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街鼓快响了,又一个夜晚即将降临。长安城京兆府的正衙里匆匆 奔出二十多个骑马的番役,带着刀剑和绳索向宫城西侧驰去。
看到这一队人马,久居长安的人断定:他们是去抓案子的,案情不 小,案犯是个不好对付的人。 因为平时抓案子,都是由番役的头目 “不 良帅”带领几个“不良汉 ”去办,而今天,领头的是身穿八品朝服的长安 县尉贾季邻和万年县尉薛荣先;平时抓案子,都是白天进行,而今天,却 选择了这即将静街、所有城门就要关闭的时刻,显然是怕案犯拒捕逃掉。
他们的估计是有道理的,只是最后一点没有估计对。这伙人并非有 意选择这个时机出发,而是刚刚接受出发的指令。
对于不良汉们来说,抓案子是他们的喜事,就像做买卖又发了利市 一样。因为不但到了案犯那里可以顺手揩点油,而且回来后长官还会照 例赏给酒肉铜钱。所以,尽管他们现在还不知道去抓什么人,那人犯了 什么事,他们已和往常一样兴高采烈了。
两个领队的县尉可不像不良汉们那样轻松。
万年县尉薛荣先对这次行动的部署不满意。谁都知道,长安城以承 天门大街为界,分为东西两个部分,东面是万年县管辖,西面是长安县管 辖。王公贵族、有地位的朝臣、有名气的文人几乎都住在万年县,而长安 县管区内大多是商旅和百姓,有地位的人不多,所以长安城中 “东贵西 贱”。可这次行动,京兆尹王铁却指定由长安县尉贾季邻担任总指挥,他 心里不服气。贾季邻虽然和自己一样,都是八品县尉,可正因为品阶相
同,才应由我万年县尉做总指挥呀,因为万年县比长安县高贵嘛!
和薛荣先相反,贾季邻正为自己被指定为总指挥而感到不安。这倒 不是因为案犯难捉。案犯是明确的,龙武军录事参军邢,家住金城坊 北侧尚文里,可以手到擒来。
他觉得今天的事情难办,是因为京兆尹王铁的态度很蹊跷。
出发前,王 铁把他单独叫进后堂,问道:“贾少府,本官 一 向待 你……”“少府”是对县尉的尊称,县尉是县令手下主管督收财税、捕捉 盗贼的佐杂官。
“恩重如山,贾某不敢少忘!”贾季邻躬身答道。
“这就是了。如果本官被人诬陷,你又可能回护,不会袖手吧?”王 铁又问道。
“为了恩公,我破家亡身 … …”
“这就是了,”不等贾季邻说完,王铁又说道,“本官是深知少府心地 的。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你要去抓的是谋大逆的罪犯,此人善弈,常 和舍弟来往下棋……此人是皇上钦点的案犯,本官委你和薛少府带人去 办,他们都听你指挥,你要小心在意,此事干系不轻 … …”
“季邻明白 … …”
“那个人是禁军军官,才兼文武,如果敢抗旨拒捕,便可就地正 法……明白吗?”王铁又叮嘱道。
“明白!”贾季邻随口答道。
可这一路上,贾季邻却越想越不明白了。王铁的话,前言不搭后语, 闪烁其辞,一会儿叙私恩,一会儿说圣旨,一会儿表情紧张,一会儿又似 乎与己无关,一会儿要他公事公办,一会儿又似乎暗示他杀人灭口。
杀人灭口的事,贾季邻在一年前可是替王铁干过的,这事一直埋在 他心里,永世难忘。
那一天是王铁的生日,王府大排筵宴,王公大臣几乎都来拜寿,连李 林甫都送来了寿幛、寿礼。本来,这种场面轮不到贾季邻这样的八品小 人物出场,但因为他受过王铁的厚恩,平时又经常出入王府,所以,他也 备办了礼品前去拜寿,还算顺利地进了府门,开宴时又和王铁的一些三
教九流的朋友们坐在一起,有僧侣,医工,江湖术士,巨商大贾。
酒至半酣,王铁的弟弟王忽然带着醉意来到他们的座席前,把座 中的术士任海川叫走了。
王府的事儿贾季邻是熟悉的。这个王是王铁的异母兄弟,在户部 做度支郎中,是个五品官,主管全国各地征敛财赋的事,官阶不低,实权 不小,油水不少,但不知为什么,近来他们兄弟俩人忽然疏远了。据王铁 说,他的兄弟自以为聪明能干,可官阶却比他低两品,所以对他生了嫉妒 之心。到底为什么,贾季邻也弄不清,但王铁兄弟二人异爨而居,两家中 间砌起了一道石墙倒是真的。今天,贾季邻见到了王,心想,他大概是 硬着头皮来为哥哥拜寿的吧? 可他把任海川叫出去干什么呢?
