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二十四年(736) 十一月二十七日,朝会在大明宫含元殿举行。
金碧辉煌的含元殿,是大明宫的正殿,整个殿堂建筑在一个夯实的 黄土台基上。这个黄土台基,高一丈五尺,东西长三十丈,南北宽十五 丈,它上面的含元殿,东西长二十丈,南北宽七丈五尺,高十二丈,柱、额、 门窗涂成红色,殿墙以白色为底色,画有红线,门钉和栏杆饰有鎏金,殿 顶是用黑色琉璃瓦铺成的。它的左右,各有一个配阁,都有回廊和正殿 相通,左阁称翔鸾,右阁名栖凤,两阁直线距离为六十丈。这座大殿,是 大明宫里最高的宫殿,如遇秋晴,站在第二层的廊檐下凭轩远眺,可以饱 览终南山那秀丽的景色。
从含元殿的正门到大明宫的正门丹凤门,是一条长三十丈、宽十丈 的石砌台阶路,称作龙尾道。龙尾道由高渐低,两旁对称地排列着青石 栏杆。
整个长安城内,专管城门和宫门锁钥的就有八百人。和夜晚关城 门、宫门一样,早晨开宫门和城门也都有一定的时间。清晨,承天门的鼓 楼要击晓鼓一刻时间,鼓声停止,长安城和皇城门打开;同时,街鼓 “咚 咚”敲响,表示长安城的宵禁解除了。第一通鼓声停止,宫城的正门打 开;第二通鼓声停止,承天门和各皇宫钟楼便响起悦耳的晓钟声,各宫殿 的门一齐打开,早朝的时刻便到了。
朝会的仪式是庄严的,也是千日一律的。
今天的朝会也和往常一样,钟楼的钟声敲过最后一响,大明宫内含
元殿的正门被隆隆推开。
百官从朝堂鱼贯而出,立于含元殿下。
与此同时,李隆基身穿赤黄袍,头戴折上头巾,脚登六合靴,在太监 的引导下,徐徐升上御座。
金吾将军趋上殿阶,奏称左右厢内平安。
宰相裴耀卿、张九龄、李林甫和中书门下省的官员在阶下跪拜,然后 拾级登上含元殿。
内谒者宣呼仪仗队中的衙内仗入宫立仗。衙内仗便由侧门依次进 入大明宫,从含元殿阶前到丹凤门,在龙尾道两旁依次排开。这衙内仪 仗队分为五队,分别称作供奉仗、亲仗、勋仗、翊仗、散手仗,他们有的手 持绣有龙蛇图案的旌旗,有的手扶长枪大戟,像龙尾道旁的石栏杆一样, 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散手仗的下面是对立的八匹立仗马,金鞍绣鞯黄 幛,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每匹马旁都有两名戎服执鞭的人,称作 “进 马 ”,肃立在马的左侧。
在奔向自己固定的站朝位置的过程中,细心的朝官发现,今天李林 甫的神态有些反常。往常,他总是走在侍中裴耀卿、中书令张九龄的后 面,今天,他竟一反常态,不但与裴耀卿、张九龄并肩齐趋,而且走在二人 中间;裴耀卿、张九龄二人像往前一样按上朝的礼仪俯首躬背登殿,而李 林甫却故意挺胸昂首给朝官们看。
李林甫这样做,是有理由的。
各条渠道来的消息都证明,今天早朝,裴耀卿、张九龄将一起从宰相 的位子上被撤下来,而他李林甫,将取代张九龄,出任中书令!
这个消息,昨天晚饭后他就知道了,是宫奴牛贵儿到他家中报告的。 这牛贵儿是武惠妃的亲信,专门替武惠妃传递宫内外消息。他告诉李林 甫,皇上决心撤换裴耀卿、张九龄的职务,已命人起草好了诏书;他还说, 张九龄还给皇上献了一篇《白羽扇赋》,借题发挥,要求辞去中书令的 职务。
这个消息,昨天傍晚张九龄本人也已用特殊的方式通知了他。
自从出现了诗这种文体之后,诗人们用它抒发愤懑,寄托情怀,歌功
拍马,写心求爱,可现在的张九龄,却用它来写降书。昨晚,他写了一首 诗,派人送给李林甫,题曰《归燕》:
海燕何微渺,乘春亦暂来。 岂知泥滓贱,只见玉堂开。 绣户时双入,华轩日几回。 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
他唯恐李林甫这个不学无术的政棍看不懂,所以把诗写得特别浅 显,主题一目了然:我斗不过你了,要让位给你了,你也高抬一下手饶了 我吧!
