东北 二虏,还要借卿虎威镇抚呢 … …”
安禄山拭泪说道:“臣虽鲁钝,也听人说过‘君疑臣则臣死 ’的话,臣 今奉诏回镇,心实不安,怕会因此有负陛下重托。”他要继续麻痹李隆 基,彻底打消李隆基的疑虑。
“爱卿不必多虑。朕一向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朕平治天下已 四十余年,难道会不辨忠奸,不分良莠?”李隆基越说越动感情,“朕听 说,古代帝王命将出师,必曰 ‘阃之内,孤自主之;阃之外,将军主之 ’。 朕今送卿,也与聊相约:东北边境的军旅之事,悉由卿自主;京城之内,再 有言卿欲反者,朕将解送至爱卿军营前,凭卿裁处。卿只管放心前去,勿 生后顾之忧。朕在京城候卿捷音!”说着,自 己解下身上的薄棉绛纱袍 披在安禄山身上,说道:“爱卿长途辛苦,边地寒冷,穿此纱袍,可少御风 寒,且明朕对卿深信不疑!”
大吉之兆! 皇上将龙袍让给了我,这不就是上天要把江山交给我的 预兆吗? 安禄山系上袍带,心里又惊又喜,又跪下叩头道:“臣蒙陛下如 此厚恩,虽粉身碎骨也难酬报万一。东北二虏,不足以烦圣虑,陛下自可 安居九重。臣此去范阳,不出两个月,必有捷报!”
接着,安禄山又向杨玉环告别,跪拜道:“儿臣有军务在身,不能长 侍膝下,望母妃善自保重!”
安禄山和杨玉环约为母子,杨玉环称安禄山作“禄儿 ”,这已有几年 的时间了。安禄山深知“枕边风”的重要,在竭力讨好李隆基的同时,对 杨玉环也千方百计献媚。每当在对外战争中掠到什么珍奇好玩的东西, 他都要派人献给杨玉环一份。每当进京朝见皇上的时候,如果杨玉环在 场,他都先拜杨玉环,后拜李隆基,说这是胡人的礼节:“先母后父 ”。三 年前,即天宝十载正月二十 日,安禄山在京城过生 日,杨玉环赏赐这个 “胡儿”许多衣服、宝器、酒馔,三天后,又召他进宫,为他 “洗三 ”,让宫人 像包小孩一样,用锦缎和彩绳把安禄山包裹捆绑起来,用彩舆抬起来取 乐。从那以后,安禄山随便出入后宫,有时和杨玉环同席而坐,同桌 而食。
从方才皇上与安禄山的对话中,杨玉环也听出了一些奥妙。她心里 是赞同让安禄山返回范阳的,她也根本不相信安禄山回范阳后会谋反, 又怕安禄山在京城时间长了,总到后宫胡闹,会使皇上怀疑她与安禄山 的关系。见皇上就要打发安禄山上路了,她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
她对跪拜在地的安禄山说道:“禄儿平身! 圣上竭诚待儿,倚为干 城,回镇后要好自为之,勿负圣恩!”她又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托盘,递 给安禄山:“这些黄金百两,聊为儿千里川资!”
“谢母妃。母妃教诲,禄儿当铭记肺腑!”安禄山从杨玉环手中接过 托盘,转身递给随从,又瞥了杨玉环一眼,目光中闪出一股别人不易察觉 的邪念。杨玉环哪里想得到,她惊人的美貌,已使自己成为对方猎取的 对象!
告别了皇上和贵妃,今天这一关算是闯过去了,安禄山心里踏实了。 他从容镇静地走到杨国忠面前,笑嘻嘻地打拱道:“右相大人,禄山奉旨 回镇,不知大人有何见教?”
