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防微杜渐 怀慎遗言戒诸公
书名:唐明皇 作者:左云霖 本章字数:8312字 发布时间:2024-06-13

低低的云,灰蒙蒙的天,冷飕飕的风。

顺朱雀门大街向南走过四条横街,路左边就是靖善坊。靖善坊的东 南角有一处院落,内有八间房子,五间正房,三间东厢房。房子和院墙年 久失修,房顶的瓦垄已经走了形,房檐的瓦有的也已脱落,显得参差不 齐;院墙更是颓败不堪,出现了几处高低不等的豁口,成了犬牙形状。

乍看这处院落,人们或许以为主人是一个不能善守祖业的破落子 弟。其实不然,这里就是当朝宰相、黄门监同紫微黄门平章事卢怀慎的 府第。

从开元元年(713) 底到现在,卢怀慎做了整三年宰相。

像一枝行将燃尽身躯的蜡烛,像一匹心疲力竭的老马,六十五岁的 卢怀慎,就要走完他的人生之路了。

今年,开元四年(716) 春末的一天夜里,他忽然感到有些发冷,他以 为是多年的布衾已不能御寒暖身,又以为是偶感风寒,没有在意,照常上 朝。过了夏天,他渐渐感到有些偏头痛,这头痛逐渐加剧,右眼视力渐渐 模糊,进食渐少,他才知道自己患了大病,只得向皇上上表请求辞官。李 隆基恩准他离职在家静养。入冬以来,病情更加恶化,左眼的视野也变 得狭窄,而且进食也更艰难了。

皇上派来的御医束手,御医送来的药饵无灵。 他自知不久于人世了。

从容地寿终正寝的人,弥留之际往往会回首自己的一生,往往会反

反复复地交代身后之事。 卢怀慎也是这样。

他的性情决定了他的一生,他的一生又像他的性情一样,可以用两 个字来概括:清谨。

他少年时代就勤于学问,安于清贫。 中了进士之后,先后在朝廷上  做过监察御史、吏部员外郎、御史中丞等官。开元元年(713)年底,他在  东都洛阳主持完当年的科举考试后,被召还长安,升入了宰相的班列。 他既没有轰轰烈烈的勋业,也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政绩,当然也没有什  么明显的过失。 四十多年的宦海波涛中,他的诚实和自谦弥补了他魄力  和才略的不足;而清苦的生活和廉洁的作风则为他赢得了很好的政声。 所以,尽管他经历了高宗、武后、中宗、李旦和李隆基几个朝代,经历了无  数次政治斗争和宫廷政变的惊涛骇浪,但从来没有人谋算他,他的宦海  之舟,可谓一帆风顺,只靠着资历和官声,徐徐升迁。

他的清苦和廉洁是很受人称道的。他的官高了,俸禄多了,但从不 扩建宅第,从不置买田产,从不积攒金钱。他一直住在这处当年做监察 御史时置买的宅院里。做了宰相,门前既不列棨戟,家中也不买婢妾,只 有一个名唤范忠的老奴看门和做些家务杂役。三年前,刚诛灭太平公主 一党的皇上微服到城南出猎,路过靖善坊时,忽然想起卢怀慎的家就在 这一带,便问随行太监:“何处是吏部侍郎卢怀慎的家?”

那太监摇了摇头,又说道:“容奴婢去打听一下!”

太监向过路人一打听,回来禀奏说:“就是隔墙的这一家。”

他们坐在马上,隔着靖善坊的围墙向里面望去,看到了卢怀慎简陋 的住宅,又见正房门口有人进进出出,李隆基觉得奇怪,索性拍马进了坊 门,闯进了卢怀慎的家。

卢怀慎的弟弟卢弈正和卢怀慎的长子卢奂一前一后用扁担绳子抬 着一张炕桌从房门走出,桌子四脚朝天,上面放着四样供品。他俩不认 识换了装束的皇上,也未打招呼,径直向院门走去。跟在后面的卢怀慎 一抬头,认出是皇上驾到,慌忙跪倒在地,谢失迎之罪。

李隆基命卢怀慎平身,问道:“爱卿在做什么?”