李林甫本来是经常面带笑容的人,今天故意锋芒毕露,在群臣面前 故意抖威风,也是经过一宿思考的。他武无攻城野战之功,文无经邦治 国之策,才与德都不足以服人,必须在这就任前的时机以威势震慑住满 朝文武!朝廷上的官,最大的莫过于侍中和中书令,他李林甫敢旁若无 人地走在二人中间,这本身就是一种示威:裴耀卿、张九龄尚且被我斗倒 了,我都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了,你们群臣还不知趣些吗?
殿上殿下的群臣三呼万岁已毕,张九龄手捧象笏,出班奏道:“臣中 书令张九龄,蒙陛下不弃愚钝,待罪相位,倏已四载。上不能辅弼陛下以 光帝业,下不能有益黎庶膏泽百姓,罪实非轻。近者,臣贱体衰弱,时生 病痛,自感力不从心,才不胜任,谨请陛下天恩,许臣纳还官爵,放归故 里,臣不胜惶恐之至。”
望着张九龄清癯而白皙的面庞,细高的身躯,真诚中又带几分惶惧 的表情,李隆基心里顿生几分凄恻。这个张九龄,从长相到才学,从文章 到举止风度,他都十分喜欢。张九龄做中书令,也是恪尽职守的,性情虽 然固执甚至有时急躁些,但心地是坦白善良的,罢免他的中书令,李隆基 真有些不忍心,也舍不得。他真能是结党营私的人吗? 昨天已经下定的 结论,此刻又有些动摇了 … …
处分安禄山事情还不到半年,又一场官司打到皇上这里:中书侍郎
严挺之为贪赃犯王元琰开脱罪责!
蔚州有一个盐商,他的儿子魏仲通精通经义,醉心于科举考试。科 举,分为进士和明经两科,不论哪一科,都规定要有地方官的推荐才能入 京应考。可是,盐商的家庭出身是为世人所轻贱的,所以多年来魏仲通 一直得不到推荐。魏仲通的老父爱子心切,万般无奈,想出了行贿这一 招数。他偷偷买动了刺史王元琰手下的一个书吏,由书吏在王元琰面前 极力称赞魏仲通的才学和人品,王元琰才推荐魏仲通赴京应考。魏仲通 的父亲又通过那个书吏将三百两 “谢银 ”悄悄交给了王元琰的夫人崔 氏。事情败露后,王元琰被押解来京,下到大理寺狱中,皇上指定中书侍 郎严挺之和大理寺卿徐峤主持审理此案。这又使普通的贪赃受贿涂上 了一层桃色。
之前,严挺之这个小小的太原军少尹,竟敢蔑视堂堂开府仪同三司 王毛仲,拒绝向王毛仲交出军械,并把王毛仲擅索甲仗的事上告,使李隆 基对严挺之有了很好的印象。处死王毛仲以后,皇上召严挺之进京做了 吏部侍郎,不久又升做中书侍郎。
事有凑巧,这次严挺之办案,案犯王元琰的夫人崔氏,正是严挺之的 前妻!
严挺之与崔氏本来是一对恩爱夫妻,别看严挺之办公事异常刚决, 又嫉恶如仇,却生就一副九曲情肠,与结发之妻崔氏如胶似漆,恩恩爱 爱。可是,人间的事总有美中不足的,崔氏虽然年轻美貌,琴棋书画皆 通,却有一样不中婆母的意:结婚两年,没有生孩子。尽管崔氏百般在婆 母面前尽孝道,婆母总是一见到她就生气,横挑鼻子竖挑眼,最后竟以死 相威胁,逼令严挺之休妻。
高堂老母之命神圣不可违抗。严挺之只得忍痛把母亲的命令付诸 实践,一对恩爱夫妻终于生生离异了。严挺之不但让崔氏带走了全部陪 嫁的妆奁,还贴补了不少银两,把崔氏送回了娘家。崔家也是名门望族, 崔氏又生得漂亮,经人说合,不久又嫁给了王元琰做二房。崔氏到王家 不久,王家大奶奶一场大病过世了,崔氏便成了王家的当家大奶奶。
这次王元琰吃了官司,又落到严挺之手里,崔氏便向严挺之送来了
求援信,末尾还附了一首诗:
含泪临笺命笔日,犹忆生别吞声时。 红颜虽未为君尽,萧郎安忍做路人?