李隆基早就有旨,让安禄山与杨氏兄妹兄弟相称。可现在,安禄山 不称杨国忠为兄,也不呼杨国忠的行第,而是称呼对方的官衔,就有一点 嘲弄的味道。
对于杨国忠的前任李林甫,安禄山打心眼儿里敬畏。站在李林甫面 前,他一句假话都不敢说。 李林甫一眼就能看出他当时的心事,一句话
就能挑明他心中的隐秘。他亲昵地称李林甫为 “十郎 ”,不断地把边战 中掠到的东西馈送给李林甫。在边庭时,每当朝廷派使臣来到,他都要 先问:“十郎有什么吩咐?”使臣若说 “李相公赞许大夫的职事 ”,他就乐 得设宴跳舞,若是使臣说:“李相公捎话给大夫,要大夫诸事小心慎重 些!”他就吓得手足无措,跌坐到座位上失声嚷道:“天哪,我怕是快要死 了!”李林甫死后,朝臣中可就再没有他畏服的人了。这个杨国忠,他根 本没放在眼里,刚才和皇上对话时所说的“谗人”,就是指的杨国忠。
杨国忠眼见皇上不听自己的劝谏,就要放安禄山东去,知道自己与 安禄山的这一回合败定了。虽然听出安禄山话中有阴阳怪气的语调,但 因为皇上和贵妃娘娘在场,他也不敢发作,可又不甘示弱,便弦外有音地 答道:“大夫身荷圣眷,此番东归,定能有所作为喽!”
“竭忠尽力以报圣上,乃禄山职份之宜。禄山此番回京,蒙右相大 人垂怜关照,不敢忘报!”杨国忠听得出,安禄山这几句话的意思是:该 做的事我安禄山自然会去做。这次召我回京,都是你搞的鬼,我早晚要 和你算账!他想再对付两句,安禄山却突然一转身,对随驾百官长揖拜 别道:“禄山蒙列位大人相送,这里谢过了!”便奔向自己的坐骑。
李隆基根本没听安禄山与杨国忠的唇枪舌剑,他已踱到安禄山的坐 骑前,欣赏着那匹高头大马和马背上别致的鞍鞯。
细心的人早已发现,安禄山的马鞍前边,还有一个镶金饰玉的凸起 木槽,像个小马鞍子。原来,这些年来安禄山官升得快,体重也增加得 快,现在足有三百五十斤,拖着一个巨大的腹囊。升阶下殿要有人搀扶, 骑马也要有倚托。前些年,范阳通往京成的驿路上,驿站官员为安禄山 的坐骑伤透了脑筋。一般的马匹受不了安禄山的体重,走不上一站路就 累倒了。他们只好特购良马,分槽饲养,专供他一人骑用。买马时要用 盛土的布袋子做试验,若能驮五石土的重量,才用高价买下。后来,安禄 山的官做大了,往返京城与范阳间都自备健马随行,轮番骑用,驿站官员 只在沿路为他修些上下马用的“换马台 ”就行了。其他行人称这些“换 马台”作“大夫换马台 ”。不过,安禄山换马却不换马鞍,因为他的马鞍 是特制的,马鞍前那个小鞍子,是用来承托他巨大下腹的。
安禄山来到坐马前,又一次拜别皇上。一个随从跑到马侧,俯身跪 到地上,两手撑地,用脊背为安禄山作上马石。安禄山披着皇上赐予的 绛纱袍,踏着那个随员的脊背,上了坐马,出发了。
在一里路之外的长乐驿,是东出长安的第一个驿站。高力士率领太 监带着酒食,正等在驿亭上。
他领了皇上的旨意,到这里为安禄山饯行。他站在驿亭里,一会儿 引颈望望东去的大路,一会儿又忧心忡忡地望着长安的方向。
满朝议论纷纷,都说安禄山可能造反,他也早就怀疑安禄山对朝廷 的忠诚,可皇上就是不相信,仍然同意安禄山今天返回范阳。他知道,放 虎归山,后患无穷,可毫无办法。皇上对他、对杨国忠,可以什么话都听, 唯独这件事,说什么也不相信。
昨晚恰好是他当值,他准备在皇上进寝宫前再做一次探谏。李隆基 却似乎早已猜到了他的心事,先开口问道:“大概你也要朕不放禄山东 归吧?”