几杯酒工夫过去,那个任海川又回到座席,但脸色大变,言语慌乱, 没有终席便向众人拱手告别:“小人俗务在身,告退,告退,得罪,得 罪……”说完便匆匆离去。
贾季邻觉得奇怪,这个江湖术士怎么竟敢这样大胆无礼,逃席而去? 要知道,今天的寿星是当朝第二号实权人物呵! 可他不便出面阻拦,他 不知道事情的头尾,又看出任海川心里有又惊又怕的事。
寿宴散后,贾季邻被王铁留下来请进后堂,告诉他说,术士任海川酒 后闯入他的内室,强奸了他的爱妾,可恶至极。王铁命令贾季邻以长安 县尉的身份追拿任海川,因事涉家声名誉,所以要绝对保密,捉到后悄悄 就地处死,不用多问。
“小人自然无不遵命。只是万一案犯逃到外地,地方官从中阻挠, 就多有不便了。”贾季邻稍有难色。
“唔,你虑事真是周严。无妨,待我出一牒给你!”说着,王铁起身到 书案上亲笔写了一封短笺:术士任海川,妄言祸福,煽惑百姓,着所在地 方官协同捕捉。
贾季邻接过王铁手令,带人从任海川的住所一直追到三百里外的冯 翊郡,才把任海川捉住。但他不相信王铁的话,不相信任海川污辱了王 铁爱妾的事,因为他亲眼看见任海川是王从座位上叫走的。他要向任 海川问个明白。处死任海川之前,他单独提审,问任海川到底因为什么
事得罪了王铁。
任海川哭着告诉贾季邻,说那一天他被叫进后堂,王要他相面,问 他们王氏兄弟有没有帝王之份。他当时吓得说不出话,这是谋大逆的事 啊,他又怕王兄弟事后杀他灭口,才慌忙逃席,到旅店取了一点川资便 连夜逃出了长安。
贾季邻终于弄明白了事情的真相。他灵机一动,对任海川说:“实 不相瞒,是王铁命我来杀你的。”
任海川磕头说:“少府公明鉴,海川确实无罪。”
“你何不向御史台写一自辩? 我替你转呈,或许还有生望。”
“谢少府公!”任海川当即将事情原委写明白,交给了贾季邻。不 过,贾季邻不敢违抗王铁的指令,还是命手下人勒死了任海川,但任海川 的自辩,他却精心收藏着。朝政混乱,仕途险恶,他诸事都要留下后手。
想起这件往事,再品味王铁今天的神色言语,贾季邻心里猛地明白 了:案犯邢谋反,与王铁兄弟有关,很可能王铁就是主谋,是元凶,王铁 与王的疏远也可能是一个假象。
贾季邻的判断是对的。
人急造反。王铁急了,要造反。
论官位,他是殿中监、户部侍郎、御史大夫、京兆尹,还身兼二十余 使;论权势,他虽在李林甫之下,却也和李林甫差不了许多,他的儿子甚 至敢明目张胆地欺侮李林甫的儿子。
他还有一种特殊的本领,就是善于搜刮民财。为此,同僚们偷偷叫 他“算博士”。这个绰号听起来是相当雅致的,因为按官制,全国最高学 府中设有“算博士 ”,教授生员算学,是九品官;宫廷里也专设有两名官 教博士,教授宫嫔们书、算等课程,按习惯,教 “书 ”的称 “书博士 ”,教 “算 ”的称“算博士”。还有,唐初著名诗人骆宾王诗文中喜欢以数字对 仗,如“秦地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 ”之类,人们也称他作 “算博 士 ”。可是,人们叫王铁为 “算博士 ”就全是贬意了,是骂他善于盘剥百 姓。那一年,以征“辇毂费”名义对灾区租税来个“明免暗不免 ”之后,他 的“算博士”雅号便产生了。再如,国家规定,戍边的兵士六年一轮换,
这六年中免收租税。可是边将报胜不报败,兵士死于战场了也不列清单 上报,家乡的户口便无法除名,王铁却下令,兵士戍边六年以上的,都由 家属按数缴纳租庸—实际上就是向死人征税。