严挺之本来就想为王元琰开脱,大事化小,因为严挺之爱才。他了 解王元琰,知道进士出身的王元琰做地方官很有经验,很称职;他更爱蔚 州举人魏仲通,他主持今年科举考试时,发现魏仲通的才学在一般举子 之上。加上如果把事情闹大,对自己也没有好处,因为魏仲通是经他的 手考为明经及第,放了九品县尉的。更何况,现在又有崔氏写得很有感 情的信呢?
经过几次审勘,严挺之和徐峤制订了一个处理意见上报给中书令张 九龄:王元琰身为刺史,代天牧民,约束属员不力,属员婪索百姓而不觉, 有负天恩,贬官一品,改任他州别驾。
如果严挺之不是张九龄的好朋友,如果严挺之平时能得饶人处且饶 人,这事也就糊涂过去了。
可是,偏偏严挺之和张九龄非常要好,张九龄早就想推荐严挺之一 起做宰相,偏偏严挺之平时不会隐恶扬善,得罪了人,得罪的又是李林 甫,事情便闹大了。
李林甫推荐一个叫萧炅的人做户部侍郎。这个萧炅,脸皮厚,书底 薄。严挺之本来就鄙薄李林甫的为人,对李林甫援引的人也就没有好 感。碰巧有一天和萧炅一起到一个朝官家里拜寿,客厅里有一本《礼 记》,萧炅不自量力,信手把书翻开,摇头晃脑地把书里的 “蒸尝伏腊 ”读 成了“蒸尝伏‘猎 ’”,严挺之当着好多客人的面,着实奚落了萧炅一番, 劝他回府后好好和孩子一起从头学习“诗云子曰 ”。第二天,他又把这 一新闻在朝堂上宣布,并当众质问张九龄:“中书令大人,尚书省中怎么 冒出‘伏猎 ’侍郎?”张九龄也早就看萧炅不顺眼,上朝时便将此事奏明 皇上。李隆基也觉得可气又可笑,便打发“伏猎”侍郎去外地做刺史了。
这天午后,严挺之抱着有张九龄批示“可 ”的案卷来到宫中,李隆基
一边逗着鹦鹉一边听着严挺之的禀奏,刚要点头同意严挺之的意见,李 林甫突然出现了,他当着皇上的面质问严挺之:“严大人,此案有些情弊 吧? 三百两银子明明是到了王元琰夫人手里,怎么断成了‘属员婪索百 姓 ’呢?”
“据案犯交代,王元琰从未见到赃银。没有圣旨,难道还要拿问朝 官的夫人吗?”严挺之一见到李林甫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就来气,自 己又 生平第一次作弊,心里有些虚怯,一时找不到有力的词句回驳李林甫的 诘问,便以攻为守,向李林甫反问。
“没有圣旨,难道不可以请旨吗? 怕是严大人有些不忍心拿问吧?” 李林甫仍是笑嘻嘻地说,“年轻人太重情义了吧?”
李隆基听出李林甫的话里有话,才把注意力从那只宫里称作“红袍 道童”的鹦鹉身上移开,转身看着李林甫。
李林甫也把目光从严挺之那尴尬的脸上转向李隆基,笑眯眯地说: “陛下,臣听说王元琰的夫人崔氏是挺之的前妻呀!”
“唔?”李隆基的注意力更集中了:“挺之,果真如此?” “实有其事。”严挺之答道。
李隆基显出不高兴的样子:“既然如此,理应向朕奏明,回避此案。”
“臣前妻崔氏,不得母欢,已出之三年,与臣奉旨办案无碍。”严挺之 为自己开脱。
“退下!”李隆基见严挺之竟敢为自 己辩解,叱他退出殿外,又吩咐 太监:“去中书省宣张九龄进宫!”
