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亮节古风 王忠嗣惜兵抛官
书名:唐明皇 作者:左云霖 本章字数:8542字 发布时间:2024-06-15

高几百丈,如刀削成,如斧劈出的峭壁。

东面是这样的峭壁,南面是这样的峭壁,西面也还是这样的峭壁。

只有北面,虽是陡壁,却有一点坡度,有人因形命名,叫它立虎坡,意 思是说这个陡坡像立起身的虎脊。沿着一条顺倚山势长三里多的羊肠 小道,健壮的人可以攀登到峭壁的顶端。

峭壁的顶上,是一座城堡,吐蕃称作铁刃城,唐人叫它石堡城。城堡 虽然不大,但由于地势险要,又地处李唐及吐蕃的交界,所以向来是两国 相争之地。有时被吐蕃占据,有时被唐军攻取。开元二十九年(741) , 这座在唐军手里十几年的险城又被吐蕃夺去,到现在,天宝六载(747 )  的冬天,已经整整六个年头了。

吐蕃吸取了前几次得而复失的教训,挑选了六百名精壮兵将,储备 了大量的粮食和滚木礌石,牢牢地据守在这里。

这天,天交二鼓,刮起了北风,风不大,却砭人肌骨。偏西的下弦月, 吝啬地把它清幽幽的光撒向这空旷而寒冷的山岗。

十几名骑马的军将来到峭壁下,仰观这座城堡。他们不举旌旗,不 披盔甲,马无项铃,人不高声。每个人腰间佩着宝剑,带着弓弩。

他们不是一般的哨探。为首的是大唐金紫光禄大夫、河西陇右节度  使王忠嗣。他生得四方大脸,虎背熊腰,两道剑眉的眉毛特别厚重,一双  眼睛深邃而明亮。他腰间的大弓,没有一百五十斤的臂力是拉不开的。 两百步内,他能一箭射透敌人的胸膛。

人们常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可是,王忠嗣做边将二十余年的历史  上,从来没有战败的纪录。他不轻易撩拨敌人,但一旦和敌人狭路相逢, 或者遇到非打不可的仗,他就会沉着果断地指挥,勇不可挡地冲杀。

他幼年的时候,累建战功的父亲战死沙场。 因为是名将功臣遗孤, 被皇上李隆基抱进了皇宫,和皇子皇孙一起生活。九岁的时候就有了官  爵,不久,皇上又亲自把他的姓名由王训改为王忠嗣,派他到西部边塞从  军,渐渐升到身兼四镇节度使的边帅,掌握着大西北到西南几千里防线  的精兵劲旅。今年夏天,因为与安禄山不和,主动向皇上辞去河乐、朔方  两镇节度使的职务,只任河西、陇右两镇节度使了。

半个月前,他正在陇右节度使的治所鄯州刚过了他的四十三岁大 寿,宦官边令诚来到了鄯州。边令诚带来了皇上的御酒,也带来了皇上 的旨意,要王忠嗣近期攻下石堡城。

作为久历沙场的边帅,作为对吐蕃作战的总指挥,他对石堡城的地 势和攻守利害了如指掌。

作为在皇宫里长大的朝廷重臣,他对皇上的脾气、对朝廷的情况也 明明白白。他知道,皇上越来越固执自信,对于边庭战事,闻战则喜,闻 和则怒;闻胜则喜,闻败则怒。听喜不听忧,喜战不喜和。

对于边令诚,王忠嗣也是熟悉的。这个人只晓得利,不知道义,对军  旅征战之事一窍不通,却常常请旨往边境上跑,无非是贪图边帅边将的  馈赠。于是,王忠嗣一面让人为边令诚准备了可观的礼品,一面在筵宴  上像国子监博士对乡间刚束发就学的孩子讲启蒙课本一样,深入浅出、 反反复复地讲解现在不宜攻打石堡城的道理,请他好好向皇上转达。宴  会后,他还亲自给皇上写了一份奏章交边令诚带回,奏章中说:“石堡城  地得天险,易守难攻。方今天下承平,国家殷富,我边兵持重坐守,虏虽  据此城亦无能为。以臣愚见,莫如秣马厉兵,等待时机,一鼓而下。立欲  强攻,非死数万人不能克。 臣诚恐所失者大,所得者小。幸陛下熟  思之。”