“老奴早就想向陛下进言,边将拥兵太盛,不是好事。 国忠他们的 担心,不是没有理由的,望陛下三思!”他本想兜个圈子再引入这个话 题,没想到皇上先开了口,只得直截了当表示自己的意见。
李隆基摇了摇头,轻松而自信地说:“他们有什么理由? 不过是胡 乱猜度而已。 国忠还说这次召禄山进京,禄山必不肯来呢,可禄山不还 是来了吗? 他若有二心,能奉诏即行吗? 你有所不知,禄山与国忠近来 不睦。 国忠之言,不能全听!”
高力士心里暗暗叫苦。事情就坏在杨国忠身上! 杨国忠虽然很会 讨皇上的欢心,但在皇上心目中并没有多少威信。 由杨国忠出头三番五 次地说安禄山可能造反,反而把事情弄糟了。这就像平时总喜欢撒谎吹 牛的人一样,即使偶尔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真实事情,可由他嘴里惊呼出 来反倒没有人相信了。何况皇上已经觉察出杨国忠近来与安禄山不睦 呢?杨国忠这个人,一切都以自身利害为转移,以前李林甫在世时,他为 了与李林甫作对,拼命拉拢安禄山做外援,说安禄山的好话,现在见安禄 山对他远没有当年对李林甫那么敬畏,就又反过来拼命说安禄山坏话,
这怎么能叫皇上相信呢?
“老奴听说,安禄山在范阳北新修了雄武城,多积军械粮草。契丹 与奚,并非我国劲敌,禄山三道之兵足可制之,却如此张大其势,陛下不 可不垂虑。现在,精兵劲旅都在边境,中原武备空虚,万一变起仓猝,陛 下何以制之? 老奴与外臣,可是无亲无疏,只是为陛下竭尽愚忠 … … ” 高力士只得抛开杨国忠,从自己的角度来谈。
“你太多虑了。你是朕家的老奴,连朕的心事还不知道。修城备 战,是将军职分内的事,何足为怪? 至于说边兵太重,朕岂不知? 朕登基 以来,塞外蕃胡也都日渐强盛,边兵不重,怎么能抑其内犯? 朕在缘边之 地设节度使,正是为了保中原的安宁。外重内轻的兵力部署,是华夏与 蕃胡间的形势造成的,因为舍此实无御敌于边境之外的良策。千秋万岁 之后,有识之士也会体谅朕的苦衷。”李隆基讲出了十三年前设节度使 时就想过的大道理。当然,有一点没有讲透:保中原的安宁,也就可以使 他自己放心享乐。
高力士觉得皇上讲的这番话确有其道理。边兵不重,何以制胡? 如 果不设节度使,把兵力集中在中原,那就必然像武则天时一样,连年命将 出师,总是顾此失彼,无法有效地镇抚境外蕃胡。可他又总觉得,皇上的 这些大道理,有些管不住眼前的小道理。眼前,朝廷议论纷纷,说安禄山 要造反哪!
他又说道:“陛下圣明,虑事深远,老奴岂敢置喙? 不过,朝臣中可 不止国忠一人说禄山有异志啊。老奴愚见,陛下还应有所防范驾驭 才好。”
见大道理说服了高力士,李隆基很得意,也更加自信了:“朕平治天 下四十余年,难道还不知道驭下之道? 目下,拥有重兵的也不止禄山一 人,安西的高仙芝,陇右的哥舒翰,都是当今名将,自可互相牵制,谁敢首 先发难?何况,这些人都起自行伍,朕一向以恩义结其心,特别是安禄 山,宠遇非常,怎能生二心? 即使边帅中真有人谋逆,也决不会是禄山。 那些攻讦安禄山的人,不过是妒其恩宠和富贵而已!”
