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留不住的,秋光是留不住的,天宝六载(747 ) 的冬天来到了 长安,来到了大明宫。
老人的觉少。李隆基陪杨贵妃赌了一上午钱,都感到困倦了,午间, 杨贵妃陪李隆基在承香殿睡了一个午觉。李隆基只睡了不到半个时辰 就醒了,见杨贵妃正睡得香,便一个人下床离开承香殿,信步走过太液池 上的卧波桥,来到太液池中的蓬莱山上。
太液池在大明宫的北部,是一个不太规整的长方形人工湖,长约一 里,宽约九十多丈。太液池中央有一个黄土堆成的小岛,就是蓬莱山,山 上建有一个亭子,称为太液亭。
来到太液亭上,整个太液池周围的景物尽收眼底。李隆基看看脚下 的太液池,水位已明显下降,满池荷花早已开过,只剩下残莲败叶浮在水 面。岸边的合欢树,早已没了往日红云般绚丽的繁花,而且连树叶都已 落尽,只剩枯枝在风中轻轻摇曳。池周围的紫兰殿、承香殿、含凉殿、蓬 莱殿等宫殿的殿顶,也似乎失去了往 日 的光泽,显得灰蒙蒙的—一切 都索然无生意。
冬天了,这大明宫不能再住下去了。李隆基已传旨,准备后天就去 华清池。这几年,每逢盛夏和寒冬,他都到那里避暑避寒。现在,站在太 液亭上,他忽然起了一个念头:干脆在华清池建起一个像大明宫似的宫 殿,有城墙,有宫殿,有百官的衙署,有王公大臣的宅第,那该多方便! 反 正国库里有的是钱!
一想起钱,自然想起了杨慎矜,想起了前两天的事,他心里涌起一阵 不快。
两天前,杨贵妃的八姐柳氏进宫来赌钱,随身带了一个丫头,名唤明 珠。这明珠生得颀长丰硕,大有杨贵妃之风,李隆基一见就喜欢上了,便 把她留在宫中。
柳氏出宫之后,李隆基对明珠越看越爱,把她搂在怀里问道:“你祖 籍何处,父母是何等样人? 怎么流落到柳家的?”
明珠答道:“小婢原是山阴人,自幼卖给杨慎矜大人府上为婢,数日 前杨大人又转卖给了柳家。”
李隆基感到奇怪,又问道:“杨慎矜还缺钱花,去卖使女?”
“杨大人不是为了钱,是因为…… ”明珠把自己这几天的遭遇讲了 一遍—
原来,自从去年正月被李林甫胁迫,杨慎矜违心地出头诬陷了韦坚 和皇甫惟明后,总是心神不宁,日夕忧惧。他觉得自己干了损阴德的事, 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他也预感到,李林甫挤倒了韦坚一伙后,决不会放过 自己,迟早要对自己下毒手。
他忽然想起了与他素有交往的江湖术士史敬忠。
这个史敬忠也是个怪人,幼年出家当了和尚,成年后又蓄发还俗,读 了大量阴阳玄象的书,据说能推算出人生祸福,帮人趋吉避凶,还会驱鬼 除邪,符水治病,不少人崇敬地称他作 “活佛 ”。家住长安城内,到他家 求 卜请药者络绎不绝。
杨慎矜派人去请史敬忠,却没有请来。原来史敬忠已隐居到汝州临 汝山中去了。
杨慎矜只得又派家人带着礼品,到千里之外的临汝山去请。
史敬忠终于被请来了。杨慎矜待如上宾,接风晚宴后,把史敬忠延 进密室,请他为自己 卜算吉凶。
史敬忠长叹一声:“七郎盛情相邀,连累山人受厄了!”杨慎矜在本 家兄弟中排行第七,年龄又比史敬忠小一辈儿,所以史敬忠称他为 “七 郎 ”。
杨慎矜惶惑不解地望着史敬忠。
“山人下山前已经算定,此行将遭殃祸,能免一死就是万幸了。”史 敬忠解释道。
“以仙公清德,尚不能自免红尘灾厄之累吗?”