严挺之退出后,张九龄进宫前,李林甫把这个案子的详情原原本本 地向皇上作了禀报。
原来,李林甫一直视严挺之为眼中钉。张九龄的这个朋友能文能 武,果断刚毅,迟早也是自己的对头。加上萧炅被贬黜的事,李林甫更是 憋了一肚子火气。这次严挺之办案,他原以为严挺之肯定会古板地按法 律办事,后来听说王元琰的夫人是严挺之的前妻,虽然他还不知道崔氏 向严挺之求情的细节,但觉得这里就有文章可做了,便派人暗示徐峤,办 案时诸事随顺严挺之,看他到底怎样发落。结果严挺之重案轻判的事滴
水不漏地传到了李林甫耳中。李林甫又指使徐峤出面,撒开人马,另办 一案,从魏仲通父亲那里取来口供,将转送赃银的书吏秘密押到京城,关 进京兆府狱中。
李隆基听了李林甫的禀报,十分满意,觉得李林甫对自己非常忠诚, 也非常能干。同时,他也产生了一个想法:通过这个案子,试一试张九 龄、裴耀卿对自己的忠诚程度。
张九龄来到宫里的时候,李林甫已经走开。李隆基问张九龄:“朕 已查明,严挺之办案,为罪人开脱。爱卿何失于粗疏?”
“挺之办事,向来公正。臣实不知其中有弊。”张九龄答道。 “罪人王元琰夫人乃挺之前妻!”
“按人之常情,对于出门另婚的妻子,决无恩义可言。换他人办此 案,只怕还要枉法罗织陷害前妻的后夫呢!”
“挺之虽已出妻,二人旧情不断,时有往来!” “臣不信有此事。”
“此事李尚书已勘查明白,案卷都在这里,爱卿自己过目吧!”
一听说李林甫插手了,张九龄便知道事情不妙了。他虽然从未和李 林甫正面冲突过,但他深知李林甫的为人,正如严挺之骂的那样,李林甫 是一个笑面虎,是一个咬人不露牙齿的恶狗。不用看案卷,张九龄就知 道李林甫肯定抓住了严挺之的把柄,自己也脱不掉干系了。他感到自己 被动了,只好说:“臣实昏聩驽钝,不料严挺之竟能办出这样的事!”
李隆基拖着长腔说:“可爱卿还几次荐他为相呢! 还是李尚书看人 看得透哇!”
张九龄退下后,李隆基又召来了侍中裴耀卿,问他对此案的意见。 裴耀卿开始也认为严挺之办案不会有弊。
李隆基终于相信了李林甫的话:裴耀卿、张九龄、严挺之是一党,通 同作弊 … …
此刻,坐在御座上的李隆基,很快从矛盾中定下心性:不管张九龄、 裴耀卿是否真的结党营私,昨晚的决定还要照办!
张九龄他们是否结党营私,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要选择一个能替
自己管理天下政务的宰相。
对日常事务,李隆基越来越厌烦。二十多年来,每天总是批阅奏章, 过问边情,赈济灾民,处理讼案,他感到乏味。他想找一个能干的宰相, 代替自己处理日常事务,使自己从繁杂的事务中脱出身来,做一个自由 自在的皇帝。经过两三年的观察,他相中了李林甫。在他看来,李林甫 最为忠厚,说话有根据,办事有板眼,老成持重又小心谨慎。最令他满意 的是,李林甫做礼部尚书以来,所说的话,句句合他的心意,所办的事,件 件都使他高兴。而张九龄就不行,好像什么事都得由着他自己的主意 来,否则就诤谏不休!
对于诤谏,不管是面折廷争还是上疏劝谏,李隆基也都越来越感到讨 厌!他渐渐悟出一个道理:所有的诤谏,都是那些臣子抓住我细枝末节的 小事儿大作文章,与其说是为了规劝我,倒不如说是为他们自己捞取直言 敢谏的美名!说什么“兼听则明”,难道我不“明”吗?不明,能从一个普通 亲王变成太子吗?能由太子变为皇上吗? 能稳坐二十多年天下吗? 不, 我是耳聪目明的!我不需要张九龄、裴耀卿这种人整天在耳边聒噪了!
拿定主意,照昨晚的决定办! 撤掉张九龄、裴耀卿! 用李林甫做中 书令!