因为他做户口色役使和户部侍郎时如此善于巧立名目征收财物,每 年可在国家计划外多收几百亿钱,然后进贡给皇上,存在宫内的仓库里。 他告诉李隆基说:“这些财物没有纳入国家计划经费,可放心使用。”李 隆基在宫中宴乐无度,赏赐给贵宠之家和嫔妃的财物不可数计,正觉得 总去国库里支取不方便,见王铁源源不断地把成车的钱运进后宫,自然 非常高兴。所以,论起皇上的恩宠,这几年王铁已超过了李林甫。
官位,权势,恩宠,王铁都有了,但他的欲望还远远没有满足。
他还不是宰相。他的上边还有右相李林甫,左相陈希烈。陈希烈是 有名无实的宰相,凡事都是在李林甫拿定主意、提出成文后,他只管在上 面签个名便算完事,可论起名分,毕竟也算是宰相啊! 而李林甫,可是一 直大权在握的,满朝文武没有不怕他的。这两个人,是王铁取得更高地 位的两大障碍,已经够让他伤脑筋的了,现在又冒出了个杨国忠。这个 无赖子弟,仗着是杨玉环的本家哥哥,仗着自己的几个本家妹妹都受皇 上的宠爱,锋芒毕露,咄咄逼人,现在已和自己并驾齐驱,而且眼看权位 要超过自己了!
何况他的欲望还不只是做个宰相,他还有更大的欲望,至少要做个 异姓王,如有可能,他还要像曹操所说的,做个 “周文王 ”—为 自 己儿 孙将来当皇帝铺好台阶。
他经常引镜窥影,总觉得自己长相不凡,正所谓天庭饱满,地阁方 圆,龙凤之姿,天生一副帝王骨相;再看看自己的一双手掌,觉得有明显 的“掌山河,握日月”的纹路。 嘿,天予不取,反受其咎。胆大吃牛羊,胆 小喝米汤,皇上昏庸不理朝政,皇太子一点实权也没有,不正是我龙飞蛇 腾之时吗?
可是,他已经六十岁了,可以有所作为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而他上头 的李林甫虽然近来常闹病,但谁知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什么时候死呢? 还有那个陈希烈,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一味地钻研玄学,越闲越胖,越养
越壮,看来十年八年也死不了。更何况,即使老天开眼,李林甫、陈希烈 明天早上就一齐死掉,宰相的位子也未必保准能到他的手里,杨国忠很 可能跃到他前面去。 自己已是一大把年纪了,纵然能活,还能活多少年? 就算能熬过李林甫、陈希烈,也肯定熬不过杨国忠,这家伙行伍出身,还 不到五十岁,身体结实极了,听说每天晚上都离不开女人,再活二十年是 毫无问题的。
可见,面对李林甫、陈希烈、杨国忠这些政敌,他连当宰相都困难重 重,封王封侯做周文王更是渺茫,自己又年逾花甲,他怎能不急?
于是,他想起了一句古语:日暮途远,只得倒行逆施!
李林甫这些人自己不死,就把他们杀死! 王位坐等不来,就用造反的手段去夺取!
造反的计划在悄悄实行着。
他相中了弟弟王的好友邢。
邢累世官宦之家,父亲做过鸿胪少卿,可他本人却官运不佳,只在 龙武军中当个录事参军,多年未得升迁。邢善弈,常和王一起下棋, 成了莫逆之交。棋余酒后,时常向王发牢骚,说如今皇上只重边帅,不 重禁军,禁军军官累年不得升迁,并说自己空有擎天架海的军事才干,却 沉抑下僚,郁郁久居人下,只能把行军布阵的才干消磨在棋盘上。
那时候,王和王铁还在一起住。王铁几次做出无心的样子,考察 过邢,发现此人确有真才实学,决非一般的妄狂吹牛之辈。他不但谙 熟《范蠡兵法》《孙子兵法》等兵书,而且对本朝开国元勋李靖的兵法也 有研究,关于治军、选将、行军、布阵、安营、攻杀乃至两军用间与反间,都 有独创的见解,并且本人也武力超人。王铁心里暗道:此人真是奇才,正 所谓是集张良、樊哙于一身的人物。天赐此人给我,正是要助我成大功!