“在劫难逃。此正所谓良医之子,多死于病,良巫之子,多死于鬼。 明于谋人,暗于谋己呀! 祸从何起,尚不可知,然灾星罩顶,已成定势。” 史敬忠又是一声长叹。
杨慎矜心里感到不安,但他更关心自己的命运:“仙尊既已辱临,还 恳望能不吝指点杨某迷津。”
“山人下山时即已知七郎尊意,已为七郎 卜算过了。”史敬忠呷了一 口茶,慢悠悠地说。
杨慎矜屏息静听下文。
“恕山人直言,七郎勿惊。 山人算定,非但七郎,连尊伯仲慎余、慎 名今年内都有杀身之灾。杨氏赤族之祸!”
杨慎矜惊出一身冷汗。
他是隋炀帝杨广的嫡系玄孙,帝王裔胄。他的父亲杨崇礼开元初年 (713)做太府少卿,主管国库财物,在职几十年,公清如一,吏员们连一 寸帛、一文钱都不敢欺隐,是举国公认的理财有方的能臣。杨崇礼九十 多岁时,实在因年老不能继续任职了,提出了辞呈。李隆基听说他有三 个儿子,名唤慎矜、慎余、慎名,都像父亲一样勤恪清白,聪察能干,便亲 自考核,果然名不虚传,对杨慎矜尤为满意,便降旨拜杨慎矜为监察御 史,主管太府出纳;杨慎余为司农丞,监理京城粮仓;杨慎名为大理评事, 摄监察御史,充任东都洛阳含嘉仓的出纳使。
这兄弟三人就职二十年来,确实都很胜任。特别是杨慎矜,异常精 明,善于聚财理财。各州郡缴纳的庸调,成色如何,是否受了雨淋水渍, 有无伤破,他都一看便知。不合格的,他都要向该州郡加征钱物。这就 为皇上多收了大量财物,皇上对他和他的两个兄弟的理财本领十分赞 赏。皇上近来挥霍无度,需要杨氏兄弟这样理财的能臣。
见杨慎矜惊得半天不说话,史敬忠又说道:“七郎勿忧,山人已为七
郎想好了一条避祸之计。”
“怎么办?”杨慎矜急不可待地问。
“随山人去临汝山中买下山庄良田,弃官隐居,非但可避目下之灾, 且可逃天下大乱之劫数!”
“天下大乱?”杨慎矜更吃惊了。
“山人半年来夜观乾象,已经算定,不出十年,天下大乱。如今朝堂 衮衮诸公,九死一生;长安百姓,也有兵火之劫!”
“咣— 啷啷……”门外突然传来怪响。
杨慎矜一惊,打开房门一看,是侍女明珠慌乱失措地立在门 口。她 是奉了主母之命,来为杨慎矜送参汤的,走到门口,听到史敬忠耸人听闻 的预言,心里一惊,失手把手中的托盘跌落在地上,盛参汤的玉碗摔成 三瓣。
近来杨慎矜郁闷不畅,性情变得暴戾易怒,今天听了史敬忠的话,更 是慌乱烦躁,又怀疑明珠有意偷听了他们的密谈,便把胸中的恼恨、愤 怒、烦躁都发泄到了这个婢女身上,破口大骂一通,喊来家丁,要把明珠 拖进后园打死。
史敬忠也离座踱到了门口,拍了一下杨慎矜的肩膀,说道:“七郎无 故杀掉十头健牛,何其愚也?”
“十头健牛?”杨慎矜没有细品史敬忠的话,回头问道。
“此婢可换十头健牛。去临汝山中,每年可耕田十顷。” “仙公,我杨慎矜只能买婢,岂有卖婢之理?”
“七郎既自忧自惕,岂可伤我佛好生恶杀之德,再结鬼怨?” 杨慎矜长出了一口气,说道:“烦仙公代为处置如何?”
第二天早饭后,史敬忠告别杨慎矜,要回他在长安的宅第看看。杨 慎矜另派了一辆小牛车,载着明珠,随在史敬忠马后。
连人称“活佛”的史敬忠本人也未料到,半路上就出了个买主,强买 了明珠。
他走出杨府不远,迎面遇到柳府的人拦路相邀。
原来,当今贵妃杨玉环有三个堂姐,大姐嫁给了崔氏,三姐嫁给了裴
氏,八姐嫁给了柳氏。这杨氏三姐妹因杨玉环的得宠而显贵起来,经常 出入皇宫,皇上称她们为“皇姨 ”,哪个朝官想升迁调转,托她们向皇上 一说就成。有人听说,皇上要封这杨氏三姐妹为诰命夫人了。这几天, 杨贵妃的八姐柳氏身体不适,想请人做法事祛病求福,听说活佛史敬忠 回长安来了,便派人来请。
史敬忠不敢推托,只得径直来到柳氏府上。柳氏对他也是毕恭毕 敬,一口一个“仙公”。见礼用茶后,史敬忠答应今晚星斗满天时来为她 做法事,便告辞出来。柳氏亲自送到楼下,见史敬忠还带着一辆小车,便 问道:“车中何人? 是仙公宝眷吧? 怎么不请出来相见?”