李隆基刚要说话,补阙杜琎走出了班列。补阙,是个清要官,可以在 朝会时随时发言,对皇上的决定提出赞同或反对的意见。他站在张九龄 的左下方,双手持笏,躬身奏言:“臣以为,中书令张大人立身清正,文雅 博学,辅弼陛下多年,文声蜚然,政绩卓著,朝野皆庆陛下得人,应一如既 往,效命省台,不宜偷安引退。”
班列中的李林甫心里暗骂:这个混蛋,真是眼睛长到屁股上去了! 活该倒霉,今天就拿你给群臣做个样子看!
既然自己已经拿定了主意,杜琎的话自然成了李隆基的耳边风。他 慢慢扫视了群臣一眼,说道:“众卿可退到朝堂候旨!”
群臣退到朝堂,正在交头接耳地议论,近来专门宣布诏书的宦官袁 思艺带着两个小太监手捧圣旨来到朝堂。
“李林甫听旨!”袁思艺站在朝堂门口喊道。
李林甫抑制着心中的狂喜,跪倒在地:“臣李林甫听旨!”
袁思艺高声朗读道:“银青光禄大夫礼部尚书上柱国李林甫,泉源 之智,迪惟前人;志虑周密,亲贤称首。历仕多年,所莅有孚,国钧紧赖, 邦礼克清。光扬帝德,必俟大贤,砥砺群臣,允膺殊才。宜回礼部之职, 俾总持朝经,可金紫光禄大夫守中书令,余勋如故!”
站在一旁的张九龄暗暗冷笑:不知是哪位中书舍人的大手笔,竟把 李林甫吹捧得如此才智超群,德能出众。他早已认定,李林甫是一个祸 国殃民的大奸大猾之人,但他眼看着这个奸臣步步高升,今天又取代了 自己中书令的职务,就是没有办法制止!他近来发觉,皇上对待国事,就 像一个患了重病的人,时而昏迷,时而略微清醒。每当皇上昏迷的时候, 他都声嘶力竭地去呼唤皇上醒来,无奈皇上发昏的频率越来越高,发昏 的时间越来越长,靠他一个人去呼唤已经不可能了。 自己要失去中书令 的职位,他早就预料到了。不过皇上还比较仁慈,碍于情面,一直等待着 自己主动提出来。他刚才在朝会时当众向皇上提出辞职的口头申请,一 方面是给皇上一个罢免自己职务的借口,一方面也是为自己体面引退铺 一个台阶。唉,大厦将倾,我一木难撑了! 开元盛世过去了,国家的忧患 就要发生了,奈何奈何!
“谢圣上洪恩,吾皇万万岁!”李林甫听完袁思艺朗读的圣旨,对着 圣旨叩头谢恩,然后爬起身,迈动双腿,奔向含元殿谢恩去了。
当李林甫再回朝堂的时候,朝官们还都没有散,只有张九龄、裴耀卿 刚走出朝门,也照例到殿上向皇上谢恩去了。李林甫故意用恼恨的目光 盯了张九龄、裴耀卿的背影几眼,向在场的朝官们问道:“张、裴二位大 人屈就何职了?”
他早已知道皇上的决定,但他要朝官们再复重一遍,那他会像刚成 名的诗人听到别人背诵自己成名之作一样舒坦。
果然,刚就任工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宰相牛仙客答道:“二人 并罢政事,耀卿为左丞相,九龄为右丞相。”
“怎么? 他们还配做左右丞相!”李林甫故作惊愕的样子,提高了 声音。
朝臣们鸦雀无声。张九龄的中书令被人取代,裴耀卿被免去侍中的 职务,两人去做有名无实的左右丞相,跌得太惨了。左右丞相虽然是从 二品的品阶,但几乎没有什么实权,是闲散的官职,可李林甫还不满意, 还敢这样当众大呼小叫,相比之下,张九龄、裴耀卿失庞,李林甫得到皇 上不可动摇的信任,这不是很明显吗?
但李林甫自己心里清楚,自 己斗倒张九龄,已经把吃奶的劲都用上 了。凭才学,他给张九龄做学生都不够格;凭道德,他根本没有张九龄所 说的道德;凭治国方略。他哪有什么方略? 如果说有,那就是顺从皇上 的意志,捉摸皇上的心理,一些应办的事照老章法去办而已! 现在虽然 挤倒了张九龄,但皇上长期以来对张九龄形成的好印象并没有完全消 散,张九龄还有可能官复原职,众朝臣也还有不少人对自己不服气,他这 个中书令基础不牢固,做得很勉强!