卢怀慎答道:“今日是家父忌日,欲去城南祭奠,尽晚辈之礼。”

“如何这等简薄?”李隆基知道,休说朝官,就是长安平民,祭奠先人  的礼仪也要比卢怀慎这样二人抬一炕桌讲究,祭奠的礼品也要比这张炕  桌上的供品丰赡。他未等卢怀慎回答,环顾了一下院落门庭,又问道: “爱卿府第如何这般简陋?”

“臣向来淡泊成习,虽受禄优厚,皆随时分散,不喜敛财。陛下驾临 臣家,有何圣谕?”卢怀慎又答又问。

“朕欲南郊射猎,偶过爱卿之府。”

“南郊射猎,何未宣敕?” “微服射猎,何必宣敕?”

“陛下九五之尊,应动辄以礼,不宣敕即微服出猎,有乖礼仪;且轻 履无警骅之地,非君王自重之举。臣敢请陛下返驾还宫。”

李隆基听从了卢怀慎的劝谏,放弃了去游猎的打算,回宫去了。但 卢怀慎的清谨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晚就命太监给卢怀慎送去百匹 绢,百石米,第二天早朝时,就亲点卢怀慎去洛阳主持当年的科举考试。

现在,卢怀慎的清俭操守得到了自我安慰和报偿。他家无余储,不 用劳心为儿女分配遗产;他的清苦给孩子们留下了一种精神的财富,儿 子卢奂学得了父亲的品格,不慕荣贵豪富,在清俭的家庭环境中长大成 人,为人清正,卓有才识,去年成了长安县的举人;妻子郭氏也会恬淡地 持家度日。病危的卢怀慎,此刻对国问心无愧,对家无牵无挂,对自己的 一生,没有遗憾内疚。

但他仍有不放心的事。他对皇上有一种隐忧。皇上自一个亲王,立 功而取帝位,即位后能勤于政事,择贤选能,克己用人,无疑是一个难得 的君王。可是,经过几年在皇上身边的供职生活,他察觉到了皇上身上 存在的致命弱点,潜伏着一种巨大的危机。

缺少才略,卢怀慎常这样自谦,别人也常这样评议,但他却有一种一 般朝臣所不具备的长处,那就是看人看得深、看得透、看得远,这才是他 多年稳操宦舟舵柄的真正原因。

他看出,皇上初登大宝这几年,求治之心不为不殷,求贤之心不为不

诚。为了使用姚崇的治国才能,皇上忍痛疏远外放了王琚、刘幽求、张说  等人,革除了许多积弊,使国家出现了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的局面, 但所有这些,都是凭着一种显示自己是英明君主的心理和使功业超过前  代所有皇帝的欲望。皇上多才多艺,知音律,好歌舞,会玩乐,喜酒色,对  于平常人,这或许是长处,至多是微不足道的短处,可对于一个年轻的皇  帝,可能就是致命的弱点。他看出,皇上重用姚崇,外放王琚、张说等人, 做得很勉强;对于正直的规谏、恰当的治国措施,皇上都采纳、都实施,但  那不是出于自觉和本能,而是出于一种理智。相反,在猎场中、毬场内、 梨园里,皇上神采飞扬,忘乎所以,这才是皇上的天性,现在,皇上的这种  天性,被自己做一个圣明君主的欲望、被群臣的正气压制着。

皇上身上隐藏着一种巨大的享乐欲望,这一点,卢怀慎刚就任黄门 监时就感觉到了。

他就任黄门监才几天,皇上就办了一件改造扩大宫廷乐队的事,把  “雅 ”、“俗 ”乐队分开,设立左右教坊,派专人教演民间乐舞和杂技;又挑  选几百个善于演奏乐曲的人做宫廷“雅 ”乐的乐队,常住在禁苑的梨园  里,由皇上亲自教习宫廷乐曲,称作“皇帝梨园子弟 ”;还选了一些有表  演和弹奏乐器专长的年轻女子组成一个“宜春院 ”,专为自己演奏乐舞。 这个做法,遭到礼部侍郎等人的非议,上奏章说,皇上正当年轻有为之  时,应多留心经世济民之道,接近正直有道之人,安于俭朴寡欲的生活, 不应沉湎于歌舞享乐。对此,李隆基虚心纳谏,却坚决不改。他下诏褒  奖上奏章的人,说他们忠直可嘉;可是,梨园他照样去,宜春院的歌舞之  声依然悠扬婉转。