但王铁绝不向邢透露心事,他只指使自己的弟弟王出面单线与 邢联系,同时,为掩人耳目,兄弟二人又分了家私,各立门户。
现在,一切都按计划准备就绪。
邢私自召募了几十个亡命徒组成敢死队养在家中,他们个个都是 有武力、善骑射的彪形大汉。 同时,他在龙武军中约好了几个头目带本
队禁军一同起事。
王铁不时偷偷将大批金银财物运进邢的家里,供那些人恣意 挥霍。
发难时间定在天宝十一载(752) 四月十二 日,具体步骤是:早朝散 后,邢率领自己的亲信先杀掉龙武将军陈玄礼等人,夺取龙武军的兵 权;与此同时,在长安东、西市和各城门杀人放火,制造混乱;邢杀死陈 玄礼后,率禁军攻入三处皇宫,软禁皇上李隆基和皇太子李亨,并派出一 支队伍,伪造圣旨杀死李林甫、陈希烈、杨国忠。
全部得手后,王铁出面控制大局,逼李隆基下诏逊位,废掉太子李 亨,另立一个小皇子做皇帝,同时,大赦天下,平反李林甫、吉温等人制造 的冤案,擢拔一大批被李林甫挤倒的人,控制住朝廷的各要害部门,派出 使者对边镇的节度使加官晋爵,稳住边防部队。
王铁觉得,这个计划是周严的,又是得人心的。
杀李林甫是得人心的。十多年来,李林甫伙同吉温等人大搞冤狱, 树敌极多,朝臣许多人也对李林甫又恨又怕。杀了李林甫,不但李林甫 的仇家会欢呼雀跃,在位的朝臣会有重见天日之感,就是普通百姓也会 衷心拥护。
杀陈希烈也是得人心的。陈希烈在其位不谋其政,是李林甫的应声 虫。不管李林甫要干什么坏事,他都不加思索地表示赞同,朝官和百姓 早就唾骂他是个无耻的废物了!
杀杨国忠更是迎合人心的好事。杨国忠无才无德,声名狼藉,不过 是拽着杨玉环的裙带爬上来的流氓无赖,而且就连杨玉环本人对他也并 不亲热。
过去,我为了讨皇上的欢心,为了爬上今天的地位,干了不少不得人 心的事,拼命搜刮百姓钱财,还陷害了杨慎矜兄弟,背地里肯定会有不少 人骂我。现在杀了李林甫等人,便可以改变我在朝臣和百姓心目 中的 形象!
事成之后,我做太子太师,异姓王,王便可做中书令,邢便可做 天下兵马都元帅,不过,对邢的权势要控制些,此人才大志高,须防他
再生异志。然后擢拔亲信,让儿子王准多出头管事,以便将来干更大的 事业 … …
加减乘除,阴阳人畜,“算博士”王铁盘算得很巧妙。 没想到,距发难只剩两天的时候,事情败露了。
那天刚过午时,正在殿中省当值的王铁突然接到宣召,即刻觐见 皇上。
王铁来到大同殿,李隆基伏在御案上,把一份密报丢给他,说道:“此 事爱卿去办吧!”说完,打了个哈欠。
王铁接过那份密报一看,大吃一惊。密报告的正是龙武军录事参军 邢谋反的事!
王铁的心像是突然被抛进了万丈空谷,茫然不知所措。邢完了, 他苦心经营的造反计划完了,自己也可能跟着完了!但他马上又镇静下 来了,皇上把这件大事交给自己去办,说明自己还没有暴露,弄好了自 己 还可以保住。
他不露声色地拜别李隆基:“竟有这等事。臣即刻去办!”