现在,要紧的是杜塞言路!
杜塞了言路,就可以把皇上变成聋子、瞎子,听不到关于自己的坏 话,看不到自己做的坏事;杜塞了言路,自己就可以一手遮天,为所欲为; 杜塞了言路,自己就可以制服那些不服气的人,排斥那些有才能的人;杜 塞了言路,自己才能保住中书令的地位。总之,杜塞言路,妙处无穷! 杜 塞言路,主意早就想好,现在就开始实行!
“补阙大人,”李林甫凑向杜琎,脸上又恢复了惯常的甜甜的笑容。 别看扳倒张九龄要费几年心机,对付这个小小的补阙,在他可是轻而易 举的事,用不着露锋芒,“圣上恩命,升迁你做个下邽县令! 明 日到中书 省拜官赴任。”声音虽然不高,但周围朝臣都听到了。
知情的人都明白,李林甫和张九龄是宰相班列中的对头。早朝时杜 琎在皇上面前奏言,赞誉张九龄,要张九龄继续留任中书令,就有人替他 担心,可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李林甫刚才上殿谢恩时就把事情办了。 杜琎去做下邽令,表面上官阶是升了一品—县分七等,京、畿、望、紧、 上、中、下,下邽是“上县”,县令的品阶是 “从六品上 ”,而补阙的品阶是 “从七品上”—实际谁都明白,这是明升暗贬! 人们不是常说,“宁做 皇城狗,不做边塞人”吗? 不是常说 “生在皇城三分福 ”吗? 不是有人说
调进京城做官如同“登仙”吗?更何况,杜琎做的补阙,是门下省的供奉 官,经常陪侍皇上,对于皇上的行为和用人可随时发表意见,连封疆大吏 都得礼让三分。反过来,去做县令,要对州府长官、过路朝臣、出使宦官, 还有什么观察使、采访使、巡阅使、节度使、度支使等等,得陪多少小心! 两者真有天渊之别哟!
杜琎自己也感到事情有些突然,明白早朝时的奏言……不合皇上的 心意了? 李林甫见他发怔,又凑近一步,用更低的声音说:“皇上口谕, 不用殿辞了,明天就赴任。本相今天自作主张,放你一天假,皇上若怪罪 下来由本相承当。你快回府准备行李,告别亲友吧!”李林甫的话,充满 了同情和友善。
皇上讨厌自己了,不然,怎么连 “殿辞 ”都不许了呢? 一般朝官外 调,都照例要在金殿拜别皇上的呀? 杜琎明白,今天自己栽倒在李林甫 手里了,李林甫在皇上面前做了手脚,可他又无可奈何,只得双手一拱, 说道:“谢相公关照!”说完,头也不回地出了朝堂。
望着杜琎的背影,李林甫轻轻地摇了摇头,用悲天悯人的腔调说: “年轻呀,一句话就断送了前程!”虽然是自言自语的叹息,也足以让周 围的朝臣听得清。
群臣见李林甫已转达完圣旨,都凑过来向他贺喜。这时,站班的内 衙仪仗队已开始下撤,知道皇上已进了东序门,回后宫去了。李林甫把 脸转向群臣说:“诸位,李某不才,备位中书,总是皇恩浩荡,还望诸位同 心,耳提面命。李某也有一心腹之言相告,”他指着龙尾道末端的立仗 马,说道,“有圣明天子在上,我们照章办事就可以了,不必自作聪明,多 言多语!诸位没看见那立仗马吗? 只要能规规矩矩在那里站数刻时间, 不鸣不叫,就可以安享三品料,可只要嘶叫一声,就得被赶走,从仪仗队 中清除掉,去沙场冒矢石,去泥路拉盐车,甚至被赶进屠场,到那时再后 悔,再想不叫,还来得及吗? 杜大人不就是今早叫了一声吗? 列位大人 以为如何?”
“李相公高见!”大臣们都听明白了,以后容身保位,少说为佳,学那 立仗马!人还不如畜牲灵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