史敬忠很是尴尬,连忙分辩道:“非也。车中女婢,忤恼了主人,杨 大人要将她杖毙。山人不忍其死,假说卖她可买十牛耕田,杨大人才饶 她不死,听凭山人代为处置。”
柳氏命从人挑起车帘,见明珠生得高大端庄,有一种别于一般少女 的健美,心里便喜欢了,向史敬忠问道:“仙公真要卖她吗? 只怕仙公尘 缘未断吧?”她和杨氏其他两个姐妹一样,言语谑浪,玩笑话张口就来。
“罪过,”史敬忠的脖子都羞红了,“山人一时要救她不死,岂敢别有 他意?”
“既然如此,我偿仙公十牛之资,把她留给我吧!”柳氏皇姨真把史 敬忠当成斩绝七情六欲的活佛了。
其实,史敬忠也是凡胎俗骨,也根本不会什么阴阳术算。不过,他很 聪明,精于揣摩世情和世人的心理,懂一些天文和医药知识,加上能言善 辩,便骗取了“活佛”的美名。他向杨慎矜预言不出十年将天下大乱,是 因为他看出,皇上沉湎声色,不理朝政,政权集中于奸相李林甫之手,兵 权集中于边帅之手,长此下去,天下焉能不乱? 他预言杨慎矜兄弟有灾 厄,也是看出李林甫搞垮韦坚和李适之一伙后,杨慎矜必然成为李林甫 的攻击目标,狐狸打尽,兔子的命运还用得着推算吗? 杨慎矜是隋帝的 后代,李林甫要害他,必然会加给他谋反的罪名,那岂不是灭族之祸吗? 他和杨慎矜一向有交情,这次又下山来杨府,将来杨慎矜倒霉,他岂能不 受牵连? 不过,这些话从史敬忠口里说出,便显出一种神秘的天命色彩。
听了柳氏皇姨的要求,史敬忠心里暗暗叫苦。杨慎矜发怒时,他倒 是真想救明珠不死。可酒后在杨府睡了一觉,到今早离开杨府时,他对 明珠已有了欲念,杨慎矜也看出来了,才命人为她换了衣衫,备车相送。 没想到这位皇姨竟说破了他的心事,还要从他手里买去明珠。舍了这美 人还没什么,可这美人昨晚若真的听去了他与杨慎矜的谈话,传扬出去 可就是孽障到了。但他哪敢不答应? 谁不知道,杨氏姐妹直通皇宫,一 言可定他人生死祸福? 他只得顺水推舟道:“善哉,妙哉,此婢既得其 所,山人也了却一桩俗事,哪里还敢受其值?”
于是,明珠成了柳氏皇姨的随身侍女 … …
听了明珠的自述,李隆基怫然不悦。在他看来,臣子对他这个皇上 应该虔心竭诚,臣子自 卜祸福,推测吉凶,就是对皇上的不信任,怀有二 心。他又向明珠问道:“史敬忠是什么样的人? 以前到杨府都做些 什么?”
“以前到杨府,常是夜间在庭院中设法坛,指星斗,说天文,焚香烧 符……”
“妖僧!”李隆基骂了一句。明珠的话,使杨慎矜在李隆基心目中的 形象蒙上了浓重的阴翳,但他还不忍立即降旨惩处杨慎矜,杨慎矜给他 的良好印象还没有完全销蚀。二十年来,杨慎矜忠勤职守,为他聚敛了 大量财物啊。
现在,站在太液亭上的李隆基,想起大修华清宫要用钱,自然又想起 了杨慎矜,想起了两天前的事。
这时,太监来报说御史中丞、户口色役使王铁求见。 李隆基沉吟了一下,吩咐道:“宣!”