边令诚回朝刚半个月,这日早上,王忠嗣就突然接到皇上的诏书,命 他分兵给将军董延光,由董延光率兵攻取石堡城。诏书言词切峻,不容

延误!

边令诚回京后怎样向皇上报告的? 董延光怎样讨得了这道圣旨? 既然要攻石堡城,为什么不用他亲自指挥? 这些,他都无暇细想。接到 圣旨后,他匆匆带上十几个亲兵从鄯州赶到定戎城。晚饭后,又不顾奔 驰一百八十里路的疲劳,从定戎出发,跨河过涧,跑了三十里路,来到石 堡城下。

这座石堡城里,没有吐蕃的居民,没有牛羊财物,除了地势险要的军  事价值以外,毫无攻占的必要。如果不是丧心病狂,如果不是好大喜功, 如果不是穷兵黩武,有什么必要用几万人的性命去换这座城墙周长不过  五里的死城呢? 皇上下了这种不容诤谏的诏书,不是发了昏吗? 宰相们  又都干什么去了呢? 唉,现在既然圣旨已下,箭既然已搭在拉开的弦上, 就得想办法帮助射箭人尽量把箭射得准些 … …

透过月光,石堡城像一个噬人的巨兽,蹲伏在峭壁上,蹲伏在夜空  里。这个地方,他已来过四次了。 四次亲自侦察的结果都一样:东西南  三面,军中云梯都不够高,还差一大截呢,根本用不上。要强攻,只能从  北面硬攻。可是,从山梁上进攻,敌方有滚木;从山谷进攻,敌方有巨石。 敌方居高凭险,不须刀剑弓弩,只要将滚木礌石推下来,攻城的兵将无法  藏身,就会丢下满坡尸体。

没有减少牺牲的好办法! 现在,他第五次来到石堡城下,转悠了半 个时辰,再一次得出了这个结论!

叮铃铃,嗒嗒嗒,远处传来了马铃声,马蹄响。这声响,在静夜里传 得很远,听得很真。

亲兵们不约而同地向他靠拢。

他侧耳听了听,蹄声虽然急骤,但整齐有致,他放心了,说道:“迎 上去!”

他的判断是对的。来人是他手下的两员名将,大斗军副使兼陇右节 度副使哥舒翰和河西兵马使李光弼,后面迤逦跟着两千余名精悍骑兵。

这两个将军都是少数民族将领,勇敢善战又有胆识谋断,深得王忠 嗣的器重。其中哥舒翰尤有威名。边境有个名叫积石军的地方,盛产小

麦,每当麦熟时,吐蕃就驱动兵马来抢收,边人无可奈何地叫这个地方为 “吐蕃麦庄”。去年秋天,哥舒翰奉命在这里打了一场伏击战,来抢麦子 的吐蕃军无一人生还,边民为之编了一支歌到处传唱: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 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大夫!”哥舒翰和李光弼见到主帅,翻身下马。边帅一般都兼着御 史大夫、银青光禄大夫的头衔,所以都习惯称作“大夫 ”,时间长了,连没 有“大夫 ”头衔的也被这样称呼了。不过,王忠嗣可确实是金紫光禄 大夫。

“二位将军甲胄在身,免礼!”王忠嗣在马上应答着。

“大夫社稷长城,国家柱石,焉能以万金之躯,垂饵虎口? 末将特来 请大夫回辔。”哥舒翰一边施礼一边说。

“你们怎么知道本帅来这里的?”王忠嗣问。

“是大夫帐前行军司马飞报我二人的。”李光弼答道。

“也是多事。本帅不过乘夜来踏勘一下明日的战场。”