按照惯例,捕捉长安城内案犯的事,归京兆府主管。王铁兼着京兆 尹官职,所以李隆基才让王铁去办此案。王铁从兴庆宫赶回京兆府的路 上,很快拿定了主意:牺牲邢,保住王。 只有牺牲邢,让邢被活 捉前就闭上嘴,才能保住王;也只有保住王,才能保住自己。因为王 干的事情,都是他出的主意。
所有这些背景,贾季邻是不知道的,但他从王铁今天的言语表情上 看出了破绽,断定此案的背景相当复杂,弄不好自己会栽进去。
他感到左右为难。
像王铁暗示给自己的那样,找个借口杀掉邢,是危险的。这是皇 上过问的谋反大案,不经审问就把首犯杀掉,皇上追查起来,他这个小小 县尉哪里吃得消?
不杀邢,也是危险的。如果在这个案子中,王铁并没倒台,自己却 没有按王铁授意的去办,事后王铁决不会放过自己。王铁是个心黑手狠 的人,找个借口杀掉他这个小小县尉,是轻而易举的事。
咚咚咚,第一通静街鼓响了。
哒哒哒,各怀心事的贾季邻和薛荣先率领二十多个不良汉策马奔驰 在通往金城坊的青砖路上。
延寿坊西侧是南北纵贯长安城的永安渠,渠上有一桥,唤作延寿桥, 去西市,去长安西北角的金城坊等八个坊,都必经此桥。贾季邻率众来 到延寿桥头,恰好和飞马而来的王打了个照面,跟随王的两个人也 神色慌乱。贾季邻心里一动,迎上问道:“郎中大人从哪里来? 何事如 此慌速?”
王比哥哥王铁小十来岁,平时桀傲骄横,可现在却掩饰不住自己 的惊恐,答非所问:“贾少……大人有何公干?”他慌乱之中竟把 “少府 ” 改称成了“大人”。
“奉京兆府钧旨提拿邢归案!”贾季邻索性把事情说明,看王如 何表示。
原来,王铁回到京兆府后,派人飞速到家中去找王商议对策,回报 说王不在家里,他便断定王肯定在邢那里。他唯恐王被不良汉 们堵在邢家中,便又派人到邢那里把王叫回来。可是,抓邢的 事已不能再拖延了,于是没等王到家便又派出了贾季邻等人。正所谓 冤家路窄,恰在这延寿桥头相逢。
果然,听了贾季邻的话,王更沉不住气了,他拍马走近贾季邻,低 声说道:“贾大人,实不相瞒,我与邢平素有些来往,可也只是棋酒之 交,万一他被捕后胡说,你可不要相信,这谋大逆的事可不是闹着 玩的 … …”
贾季邻连忙说道:“郎中大人说哪里话,谁不知道王大人伯仲忠义 立朝,焉能与乱党同谋?”他心里更有数了,王肯定是从邢那里逃出 来的,肯定是王铁通风报信的,王铁肯定是邢谋反的大后台!
“这就是了,贾大人多关照,容当后报!”说完,王拍马走了。
贾季邻与薛荣先又带领着不良汉们跨过延寿桥向金城坊进发。这 时,最后一通静街鼓已经敲响了。
他们来到金城坊尚文里邢家门前,正要打门拿人,突然邢家的
大门被推开了,从里面杀出一伙人来,个个身披软甲,手持兵器,如狼似 虎,指东打西,勇不可当。
贾季邻心中大喜。他头顶的乌云全散了,他怎么干都有理了!邢 率众持械反抗,杀之有名,不怕上司乃至皇上追问;杀不了邢,也可向 王铁交代,邢武艺高强,手下又有这么多帮凶,他贾季邻斗不过,是说 得过去的。他虚张声势叫喊拿人,自 己却边喊边拨马后退,随时准备逃 跑。他知道,他带的这些人根本不是邢等人的对手。
薛荣先却拔出佩剑拍马当先,率领不良汉们迎战。他没有贾季邻那 么多心事,也只是对王铁指定贾季邻为总指挥不服气,要以自 己的勇敢 行动压倒贾季邻。然而,交手不到一刻工夫,不良汉便被放倒了四个,薛 荣先见斗不过这帮人,贾季邻又不肯向前,自己也只好拨马逃走。
贾季邻和薛荣先带领战败的不良汉顺着大街向北且战且退,邢等 人却在后面紧追不舍。显然,邢等人是想顺路会合龙武军中的同党, 杀出北门,冲进禁苑,再做打算。他们还不知觉,这时,龙武军将军陈玄 礼已经把龙武军集中起来,正在清查邢的同党。
贾季邻和薛荣先向北逃出一坊之地,忽听邢等人的背后人喊马 嘶,回头一看,王铁和杨国忠带领一些随员抄了邢的后路。邢一伙 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困境。
薛荣先又来了精神,招呼不良汉们回头再战。
贾季邻却不肯参战,绕过混战的人群,来到王铁的马前。
王铁见了贾季邻,沉下脸来喝问:“区区几个反贼,怎么这么长时间 还未捕获?”说着,瞥了一眼杨国忠。
贾季邻一听就明白了,肯定是皇上见这么长时间还没有接到捕获叛 逆的回奏,派杨国忠催问,王铁才和杨国忠同来这里。王铁的话,是想把 拖延时间的责任推给自己。
“案犯凶悍,持械拒捕,大概是事先听到风声…… ”贾季邻的答话, 似乎默认了拖延时间的罪名。
王铁闻言一惊,下意识地看了杨国忠一眼,见杨国忠正指挥随从们 围攻邢一伙,根本没注意听他们的对话,才放了心,又对贾季邻低声喝
道:“胡说,案犯怎能事先得到风声?”