高力士无言可答。看来不管自己怎样费唇舌,也改变不了皇上的主
意了,因为自己也和别人一样,对安禄山仅仅是怀疑,也拿不出什么真凭 实据。把那件事抖出来? 不行,宣扬出去,有碍于贵妃的名声和皇家的 体面,何况事情已过去好长时间了,说了皇上也不一定会相信,说不定震 怒之下给自己加个什么罪名 … …
想到这里,高力士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李隆基见高力士沉默不语了,朝高力士走近两步,低声说了几句心 里话。这样的话,他对贵妃,对皇太子都没有说过:“朕知你一向忠勤, 可你还不知道朕的心事。朕早就想过,古来帝业,也和世间其他事情一 样,难免满损盈亏之道。合久必分,治久必乱,恐怕也是天道,非人谋所 能胜的。只要朕有生之年不见变乱,也就可以了。身后之事,让后人去 费心力吧!朕今已七十高龄,近来腰背时常酸痛,精力大不如从前。你 若忠心于朕,可替朕只谋生前,休虑身后 … …”
高力士闻言,大吃一惊。他虽然发现皇上的气性远不如从前了,可 没想到,皇上早就打定主意,只图生前快活,不顾身后国家安危了。皇上 现在说出这些话,说明他心里对国事早已有了不祥的预感,只是不愿再 费心力去治国安邦了,只求自己生前看不到忧患发作就满足了。唉,人 太容易变了,皇上年轻时,是何等雄心勃勃、英武有为啊,当时谁能料到, 他晚年竟变得苟图目前,不 卜身后了呢? 皇上尚且如此,作为皇上的附 庸,自己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还能做什么呢?
他只能帮助皇上把祸患推迟,推迟到皇上的身后。
于是,他请求今天来长乐驿为安禄山饯行。
旌旗舞风,马蹄扬尘,安禄山一行人来到了长乐驿。
见高力士率人站在驿亭前,安禄山只得收缰下马,深拱长揖:“高公 公辛苦!”
看到安禄山脸上那得意和喜悦的表情,高力士更加相信自己的判 断:安禄山这一次是怀着逃出樊笼的心情离开长安的,这一次回范阳,必 反无疑! 眼见龙回大海,虎归深山,一种自责和愧悔也忽地袭上高力士 的心头:把这个就要大乱李唐天下的恶虎喂养大,罪责固然主要在李林 甫,在皇上本人,但自己不也曾为之添过食料吗?从前,当安禄山的密使
悄悄地把战利品送到自己家里的时候,自己不也曾悄悄地在皇上耳边替 安禄山隐恶扬善吗?
高力士想到这些,不由暗自苦笑。他略一拱手还礼,说道:“奉圣上 圣旨,为大夫饯行!”说着,从身后太监的托盘里拿过一樽酒,躬身浇洒 到路上,口中念道:“此去山高水长,谨祈大夫一路顺风,吉祥如意!”这 个礼数,叫作“祖饯”,就是祭奠“路神”,保佑远行者一路平安。
接着,一个太监又把两杯酒托到二人面前。
安禄山略一犹疑,又用狡狯的目光瞥了高力士一眼,伸手取过高力 士面前的那一个杯子。
高力士暗骂:好个奸刁的胡儿,连对老夫也有戒心了。不过,他心里 明白,安禄山的举止虽然有些失礼,但还算客气,没有拿出臂上的那块金 牌。三年前安禄山返京时,唯恐别人用毒酒谋害自己,便向皇上讨了一 块金牌,上镌“戒酒 ”二字。每当遇到他心有疑虑,不想饮酒的场合,他 便甩出那块金牌说:“遵圣旨戒酒!”就谁也拿他没有办法了。
高力士抑制住心中的不满,拿起托盘上剩下的另一杯酒,与安禄山 相对一饮而尽。
安禄山放下酒杯,忽然哈哈大笑,笑得那么开心,又那么放肆。 “大夫何故发笑?”高力士被笑得惊心,问道。
“我笑有人谋算安某,却枉费了心机!”安禄山答道。
高力士知道安禄山指的是杨国忠,而不是在说自己,便说道:“大夫 受圣上如此恩宠,何人敢谋算大夫? 大夫休要多心!不知大夫肯容老夫 步送一程否?”
“不敢。高公公请!” “大夫请!”