哥舒翰和李光弼上了马,一左一右尾随在王忠嗣身后。三人仍是边 走边谈。

“二位将军,若攻此城,有何高见?”王忠嗣问。

“按常理,此孤险高城,可断其粮水之道,久困便可唾手而得。但末 将听说城中粮食可支数载,山中又有暗泉通到城里,蕃奴得此地利,困之 无益。末将之意,要得此城,只能用 ‘步步为营 ’之计,然须迁延时 日……”李光弼答道。

王忠嗣又把头转向哥舒翰一边,哥舒翰说:“若急切欲得此城,非严 刑重赏不可。刑严则威尊命贱,士卒用命;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命士卒 多备强盾火药,冒矢石攻到城下,用火药烧开城门,或可侥幸取胜。”

“那样不是伤亡太大了吗?”王忠嗣问道。

“万不得已时,只得用此下策。慈不掌兵嘛!”哥舒翰说。

王忠嗣没有作声,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哥舒翰所说的战法,虽然酷虐,但还自知是万不得已而为之的下策。

董延光自拟的战法,和哥舒翰的想法差不多,但他比哥舒翰更自信。 他不相信,一个长宽都不超过二里的小方城,堂堂大唐的精兵猛将奈何  不了它!他相信,只要麾下大军一冲,小小的石堡城顷刻便会化为齑粉。

他本是王忠嗣的部将,因奔父丧回京。听说皇上要打石堡城而王忠 嗣却奏请等待时机,以为自己立功扬名的机会来到了,便向皇上自告奋 勇,说是由他指挥攻打,三日之内必奏捷音!

东山上的太阳露出半个灰白的脸,鄯州城从沉寂中朦朦胧胧苏醒过 来了。俗话说“太阳露头,冻裂石头”,这正是边城冬月最冷的时辰。

节度使的正衙设在西城根下的一个两进大院里。大门外十六名甲 胄鲜明的武士两侧排开,二门外八名卫兵临风鹄立,正厅门 口 四个亲兵 站在廊庑下。

正衙的门刚打开,董延光就趾高气扬地登上正厅的台阶,趋进厅内, 向王忠嗣讨取调兵的令旗令箭。

“董将军,本帅有言相告。本帅昨晚又亲去城下察勘,石堡确实易 守难攻,望将军三思。”

“圣旨在身,纵然赴汤蹈火,董某也不敢迟疑畏葸。”董延光觉得,王    忠嗣做了节度使以后,与当年做将军时不一样了,胆小了。“迟疑畏葸 ” 是说给王忠嗣听的。

王忠嗣何尝没有听出董延光的弦外之音?但他仍然压住怒气,诚恳  地说道:“如将军能慎重其事,等待时机,比如等敌兵换防时,向城内运  送给养时,出城樵苏时,突然袭取,或可少些伤亡。至于慢旨抗旨之罪, 概由本帅一身承当!”

王忠嗣向来是言而有信的,现在他又把话说得这样推心置腹,换一 个人也就会忙不迭地答应了。石堡难攻,这谁都知道;战无必胜,这也是 军人的常识。可是,现在董延光却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一则,他觉得用 几万人去打几百人,稳操胜券;二则,他只是一个将军,过去只是听主帅 的命令领兵冲锋陷阵,从未当过一场硬仗的总指挥,今天他急于试一试

身手;三则,他心里有底。从长安出发前,李林甫派人偷偷告诉他,只要  把这场仗打起来就可以升官受赏,不管战果输赢如何。有当朝宰相的这  句话,董延光就觉得王忠嗣在皇上面前为他承担一切后果的慷慨许诺就  显得无足轻重了。当然,他身为将军,现在还不想把仗打输。他向王忠  嗣一躬身,双手抱拳施礼道:“深蒙大夫厚爱,但末将既已受皇上明旨, 大夫亦已奉诏分兵给末将,末将不敢不战。请大夫即刻分拨人马。”

王忠嗣知道事情已无法挽回,失望地叹了一口气,问道:“既然将军 一定要战,需要多少人马?”