贾季邻又拍马向王铁靠了两步,低声说道:“刚才在延寿桥遇到令弟 郎中大人,他说,他平时和邢有些来往,让季邻不要听信邢胡 说……”说完,眼睛盯着王铁。
“那……当然,我弟弟怎么能和逆贼通谋?”王铁口气很硬,但语调 不自觉地放低了,“只管向前捕杀逆贼!”他把 “杀 ”字说得特别重,带有 明显的暗示。
这时,混战渐渐分出了胜负。邢一伙本来就武力超人,又要死里逃 生,个个拼命冲杀,薛荣先一伙人和王铁、杨国忠手下的人一则武艺平常, 二则个个惜命,所以眼看又支持不住了。邢一伙中射出一箭,正中薛荣 先肩窝,薛荣先的勇武之气顿时化为乌有,率先拨马逃命。不良汉们见 状,也都一哄而散。
杨国忠仗着自己见过阵势,拔出防身剑想亲自迎击邢,突然,一支 利箭飕的一声擦着他的耳边飞过,他心里一惊,手中的剑几乎落到马下。 只听邢一伙人喊道:“只杀杨国忠,别伤了王大夫下人!”接着,邢 一 伙直奔杨国忠而来。
杨国忠手下一个随员劝道:“贼人凶顽,事先又有准备,大人快退 吧!”杨国忠不敢再逞能,随着不良汉们一起败逃。
贾季邻没有听王铁的话去捕杀邢一伙,而是跑到宫城西门去告 急。高力士来不及向皇上请旨,以骠骑大将军身份调动了宫中养马的马 夫四百人,骑马持械,由贾季邻带路,杀了过来,恰遇邢一伙在追杀薛 荣先、杨国忠等人,王铁也夹在其中一起逃跑。高力士和贾季邻让过众 人,指挥带来的四百人把邢一伙团团围住。
邢一伙寡不敌众,一半被杀死,一半被活捉,邢本人受伤后自杀 而死。那个连放几箭的人名叫韦瑶,被活捉了。
金城坊附近这场真刀真箭的夜战,规模虽然不大,却震动了整个长 安城。这是李隆基登基称帝四十年来从未发生过的事啊。
这一夜,长安城的百姓在自己的坊里议论纷纷,有年老的人悄悄向 年轻人预言,这是一个不祥之兆,天下大乱的日子不远了。
这一夜,“算博士”王铁盘算了一夜。
杨国忠的露面,高力士的出场,打破了他对这个案子的垄断。 高力 士把俘虏关进宫廷的马厩中,他想杀人灭口都不可能了。他不得不往最 坏处盘算。他叫来了弟弟王,要他必要时承担全部罪名。
王不干了,瞪起了大眼珠子:“事情是你谋划的,到这时候都推给 我? 我吃官司你当官? 我死你生? 我不干!”
王铁熟悉自己兄弟的脾气,知道不能硬来,只能软硬兼施:“你认了 罪,有我在你也不一定死;你把我招出去,我们王家就要绝后了! 再说, 知道我是主谋的只有你和邢两个人,如今邢死了,没有旁证,如果我 一口咬定对此事全然不知,随你怎么说,皇上也不会相信你。谁不知道 皇上对我深信不疑?谁不知道我俩兄弟不合,异爨而居? 到那时,你住 监狱连送饭的人都没有,你死了,连老婆孩子都没人抚养啊。你酌量着 办吧!”