于是二人并肩前行,随从们都远远地跟在后面。
高力士做出别易会难的感叹语调,试探道:“此地一别,不知何日才 能再与大夫相见。”
“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两年,禄山决然来京!”安禄山说得很果 决,与高力士对视了一眼。
高力士明白,安禄山是在暗示发难的时间。
“老夫对大夫多有失礼之处,他 日 得罪于麾下,不知大夫肯见谅 否?”高力士话中含有深意。
“高公公说哪里话!谁不知道高公公待人忠厚。禄山受赐良多,焉 敢忘报!”
安禄山的话中也有话。高力士不但没少在皇上面前为安禄山说好 话,并且为安禄山掩盖过一桩弥天大罪。
三年前,安禄山与杨玉环母子相称,常在后宫宴乐。一天晚上,李隆 基溜到梅妃江采苹宫里去了,安禄山陪着杨玉环饮酒过量,他看着美貌 丰腴的杨玉环,禁不住心旌摇荡,突然吵着要吃母乳,扑向杨玉环,一把 撕下杨玉环的抹胸,抓伤了乳房。杨玉环吓得哭闹起来,安禄山的酒也 吓醒了,满脸流汗,不知所措。多亏高力士赶到,为他消了灾。
高力士问明了情况,感到事情张扬出去,不但有碍皇家的体面,而且 对自己也很不利:杨玉环是他向皇上推荐的,安禄山呢,自己头一天还在 皇上面前誉美过,现在忽然出了这种事,闹出去显然对自己也不利,于是 决定把事情压下去。
他先劝说杨玉环,说梅妃正与她争宠,这事张扬出去,对她大为不 利,并为她出主意,做一个新颖的乳罩把伤痕盖起来,万一皇上发现了, 就说是不小心让儿抓破的。反正皇上知道,杨玉环经常抱着康国进贡 的白儿玩,有一次,皇上和一个弟弟下棋,眼看就要全盘皆输,杨玉环 在一旁见了,故意把怀里的白 驱到棋枰上,爬乱了棋局,救了皇上 的驾。
安抚住了杨玉环,高力士又恶狠狠地吩咐在场的几个侍女,不准把 这事说出去。连太子公主都怕高力士,何况这几个侍女,她们见高力士 发话,自然都唯唯遵命。接着又命安禄山跪在杨玉环面前请罪,自 己打 自己嘴巴,杨玉环终于破涕为笑。从那时起,安禄山既怕高力士,又感激 高力士。
现在,高力士听得出,安禄山是在说:即使将来起事成功,占了长安, 也不会难为他高力士。但高力士不满足于此。他看着安禄山的御赐纱
袍,问道:“大夫自问,圣上对大夫如何?”
安禄山吟沉了一下,答道:“当今圣上对禄山实是礼遇殊厚,推食解 衣,宠信非常。”
“这就是了。老夫有一言,望大夫静听!”高力士说着停住了脚。 安禄山见高力士如此郑重其事,也不由得停住了脚,望着高力士。
高力士说道:“圣上对大夫的恩遇,实是旷古罕有。大夫如稍有人 心,即使怀鱼龙变化之志,亦应待今上宫车晏驾之后再举事! 望大夫好 自为之!”说完,匆匆一揖,也不等安禄山再发言,转身就走到坐马前,翻 身上马,率随身太监奔回长安去了。
望着高力士的背影,安禄山痴立了好一会儿。他暗自吃惊,也暗骂 自己:太蠢了!起事的时机还不成熟,就让外人看出来了! 不但朝臣议 论纷纷,连这个久居深宫的老太监头目都洞悉了我的心态,我岂不和驴 子一样愚蠢无用吗?—不,当今皇上比我还蠢,他周围的人都知道我 准备起事,可唯有他对我还深信不疑,今天还给我来了个“黄袍加身”!
他唯恐再有变故,也飞身上马,率领随员沿大路疾驰东下,到了河南 淇门,又下了黄河,乘船顺流东下,日行三四百里,风驰电掣般返回他的 老巢范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