不一会儿,王铁来到太液亭。他是来向李隆基报功的。
今春,崤山以东的几个州郡天旱不雨,收成不佳。州郡长官把灾情 申报上来,李隆基只得下诏对灾区“给复 ”一年,就是免去灾区一年的租 税。王铁充任的户口色役使,主要职务就是按户口核收租税。他看出皇 上下诏“给复”很不情愿,不过是为了明君“爱民如子 ”的名声才不得已 而为之。于是他来了个明免暗不免,向灾区宣布,租税可免,但 “辇毂
费”不能免,就是要缴纳运输费用。往年交租税,不也要用车马船只送 到指定地点吗?今年不交租税就算了,但运费还要按数缴纳。他故意把 辇毂费定得很高,结果搜刮上来的辇毂费一点也不比往年所交的租税数 目少。现在,他赶在皇上去华清池前,把今年全国租税、包括灾区辇毂费 征收的总账算完了,来向皇上报账邀功。
听了王铁的启奏,李隆基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爱卿为朕理财 有方!”
科举和注官,都要考察身、言、书、判几项。身,就是要求相貌端正, 身材匀称。李隆基又特别注意举子和官员的相貌。朝野近两万名官员 中,不论被后世称作奸臣的还是被称为忠臣良将的,相貌都说得过去。 这个王铁也不算丑陋,只是眼睛稍小些,与脸上其他器官不太协调,因 此,他在朝官中就算得上其貌不扬了。
王铁听了十分得意,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又补充道:“账目副本都已 呈报李右相和杨少卿大人了!”
李隆基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呵叱道:“以后少提杨慎矜。听说你 和他是亲戚,以后休再与他来往!”
见皇上变了脸色,王铁连忙答道:“臣遵旨!” “爱卿且退!”李隆基又传口谕。
从太液亭出来,王铁心里暗自狂喜。从皇上的言语表情上,他断定 皇上已相当讨厌杨慎矜了。杨慎矜在朝廷的地位动摇了! 他对杨下手 的机会来到了!
王铁的父亲和杨慎矜是姑表兄弟,杨慎矜是王铁的表叔,但杨慎矜 比王铁大不了几岁,两人少年时十分亲密。杨慎矜显达之后,也曾向皇 上推荐王铁。王铁现在能进御史台做上御史中丞,就是借重了杨慎矜之 力的。按理说,王铁应该感激杨慎矜了吧? 其实大谬不然,王铁早已仇 视杨慎矜了。
王铁当上御史中丞后,便自尊自贵起来。杨慎矜对他却还是直呼其 名,王铁心里便不舒服;杨慎矜又爱和王铁开个玩笑,有时甚至把玩笑开 到王铁的母亲头上,王铁更为恼火。
更主要的,王铁的仕途欲望太大。他在心底里把一切官位比自己高 的人都看成自己的对头:不搞掉地位比我高的人,我的官位怎能升高? 去年李林甫整倒韦坚一伙时,王铁就卖了大力,因为韦坚一伙的地位比 他高,他本能地仇视他们。至于杨慎矜,即使没有得罪他,他有机会也要 对杨慎矜下手。因为杨慎矜权位比他高,比他更受皇上的重用。皇上昏 庸不理朝政,朝堂成了你争我夺的杀场,还讲什么恩义亲戚!
王铁离开了太液亭,沿宫中的甬道依次穿过含凉殿、蓬莱殿、紫宸 殿,刚到紫宸门的拐角处,恰好与杨国忠对面相逢。王铁因为心里高兴, 跨步格外大,险些和杨国忠撞个满怀。
这个杨国忠,是杨贵妃的一个堂兄,现在是御史台中的六品侍御史。 虽然官阶比王铁低两品,但王铁对他从不敢怠慢。 因为杨国忠不单是皇 亲,而且颇得皇上青睐。皇上和皇姨们赌钱,都是召他进宫在一旁算赌 账。在皇上耳边添言送语很方便,宫中的事情也无所不知。
王铁收住脚,施礼道:“险些撞了杨大人,恕罪恕罪!”
杨国忠毕竟还只是六品官,对朝臣们也不敢放肆,何况王铁是他的 顶头上司,他赶忙还礼:“不敢不敢。王大人何事走得如此匆忙?”