王沉思了好久,知道自己上了哥哥的当。哥哥让自己出头和邢 单线联系,并造出兄弟不合、异爨而居的舆论和假象,是留了后手的。但 他明白,今天和哥哥闹僵了确实对自己无益,自 己斗不过哥哥。他终于 答应,如果自己牵连进去,被提审时决不招出哥哥,但他真怕被处死,对 王铁哭着说道:“哥哥一定设法救小弟不死,判个流放也行啊 … …”
“只要我不牵连进去,你就死不了。不过,不论怎样审问,你都不能 承认与邢同谋造反,只承认与邢有来往,曾借给邢钱物,至于谋反 的事,你一概不知!”
王铁安抚住了王,便以为化险为夷了。
王铁以为皇上好对付,他竟把我这个想造反的人当成大忠臣,事发 后还让我去抓案子,真是昏愦到脑袋掉了都不知道谁下的刀的地步,还 不容易欺瞒吗?
李林甫、陈希烈、杨国忠也好对付,若是他们叼住我不放,我就反咬 一口,说他们嫉妒我为国聚财之功,反正他们手里没有任何证据!
“算博士”盘算的对手中,漏掉了一个人,就是长安县尉贾季邻。他 做梦也没有想到,聪明一世的他会栽倒在这个姓贾的县尉手中。
这天晚上,贾季邻也盘算了一夜。
他是一个被命运折磨得低了头的人。他本来也是书香门第出身,祖 上曾做过官,到了父辈,家道衰落,可他还是有机会读书学剑。十八岁, 正当弱冠之年,他以为自己学业有成,便兴冲冲地到长安求取功名。可 是,赴考几年都是榜上无名。这时他家境更坏了,不得不亲自扶犁种地, 有时还要靠借贷过日子,备尝世情冷暖,生计艰辛。 四年前,他又一次赴 京应考,结果还是名落孙山。他把囊中剩下的几个开元通宝铜钱都买了 酒,龙吸鲸吞,想在昏醉中了此残生。酒店主人见他喝得异常,脸上又是 凄惋绝望的神情,唯恐他死在自己的酒店中,便连哄带拖,把他弄到了大 街上。他呕吐,他大哭,踉踉跄跄地呼天抢地,冲撞了王铁的马头。
王铁见他身材长大,能文能武,觉得是个有用的人,便留他在府中做 些杂事,一年后又出帖推荐他作为京兆府的举人去参加科考,一下子考 中了明经科。按惯例,新中第的人都要先放到外地州县做小官,三年后 再考核提升。这时王铁又出面替他活动,留他在长安城的长安县做了县 尉。按官制规定,长安、万年、河南、洛阳、太原、晋阳六个县称作京县,是 全国一级县,官吏的官阶比其他县要高,其他县的县尉都是九品,京县的 县尉却是八品官。
贾季邻被王铁从死神手里拉了回来,穿上了青袍,系上了黄绶,当上 了京县的县尉,对王铁自然是感激的。他拜官公朝,感恩私门,吃着皇家 的俸禄,却给王铁干活。三年来,他唯王铁之命是听,皇家的县尉成了王 铁的高等奴仆。在王铁看来,他给了贾季邻第二次生命,也给了官位和 俸禄,贾季邻理应对他忠诚不二,以死报效。他对贾季邻的忠诚从未怀 疑过。
然而,贾季邻对王铁并非王铁想象的那样忠诚。他感激王铁的私 恩,但他也知道如果不是皇上昏庸,沉迷声色,如果不是李林甫、王铁、杨 国忠等人专权胡弄,他贾季邻现在也许不止是个小小县尉。他也深知仕 途的险恶,不想死抱着王铁的大腿;他表面上对王铁知恩图报,百依百 顺,但凡是王铁让他干的坏事,他都要弄清原委,都要留下见证,以便有 一天王铁宦海翻船时,自己能弃船逃命,免于和王铁同遭没顶之灾。
他把白天的事串到一起琢磨,联想到去年杀任海川的事,断定这次 邢谋反的总后台是王铁,也断定王铁很可能要翻船了。 因为王已经 暴露了,在他和高力士押解韦瑶等回宫城的路上,韦瑶等人就招供:时常 到邢家参与谋划的还有王,出事前王被人匆匆叫走了。