“末将本部四千人,请大夫再分兵三万助之。”董延光说。

王忠嗣一听,心里暗骂: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凭他多年戎马生涯的  经验,他精确计算过几次,现在要强攻石堡,非死伤六万人不可! 并且, 要围点,必打援,截击来援的敌军还需几万人。可董延光只要三万兵马, 真是无异于驱羔羊而就虎狼!

这是一场必败之仗! 王忠嗣心里断定。

“好吧,本帅就依你所请。”王忠嗣从令箭壶中拔出令箭,交给董延 光:“与你墨离、豆卢、新泉、白水、振威、漠门、宁塞诸军,加上绥和、合 川、平夷三守捉,共计三万两千人!”

军队里的人都知道,“军 ”是较大的驻军单位,最少也在两千人以 上,驻扎在城内。守捉是较小的驻军单位,一般约千人左右。

“得令!”董延光接过令箭,但没有马上离开。通常部将出兵,主帅 总要赏些牛酒作为犒赏,拨出一部分金帛作为奖赏士卒的物品。他等 待着。

“将军既是奉旨用兵,成功之后自己向朝廷请功吧!”王忠嗣猜到了 董延光的心事,发话打发他走开。

董延光怏怏不乐地告别了主帅。

董延光出门不久,李光弼不等通报,闯进了正衙的中堂。

王忠嗣问道:“李将军何事如此惶急?” 李光弼施礼道:“末将请议军情!”

“讲!”

“末将刚才听说,董将军在军门外口出怨言,说大夫只拨给他三万 余人,未给赏赐之物。”

“诚然!”

“末将斗胆一言。大夫这样做,稍谙兵事者都知道,这是不想让董 将军成功。动兵数万而不悬赏,士兵谁肯向前?”

“诚如尊言。董延光贪功侥幸,视战争如儿戏,欲以三万余众取石 堡,实是以卵击石,断无成功之望! 本帅不赏金帛,不犒牛酒,就是让将 士知道,本帅对此战进者不赏,退者不罚,这就可使大部分将士不枉死于 立虎坡下。何况,驱必败之兵而悬重赏,本帅情实不堪!”

“大夫财帛盈库,圣上宰臣皆知。 以末将愚见,不论战绩如何,还是  拿出数万财帛作为赐物为妥。这样下可杜小人谗口,上可塞庙堂之责。 不然,董将军败绩,必归罪于大夫!”

“李将军随忠嗣多年,尚未明忠嗣心志耶? 忠嗣披坚执锐三十年, 何曾为自身富贵谋? 董延光必败,败则朝廷必论吾罪,吾岂不知? 若攻  此城,非倾吾所节制十五万兵不可:以其半攻城,其半截敌援兵。攻城之  兵,又需轮番进攻,待城中滚木礌石用尽,城方可破,非死伤六万人不可。 吾实不能驱十几万将士去争一座得不足以制敌、不得亦不为国家大害的  孤城,实不能以六万无辜士兵的性命去为自己换取一官!”

王忠嗣对军情的精辟分析,对心迹的坦率剖白,使李光弼又佩服又 感动。他激动地说:“我只替大夫自身安危考虑,不知大夫如此爱惜士 卒。如此高风亮节,实为古时良将所不及。末将告退。”

“且慢!”王忠嗣挥退在场的属员,上前一把拉住李光弼的手:“李将 军,忠嗣有肺腑之言相告!”

“末将唯大人之命是听!”李光弼心里有几分吃惊。论地位,他俩一 帅一将,一主一从;论功劳名声,更是不能同日而语。对方出身将门,长 在皇宫,少年从戎,多立功劳,位高望重,控制着天下精兵劲旅,一身系国 家安危。而自己,不过是刚刚有一点小名声的将军。他对自己这样诚恳 热情,要说什么呢?