王铁心里一动,何不向杨国忠摸摸底? 他皱眉叹气道:“适才进宫面 圣,启奏租税之事。开初圣颜和霁,可当我语及杨慎矜杨大人时,圣颜忽 然不悦,我甚是惶恐 … …”
杨国忠一听就明白了。他和王铁一样,心里也把权位比自己高的人 都看成政敌。但现在他的权位还太低,比他权位高的人还太多,他还无 力把那些人都一一搞掉,只能像林中气力不足的恶兽一样,挑唆虎狼争 斗,自己躲在树丛中看虎狼厮杀。等虎狼们自相残杀、死亡殆尽的时候, 他就可以出面做林中之王了。 比他显贵的朝臣中,不论谁整谁,不论谁 整倒了谁,他都暗中庆幸。他也知道王铁的为人,知道王铁和杨慎矜的 微妙关系。他要顺风放火,让王铁出面去斗杨慎矜。
于是,他把皇上对杨慎矜不满的原因告诉了王铁,最后说:“大人和 杨大人是亲戚,还是小心些为妙,免被牵连 … …”
“多承关照。”王铁又施一揖,告别杨国忠,向宫外走去。
出了大明宫,王铁没有再去皇城的御史台坐班。他知道,这时整个 皇城的百官衙署里,官员们怕已全部走光了。按早先年的规矩,宰相坐 班要到午后六刻,其他百官则要更晚些。李林甫当了宰相后,奏请皇上 准许,说天下太平无事,不须拘于旧制,宰相午前巳时即可归私宅,百官 们一般到午时也就离衙回家了。特别是现在,皇上还有一天就要去华清 池了,大臣们谁还有心思坐到午间?
他也没有直接回自己的府第,而是直奔李林甫家。他知道,要对杨 慎矜下手,必须先征得李林甫的同意。李林甫大权独揽,决不允许朝臣 有自己意志和部署之外的攻讦和倾轧。你要弹劾谁,你要告发谁,事先 都要得到他的默许,否则,你即使告发了与他有杀父之仇的人,他也不会 轻饶了你。
李林甫的心思是谁也摸不透的,谁知道他今年还想不想再制造一个 冤案,再杀掉一批人?
两年来,李林甫以韦坚谋反的案子为契机,已经杀掉不少人了。
韦坚和皇甫惟明被贬为太守后,李林甫又奏称李适之是韦坚的同 党,把李适之挤出宰相的班列,贬为宜春太守了,同时被贬的还有韦坚的 弟弟韦兰、韦芝,甚至连韦坚的外甥、皇上的亲侄子新王李琄也被贬为外 郡的别驾。
接着,他又奏称韦坚和皇甫惟明谋反查有实据,派出御史,把已被贬 官的皇甫惟明和韦坚赐死。
李适之知道大限已到,喝毒药自杀而死。
开元初年(713) , 李隆基重用姚崇等人大治天下,疏远了随他起兵 诛灭韦氏和太平公主的刘幽求等人。刘幽求口出怨言,被贬为地方官。 当时王琚正奉旨执行巡阅边防军的使命,也同时被贬为地方刺史。三十 多年来,王琚一直在外为官。起初,他对皇上真有功高赏薄之叹,后来看 到姚崇、宋璟治理天下的才干确实远在自己之上,也就渐渐服气了。这 几年来,他见皇上越来越昏庸荒淫,不理朝政,听凭李林甫专权,觉得国 家前途堪忧,自己又无能为力,同时也感到自 己年事已高,余生有限,便 生了以酒色了此残生的念头,多蓄姬妾,广收财路,酒后还时常谩骂李林
甫,自然成了李林甫的眼中钉。李林甫授意别人告发王琚受贿贪赃,把 他由邺郡太守贬为江华郡司马。
王琚被贬后,怨气更大了,常对别人说,凭他的天资,如果少年时学 道,恐怕早就成仙了。何苦误入红尘,自惹这无边的烦恼!今年年初,他 听说御史罗希奭在青州同日杖杀了他的朋友李邕和裴敦复,便先把妻儿 打发回故乡,又命姬妾为自己做了最后一次歌舞,赐钱遣散。剩下一人 后,他喝得烂醉,在院门上题诗一首,寄情寓意,其中几句是:
堪叹诸葛真多事,何必辛苦出茅庐。 当时若从赤松游,何愁不登青霞路?