大案连审两天,没有突破性进展。
因为案情涉及到王,王铁理应回避,所以李隆基诏令由杨国忠主 持审理此案。但正如王铁所料,李隆基已糊涂透顶,唯恐王铁这个能替 他搜刮民财的大臣牵连进去,特地关照杨国忠说,王铁和王不是同胞 兄弟,平时又兄弟不合,王为人不讲孝悌之道,一向嫉妒哥哥的富贵, 所以不要公开审王,以免王情急胡乱招供,牵连王铁。
杨国忠单独审讯王时,王一口咬定,他虽和邢有来往,还借给 过邢钱物,但不知道邢谋反的事,他的哥哥王铁更是连他和邢有 来往的事都不知道。
最先告发此案的是龙武军中的一个小头目,当初被邢裹胁进谋反 集团,也干了焚香结义、歃血为盟的事,但总觉得此事太危险,终于出首 了。他只知道王时常到邢家,至于王是否参与了密谋,他也说 不准。
被俘的亡命徒韦瑶等人却招供说,王肯定是参与其事了。
李隆基接到杨国忠关于案情的回奏,想就此糊涂结案,但因王实 在难脱干系,便让杨国忠授意王铁,要王铁做一次大义灭亲的表演,上表 要求从重处罚自己的弟弟,从而洗清自己,以便继续立身朝廷。
李隆基的好意反而将了王铁一军。王铁哪敢那样做? 那王岂不 要翻脸把他也招出去? 他对杨国忠说,王再不好也是自己的弟弟,他 不忍心那样做,并说自己情愿纳还官爵,替弟弟赎罪,请皇上从轻处罚 弟弟。
王铁的态度使李隆基大不高兴,也起了疑心。王铁是一个把官爵看 得比性命还重的人,又一向与弟弟不和,现在怎肯舍弃官爵救护弟弟呢?
杨国忠看出李隆基对王铁动了疑心,便试探着对王铁下手了。他早 就对王铁的权位眼红,想扳倒王铁,但王铁深得皇上宠爱,又和李林甫特
别亲厚,所以他不敢轻易下手。这一次,在邢造反的计划中,指名要杀 他和李林甫、陈希烈,却没有计划杀王铁,他和王铁一起赶到金城坊时, 邢一伙又叫着“别伤了王大夫下人 ”,单杀他杨国忠,那一支冷箭险些 要了他的命,他怎能不对王铁疑心? 怎能咽下这口恶气?
他把自己的怀疑奏给了李隆基,并说,王铁午时接到圣旨,傍晚才派 出不良汉去捕人,王又是匆忙逃离邢家的,其中一定有情弊,应扩大 线索深究。
李隆基点头了。
杨国忠发出牒牌,提贾季邻和薛荣先到案查询。
薛荣先对这次捕人行动早憋了一肚子气,王铁指定贾季邻做总指 挥,贾季邻不肯卖力,自己却挨了一箭,险些丧命。不等杨国忠开口,他 就愤然嚷道:“贾季邻临事逡巡畏缩,自 始至终刀未出鞘。请大人 深究!”
贾季邻没有正面回驳薛荣先的指控,而是不慌不忙、一五一十地交 代了王铁的可疑之处。从杀任海川灭口开始,到捕捉邢那一天王铁又 授意他杀邢灭口,说得有条有理,清清楚楚,并从怀中掏出任海川死前 的自辩和王铁亲笔写的要所在地方官协同捉拿处置任海川的手令,呈给 杨国忠。
王铁兄弟久蓄做帝王的野心暴露了。
杨国忠把确凿的证据送给李隆基的时候,李隆基再也不能容忍了, 当即颁下圣旨:王杖杀,赐王铁自尽,王铁妻子儿女一律流放,随从邢 谋反的人统统斩首,贾季邻虽曾助虐,但揭发王铁有功,功过相抵,改 调外地县尉。王铁留下的京兆尹空缺,由杨国忠充任。
杨国忠得意地笑了。
贾季邻转危为安,也长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