“李将军!”王忠嗣又亲切地叫了一声,诚恳地说道:“忠嗣知道,董

延光此战必败,败则必累及忠嗣,两道节度使的重任怕要另易他人了。 忠嗣本人,或许被召回京城做一宿卫宫城的金吾羽林将军,或许贬往远  恶之地做一司马、参军,忠嗣任听主上恩命,在所不计。 忠嗣仅以国事相  托……”

“以国事相托?”李光弼心里一惊,躬身答道:“大夫以国事命末将, 末将焉敢不从命?”

“李将军,主上享国日久,耽于享乐,又好大喜功,天下劲兵精甲,都 集中于北、西两边。两个月前,忠嗣奉旨去北边助安禄山修筑军城,见他 托名御寇,大修军城,广积军械粮草,心志难测。万一祸乱发作,国将不 堪。忠嗣被贬黜之后,望将军与哥舒翰声气相求,握住西边兵,为国家藩 屏柱石,若能如此,忠嗣虽贬犹升,虽死犹生 … …”

李光弼听明白王忠嗣的意思了,他是在担心北面的安禄山有朝一 日 要造反啊!他是让自己和哥舒翰控制住河北、陇右两道精兵,将来为国 效力啊! 真没想到,这位叱咤风云的英雄,这位位尊令重的边帅,竟有这 样的深谋远虑。眼看就要被董延光的败仗牵扯进去,仕途上的前途吉凶 未 卜,却牵挂着国家的安危大事!这是怎样的忠肝义胆啊!

“若将军能以忠嗣之言为意,请受忠嗣一拜!”说着,王忠嗣退后一 步,就要行跪拜之礼。

李光弼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了,他双膝一屈,先跪倒在王忠嗣 的面前,激动的热泪夺眶而出:“大夫以忠义之事命光弼,光弼焉敢不铭 心刻骨? 光弼此身如有寸进,定以大夫为楷模,以身许国,不敢苟且。”

王忠嗣的命运,比他自己预料的还要坏。

半个月后,王忠嗣被披枷带锁,投进了大理寺监狱。 一个半月后,他将要被最后裁决:是杀头或是贬官。 石堡城下,董延光指挥的那场战争,败得一塌糊涂。

董延光在军队中素无威望,新拨给他的部队有的逾期不到,有的到 了也不听号令。开战前,董延光连顿像样的犒劳也拿不出,一些将士交 头接耳,说主帅本人根本不想打这场硬仗,是董延光想出风头。结果,拖 到城下的部队军心涣散,乱成了一锅粥,石堡城上推下一根滚木,兵将们

就如见到一条千丈怪蟒,夸张地怪叫着四散逃命。尽管董延光本人亲自  押阵,杀了几个临阵退逃的士兵,但部队的战斗力怎么也发挥不出来。 折腾了四天,伤亡近千人,董延光向皇上“三日必克 ”的保证破产了,吐  蕃又调了数万大军从大路杀过来,亏得王忠嗣事先派哥舒翰截住了这支  吐蕃援兵,董延光才垂头丧气地把残兵败将撤回鄯州,避免了全军覆没  的厄运。

皇上接到董延光说王忠嗣“沮挠军计,因致败绩 ”的奏章,立即降旨 让王忠嗣回京述职。

王忠嗣只做了被贬官的思想准备。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当年把他当 成自己孩子养在宫里的皇上,竟这样翻脸无情。当他走到离长安一百里 路的时候,边令诚手捧圣旨迎面赶来,把他推上了囚车,牵进了大理寺 狱中。