题完之后,他砸碎了家中全部酒坛,点燃了房屋,大哭大笑,饮药自 杀,因药力不足,又在庭院中自缢而死,结束了他性情和经历都充满矛盾 的一生。
想起这一桩桩惨案,王铁心里暗骂李林甫的阴险可怕。 因为王铁心 里明白,这些惨案,都是李林甫意志的体现,是李林甫在排斥异己,在杀 人立威,但表面上,又似乎都与李林甫无关。这些案子,都是第三者告发 的,又都是另一个第三者去执行的,他李林甫只不过将大理寺、御史台、 中书省等机构的审理意见上报给皇上,又将皇上的旨意下达,付诸实施 而已,完全是一个老成持重、严格按章办事的样子。奸险到一般人看不 出他的奸险,这种奸险才是可怕的!
李林甫的宅第在平康坊东南隅,平康坊西北与皇城只隔一条街,北 距大明宫也仅有四坊之隔,东面则紧靠东市。李林甫上朝,家人采买货 物,都很方便。平康坊的北部妓女聚居,所以平康坊素有“风流薮泽 ”的 雅称。
不过,李林甫可是从来不逛妓院的。
王铁的轿子终于来到了李林甫的门前。
通报,请进,揖礼,寒暄,敬茶,王铁和李林甫分宾主坐在客厅中。 “柏台大人莅临,必有见教!”李林甫语调平和,客客气气。
从汉代开始,御史台的官署院内都种植柏树,其他官署的官员对御 史大夫往往尊称“柏台 ”。而王铁现在还不是三品的御史大夫,只是四 品的御史中丞,所以,李林甫称王铁为“柏台”,就显得特别客气。
尽管王铁是李林甫府里的常客,尽管李林甫对他这样客气,王铁心 里也是紧张的。任何人和李林甫单独坐在一起,都会感到一种沉重的压 力。因为李林甫权势太重,城府太深,人们几乎无法从言语表情上判断 他的喜怒,而他的喜怒,又往往决定着对方的身家性命。
好在来李府的路上,王铁就想好了引起话题的方式。这个方式很简 单:老实述说今天皇上的态度和杨国忠透露的情况。这样,既可给李林 甫一个老实忠顺的印象,又可暗示李林甫,挤倒杨慎矜的机会到来了,同 时也可看出李林甫的态度。
王铁如实述说了午后的见闻后,做出胆小且没有主意的样子,试探 道:“下官不幸和杨慎矜是亲戚,特来潭府求教。”
杨慎矜是帝王之胄,理财的才干又为朝臣所公认、皇上所赏识,这就 犯了李林甫的忌,怕他有朝一日挤进宰相的班列。李唐开国后,隋帝的 后代和亲属做上宰相的可是大有人在啊!何况,出头诬陷韦坚和皇甫惟 明谋反时,杨慎矜表现得很不情愿,很不主动,这就更使李林甫不满。如 今韦坚一伙被打发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李林甫自然要转而对付杨慎矜 了。听了王铁的述说,他心里暗自高兴,铲除杨慎矜的机会和工具都来 到了!
他不正面回答王铁的话,而是慢悠悠地说道:“圣上最忌讳的是朝官 与术士往来。一旦杨大人事发,纵然圣上明察秋毫,不涉无辜,但百官之 口难塞,谁都知道柏台大人与杨大人是亲戚,而且柏台大人备位御史台, 也是杨大人荐举的啊!”
王铁心里暗骂:说什么百官! 谁不知道翰政在你手中,百官都要揣 度你的心思办事?但他又做出惶迫无计的样子,问道:“然则,下官当如 何……下官唯恩相之命是听!”
“法不徇私,自古而然。柏台大人若早有大义灭亲之举,或许可在 百官面前自明自白;若是落于人后,便百喙莫辩了。除此之外,哪还有什
么良策呢?”李林甫似乎在随随便便地说。
响鼓不用重锤。王铁明白了,李林甫不但同意除掉杨慎矜,而且暗 示他可以充当原告,可以放手把杨慎矜置于死地。
“恩相厚意,下官心领了!”王铁站起来告辞,表示他明白该怎样去 做了。
李林甫也起身送客,似乎漫不经心地补充了一句:“到华清池以后 再说吧,皇上起驾前也就算了!”