确实,如果只是“沮挠军计 ”,王忠嗣是不至于被披枷带锁,投进监 狱的。

皇上李隆基降旨将王忠嗣关进监狱,并命御史台、中书省和门下省 三司会审,是因为他接到一份密奏,说王忠嗣要造反,要起兵拥立太子李 亨出来做皇帝。

已经六十三岁,做了三十六年皇帝的李隆基,对皇帝的日常事务越 来越讨厌,但皇帝可没做够。他的帝位就是从父兄那里夺来的,他最怕 自己的儿子依样画葫芦。所以,他万事糊涂,唯独对这件事最敏感。

告发王忠嗣想拥兵尊奉太子的,是洛阳别驾魏林。

他向皇上密奏说,王忠嗣曾经说过,童年在宫里生活的时候,他和现 在的太子、忠王李亨是莫逆之交,把李亨推上皇位,他就能入朝为相。

魏林在王忠嗣兼任河东节度使时,做过朔州刺史,恰好是王忠嗣辖 地的地方官,王忠嗣经常巡阅这个边防重城。王忠嗣幼年在宫中生活 时,和李亨的关系又确实很不错,这就使魏林的密告显得有根有据,颇有 说服力。

但李隆基和王忠嗣都不知道,指使魏林诬告王忠嗣的是李林甫!

李林甫和王忠嗣没有私仇,他要陷害王忠嗣,纯是出于保住自己相

位的动机。

从唐朝初年开始,就一直沿袭着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边帅不长期留 任,立了军功之后,常常调进京城做宰相。李林甫怕有才能的文官取代 自己做宰相,也怕边帅入朝为相。对于文官,他还可应付自如,但一见到 正气凛然、声雄力猛的武将站到自己的面前,他就心虚口软。现在,边帅 中实权最大的是王忠嗣和安禄山两人。安禄山深得皇上宠信,但几乎是 文盲,无法入朝为相;而王忠嗣久在边地,功勋卓著,誉满朝野,又能文能 武,况且幼年时又和太子李亨交好,既最有可能入朝为相,又肯定是太子 的帮手、自己的政敌。所以,在刚刚搞掉韦坚和皇甫惟明之后,他腹中杀 人的剑尖,又悄悄指向了王忠嗣。他抓住了皇上近年来耽于享乐又自作 聪明、胡乱猜疑的弱点,不露声色地布置了王忠嗣的陷阱。

李隆基果然上了李林甫的圈套。他降旨把王忠嗣送进监狱,后来准  备要对王忠嗣最后发落,早朝时,他口谕三司对王忠嗣会审定案。现在, 他在勤政务本楼里不安地等待着会审的消息。

他想,这个时候,王忠嗣该被提到大理寺正厅了吧?

他并非为王忠嗣的命运担忧,而是投鼠忌器,为下一步如何处理太  子李亨的事心神不宁。这种不安的心绪已经有一个多月了,所以王忠嗣  的案子一直拖到今天。方才早朝时,他问李林甫,李林甫说应依法办事, 审出什么罪状就处以什么罪名,案子牵连到谁就处治谁。可万一三司会  审时,王忠嗣严刑之下招认与太子有秘密来往,该怎么处置太子呢? 自  己年纪大了,频频更换太子可不是好事。太子是储君,是国本,可不能说  废就废,说立就立啊!再说,这个太子素来仁孝恭谨,册立之后,宫廷内  外都很悦服,再换一个,会使人心不稳啊…… 他不安地来回踱步,一抬  头,发现高力士和边令诚站在门口,便让两个人进来,先问高力士:“你  是我家老仆了,应该知道朕的心事。”

“大家( 指皇上)莫非为王忠嗣的案子费心吗?”

李隆基点了点头。

“大家不问,老奴不敢乱说。 既是大家垂询,老奴斗胆一言:陛下忘 了‘三庶 ’之事吗?”