王铁明白,李林甫连对杨慎矜下手的时间都规定下来了。 有了李林甫的令箭,王铁便可以放手去干了。
三天之后,华清池李隆基的御案上,出现了“飞语 ”,就是匿名信,告 发杨慎矜:与妖僧往来,妄言天命,家有谶书,谋复祖业。
李隆基召来了李林甫,把匿名信往他面前一丢。
李林甫捧起来,认真读过后,郑重地说道:“臣以为,陛下平天下、御 群臣,应按成规办事。弹劾纠察百官,应凭百官的奏章、御史的弹文,不 可轻信这藏头露尾的飞语。”
李隆基说道:“爱卿之言,自然有理。但据朕所知,此飞语中条款并 非凭空捏造。爱卿还是去查一查吧!”
李林甫心中暗喜,口上却说:“臣遵旨命有司去办,如查无实据,当 追查飞语之所由来!”
大网拉开,鹰犬出动。
杨慎矜被关押起来了,然后便是抓人抄家。然而案情进展得并不似 王铁、李林甫想象的那样顺利。
太府少卿张瑄是杨慎矜荐举擢拔的,最先被抓了起来,由殿中侍御 史卢铉主持审讯。然而,任百般拷打,他就是不肯按卢铉的意思招供。 卢铉便动用吉温发明的刑法:驴驹拔橛。把张瑄拔得身体长出平时数 寸,眼鼻流血,腰细欲绝,但张瑄至死不招。
杨国忠去杨慎矜家抄家,并未搜出任何罪证。
吉温来到东都洛阳,逮捕杨慎矜的两个兄弟杨慎余和杨慎名,既未 审出谋反的口供,也未搜到谋反的证据。
王铁心里发慌了。这倒不是怕此案不能成立,皇上反过来追查飞语 的事,因为皇上对杨慎矜已经不满了,不会轻易怀疑飞语所告的真伪;何 况飞语也不是他写的,而是他暗示殿中侍御史卢铉搞的。他在仕途上还 有更大的欲望,不愿赤膊上阵去告发杨慎矜,那样会把自己在百官中的 形象涂得太黑,不利于将来更大的举动,杨慎矜毕竟是他的表叔,对他有 过荐举之恩。他是怕李林甫嫌他办事不利索,甚至把他扣进这张网里, 或者把他作为向杨慎矜谢过的牺牲品。李林甫表面上处于超脱的地位, 怎么干都有理,也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他找来卢铉。卢铉官职是殿中侍御史,是个从七品下阶的小官,职 务是掌管殿廷的仪式。这次参与审理杨慎矜一案,是王铁向李林甫推荐 的。卢铉看明白了,这个世道,没有指鹿为马的本领,不厚颜卖身投靠权 臣,官阶是无法提高的。他的品阶太低,三品以上的大官他巴结不上,在 他眼里,四品官的王铁就是他值得投靠的人了,所以总和王铁兜揽,大献 殷勤。这次接受了王铁的暗示,大胆地写了飞语告发杨慎矜。没想到, 这倒成了王铁牵住他的绳索。
王铁对他说:“你飞语告发杨某,现在查无实据。此事李右相有所风 闻,一旦追查起来,怕是 … …”
卢铉像是掉进了冰窖里,连心都凉透了。好半晌才说道:“刑法都 用尽了,张瑄只剩一口气,可就是不招承。”
“人证没有,物证也未搜到,你告他家有谶书,岂不是凭空捏造、诬 陷大臣?”王铁又问道。
卢铉心想,那不是你说的吗? 可他不敢说出口。 “废物!”王铁一甩袍袖,一本谶书落到卢铉脚下。
谶书,自从问世之后,有时被利用,有时被查禁。王莽谋立新朝时, 一些臣僚便争相解释谶书,说新朝当兴,王莽当立。刘秀起兵,也用它来 笼络人心;曹魏立国后,便宣布它为禁书;隋炀帝还曾派使者到各地搜焚 谶书。李唐建国以后,也几次明诏禁毁它。可是,事情就是这样奇怪,越 是皇上禁毁的东西,越有生命力,越是常常在皇上周围的人中间流传。 现在,王铁甩给卢弦的就是一本地地道道的谶书。现在,它又作为一件
法宝被利用了。
卢铉一怔,很快便心领神会,弯腰拾起谶书,放进自己的袍袖中。
第二天,王铁又派人去洛阳,暗示吉温,常与杨慎矜来往的妖僧名叫 史敬忠,住在临汝山的田庄中。
案情马上有了转机,卢铉带人去长安杨慎矜宅中又一次搜抄,亲自 从杨慎矜爱妾韩珠团寝室竖柜的暗盒内“搜 ”出了谶书,并严刑拷打韩 珠团。韩珠团挺刑不过,只得屈招:此书是杨慎矜交她保管的,要她人在 书在,不得遗失,不得示人。
临汝山北距东都洛阳不到二百里,吉温捕人又有经验,对隐居在那 里的史敬忠自然手到擒来。史敬忠和吉温的父亲吉琚是老朋友,吉温年 幼时,史敬忠常抱着他玩耍。可是,这次史敬忠成了吉温手中的人犯,吉 温却从不和他说一句话,把他铁链锁颈、黑布蒙头地绑在一匹马上,径直 押往华清池。
吉温知道,案子办得如何,决定着自己的命运—李林甫在看着自 己呢。
一行人走到新丰县东面的戏水时,吉温让手下的吏员去向史敬忠诱 供:“杨慎矜已经招承,曾请你解释过谶书,准备复兴隋朝帝业。你若想 活,趁早招供,现在还来得及,可算得上首告;若是不想活,不如现在就投 戏水而死,尚可图个全尸,免得到华清池再受刑挨刀。”
史敬忠当即表示愿意招供,高喊着吉温的行第:“七郎,请给我纸 笔!”吉温在同辈兄弟中也排行第七。
吉温却骂道:“带毛妖僧,你招个屁! 你知道该怎么招供吗? 等着 挨刀吧!”说完,他又命手下人驱使史敬忠继续赶路。 他要再吊一吊史 敬忠的胃口,以便让史敬忠能更好地按自己的意志招供。
离华清池也就剩十里路的时候,史敬忠从马背滚落到地上撒泼,不 肯再走了。他哭着哀求吉温,允许他做个首告以期得到从轻处罚。吉温 见火候已到,令人除掉史敬忠头上的黑布,解开手上的绑绳,丢给他三张 纸,一支笔,让他在一株桑树下写供词,口中骂道:“妖僧听着,只这三张 纸,你可想好了再写。懂得我的意思尚可活,写错了必死无疑!”
史敬忠自然明白吉温的意思,完全按吉温的意思 “招供 ”:杨慎矜谋 复祖业,家藏谶书,曾两次请他解图谶。特此首告。
史敬忠写完,吉温把三张纸夺过来看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塞进了 袍袖,这才对史敬忠拱手一揖道:“老人家勿怪,吉七公事公办,不得不 如此!”
有了卢铉“搜 ”出的谶书,又有韩珠团和史敬忠的供状,算得上物 证、人证俱全了,由刑部、大理寺长官和侍御史杨国忠组成的特别法庭, 这才开始审讯杨慎矜。
在物证、人证面前,杨慎矜知道:案子如铁铸成,招供也是死,不招供 也是死。难道堂堂帝王之胄,生就的俊美伟岸之躯,要遍受酷刑,皮焦肉 烂后再去死吗?难道要像一般囚犯那样辗转呻吟于五花八门的刑具上, 受辱于那些不良汉们吗?
他看过物证、人证后,长叹道:“我一向避嫌,从不蓄谶书,此物怎么 跑到了我家? 不过就是让我死罢了! 我‘招供 ’就是了!”
杨慎矜“招供”后,特别法庭便可以结案了。案卷经罗希奭加工润 色后,报给了李林甫,李林甫又把它送到了李隆基的御案上。
李隆基传下了圣旨:赐杨慎矜兄弟三人自尽,家属流配岭南;史敬忠 本应处死,念其首告,重杖一百,家属流配。杨慎矜的属官、亲朋被株连 几十家。
又一起冤案就这样铸成了。
李林甫很满意,他又除掉了一个可能入相的人。 王铁笑了,他又除掉了一个地位比他高的人。
寒风中,骊山顶上的松柏发出阵阵叹息。杨慎矜兄弟不是什么忠臣 良将,但他们和韦坚、李适之、皇甫惟明等人一样,死非其罪。朝政越来 越混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