“三庶”之事!那是十年前的事喽。现在一提起,李隆基还隐隐感 到内疚,感到心疼。当时,他正宠爱着武惠妃,有心让她的亲生儿子寿王 李瑁做太子,李林甫也言来语去地表示赞成。正在这时,驸马都尉杨洄 上书告密,说是太子李瑛和鄂王李瑶、光王李琚密谋大逆。这个杨洄娶 的是武惠妃的女儿咸宜公主,自然暗中配合武惠妃的行动。李隆基也没 多想,同一天里把这三个儿子废为庶人,逐出皇宫,流放外地,又追颁圣 旨,逼这三个儿子在流放途中自杀。这件事情过后,朝野大哗,人们同情 地称李瑛等三人为“三庶”,公开说这三个人死得冤,李隆基也觉得自己 做得太残酷了,虎毒不食子嘛!

高力士早已觉察出这个案子又是李林甫搞的鬼,但皇上对李林甫恩  宠正隆,李林甫又阴险得很,所以他不敢把话说透。只能用这样一句话, 既表示自己的态度,又点醒一下李隆基。

李隆基果然被高力士的话触动了伤心处,有些怀疑魏林密奏的可靠 性了。他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又把头转向边令诚。

边令诚可没考虑许多,他是得谁钱财替谁消灾。李林甫时常送他财 物,他就时常在皇上耳边说李林甫的好话;现在是魏林告王忠嗣,王忠嗣 上次可送他不少财物,可魏林算个什么东西? 他连魏林的一杯茶都没喝 过!替谁说话,还用考虑吗? 今天本来不该他当值,但他一直留连在宫 里,想找机会替王忠嗣说好话。

他见皇上要听自己的意见,就慢悠悠地说:“奴才不知道文臣武将  的事,只知道服侍大家,替大家把守宫门。奴才见这些年太子一直深居  东宫,从未见过太子与边帅过从之事。至于王忠嗣,不到弱冠之年就出  宫为将,在忠王立为太子后,他只入朝觐见大家两次,奴才敢拿狗头担  保,他这两次回京,从未私自入宫会见太子。大家试想,奴才有几颗头, 敢放长胡须的男子私自入宫?”

边令诚这张嘴,好事能说坏,坏事能说好。现在就把李隆基说服了。 太子一直养在深宫,王忠嗣一懂人事就去边庭从戎,连家小都在鄯州,近  些年很少还京,过去从未听说他和太子有什么私下往来。边令诚的后两  句话,更使他又好气又好笑。这些年他对宫禁过问得越来越严,哪个成

年男子敢私自入宫? 想到这里,他的疑虑和恼怒消了大半,骂中带笑地 说:“该死的奴才,谁要你来多嘴? 还不飞马去大理寺传朕口谕:可只鞫 问王忠嗣沮挠军计的事!吾儿久在深宫,焉能与外人通谋?”

“奴才领旨!”边令诚转身就走。

违抗圣旨,沮挠军计,罪名也不小,轻则要贬官,重则要杀头,无论如  何,王忠嗣是不能再留在河西陇右两道节度使任上了。他和上一任河西  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一样,自幼和太子感情甚笃,夺去他们手中的兵权, 等于斩掉了太子的羽翼,即使太子真有心来从自己手中抢夺帝位,也没  有帮手,无法成事。这样,自 己就可在有生之年稳坐金殿了……想到这  里,李隆基觉得自己很聪明。

他没有想到,李林甫为了夺取相位、保住相位,借用他的手,从国家 的大厦上砍掉了一根又一根栋梁。朝廷上,从张九龄罢相以后,再无直 臣;边关上,从王忠嗣之后,再无良将。

忽然,他又想起了魏林,吩咐高力士道:“传朕旨意,让李右相去追 查魏林,所奏不实,构陷东宫,动摇国本!”

是应该追查一下魏林,可是,让李林甫去查? 他明明是魏林背后的 主使人!但高力士不敢说破,只是毫无表情地应答道:“奴才遵旨!”他 心里也知道,这下子可够魏林受的,李林甫可能杀掉魏林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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