初登大位不久,还正雄心勃勃的皇上,就如此视乐舞如命,将来国家 强盛了,文治武功的成就可观了,皇上对日常政事厌倦了,享乐的欲望无 止境地膨胀了,皇上的天性就会战胜理智,渐渐走向自己的反面,一些奸 险的小人就会钻空子窃去权柄,国家就会出现一种可怕的局面。

他早就想过,要防止那种可怕局面的出现,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推  荐贤能之人占据朝堂。众多清正朝臣立身朝堂,就会形成排摈奸险小人  的强大力量,就会形成使皇上保持清醒头脑、抑制享乐欲望的强大力量,

就会延缓或避免那种危机的出现。

此刻,这位两天来水米未进、身体极度虚弱的黄门监,在床上吃力地 翻转身子,夫人郭氏和儿子卢奂俯下身把他轻轻扶起来。

卢怀慎暗淡的目光望着书案。

卢奂看出父亲的心事,用力噙住泪水,低声劝阻道:“父亲有什么话 就口谕孩儿吧,不可太劳累了 … …”

卢怀慎轻轻摇了摇头,目光仍盯着文房四宝。

卢奂只得用旧棉被卷起枕头放在父亲身后做倚靠,自己腾开手离开 床前,捧过笔砚。郭氏也取过纸张放在丈夫膝上。

病体支离,瘦骨嶙峋的卢怀慎,用微微发颤的手接过笔,艰难地 写道: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臣今神形将离,愿 竭愚忠,略具丹忱,祈求圣察。

臣窃闻,黄帝所以垂衣而理天下者,为其任风、力也;帝尧所以  光泽天下者,为其任稷、契也。朝廷者,天下之根本;贤能者,国家之  柱石。得人则国运兴昌,失人则大业颓坏。 臣每见陛下忧劳庶政, 选贤用能,寸心常庆苍生有福,社稷有望。伏望陛下慎终如始,妙择  贤能,委之心膂,假温言以树之,陈赏罚以劝之,俾其各尽其才,各称  其职。

讲过得人则昌的道理,该推荐具体人选了。皇上现在还忧勤政事, 他推荐的人皇上一定会注意,会擢拔重用,所以这推荐就愈加举足轻重。 推荐的人选得当,于国于君有利;推荐的人选不当,就可能为朝廷留下隐  患。尽管他要推荐的人早已在心中深思熟虑、反复掂量,但此刻仍感到  笔重千钧。

卢奂拭去父亲蜡黄的脸上沁出的细密汗珠,只见父亲继续写道:

广州都督宋璟,立性公直,风度凝远,动唯直道,行不苟合,才能

足以经务,识略定能佐时,实庙堂之大器,社稷之良宰。

河南尹李傑,虽性嫌褊急,但勤苦绝伦,贞介独立,聪明干练,公 家之事,知无不为;干时之才,众议推许。

同州刺史李朝隐,操履坚贞,才识通赡,守文奉法,不避权幸。 颇怀铁石之心,实尽人臣之节。

豫州刺史卢从愿,清贞谨慎,理识周密,执法秉公,动无回避。

右四人者,皆明时重器,圣代贤能,比经任使,皆露头角,虽微有 愆失,所累者小,所坐者大,不宜久弃外任。 望陛下府垂矜录,渐加 进用 … …

知子莫如父,知父莫如子。卢怀慎对自己儿子的品格和才能充满信 心,而此刻卢奂对父亲的心境也完全理解。父亲推荐的四个人,都不是 父亲的亲友。父亲与这四个人从无私人交往。父亲所以在遗表中力举 他们,毫无私情,纯粹是出以公心。这四个人的才能和品行是朝野尽知 的,只是因为些小过失,都被皇上贬谪到外地去了。宋璟,前年奉旨监视 武士对罪臣行杖刑,武士受了罪臣家属的贿赂而没有用力,监刑的宋璟 未能及时发觉,因此被贬为睦州刺史,后又升任广州都督;李朝隐和卢从 愿原都是吏部侍郎,同时主持几年的科举考试,以公平无私著称。今年 春天,皇上亲自对中第注了县令的人在大明宫宣政殿复试,考如何治理 百姓的学问,结果一些人不及格,放归故里。李朝隐和卢从愿因此被贬 为刺史。御史李傑被贬为衢州刺史,更是朝野皆知的冤枉事。今年十 月,他奉旨为今年六月崩逝的太上皇李旦修造坟墓和庙宇,手下的一个 判官贪污公款,李傑愤怒,连夜追查,却被那判官反咬一口,说是李傑本 人也分得了赃款。皇上虽然不大相信,但因涉及到皇上本人为太上皇尽 孝的大事,不便细问,就从重发落了。

卢怀慎写完遗表的最后一个字,连拿笔的力气也没有了。笔滚落到 床边,又从床边滚落到地上。

郭氏双手从丈夫的膝上捧起遗表,卢奂把父亲轻轻地平放到床上。 卢怀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正在这时,范忠迈进屋门,轻声通报:“广州都督宋璟、豫州刺史卢 从愿奉旨探访。”

卢奂见父亲昏睡过去了,低声吩咐范忠:“厢房待茶。”

“不,请他们……到这里…… 来…… ”卢怀慎昏睡中听说宋璟和卢 从愿来了,吃力地断断续续地吩咐道。

范忠答应着退了出去。卢怀慎又用右手食指指了指郭氏摊放在书 案上的那份遗表。

郭氏又把遗表捧给丈夫,卢怀慎摇了摇头,示意郭氏把遗表藏起来。 郭氏顺从地将遗表卷起,放在书案的一角。卢奂明白,父亲是怕宋璟他  们发现自己在遗表中推荐了他们。父亲向来是反对那种拜官公朝、谢恩  私门的作风的。

卢怀慎又挣扎着要坐起来。卢奂只好又把父亲扶起来,重新靠坐在 床头。

宋璟和卢从愿进来了。卢怀慎示意妻儿退到外间。郭氏与卢奂对 宋璟和卢从愿施礼请安后轻轻退了出去。

室内只剩一主二客三个人了。

宋璟只比卢从愿大一岁,但从相貌上来看,宋璟似乎比卢从愿大得 多。宋璟中等身材,步履轻捷,面容清癯,双眼像两泓不见底的清潭,深 藏着机敏和睿智;卢从愿则生得高大白胖,白皙的脸上似乎还残留着孩 子气,只有颔下的三绺美须、身上整齐的五品朝服,表明他是一个到了 “知天命”之年的朝官。

卢怀慎见宋璟、卢从愿来到榻前,脸上露出一丝别人不易察觉的微 笑,用孱弱的声音问道:“二位大人…… 因何…… 回京? 皇上另…… 有 任用吧?”

宋璟答道:“下官是回京述职。 皇上问下官在广州杜绝火灾之事。”

广州旧俗,百姓都以竹茅为屋,年年有火灾发生,而且大火一烧,鳞 次栉比的竹木屋都成了火种,很难扑灭。百姓成年担惊受怕。宋璟到任 后,教百姓烧砖制瓦,修盖砖瓦房屋,并指令商店、旅馆和闹市的民房必 须首先改造成砖瓦结构的房屋,否则不准开业和居住。 因此杜绝了火

灾,百姓都很感戴,联合上表请求皇上批准为宋璟立碑以纪其政德。皇 上见了百姓的表章,下诏让宋璟回京,当面询问详情,并打算同意百姓的 请求。宋璟坚决推辞说:“此事断乎不可。移风易俗,宣扬王化,是臣的 本分。烧砖制瓦,也非臣首创,不过是臣将内地百姓造屋之法推而广之 而已。况且,一旦开了这个立碑的先例,以后的地方官就会千方百计暗 示地方豪绅纠合百姓为自己立碑作颂,谄谀之风会从此而兴,实有伤陛 下德政,有损社会风气。”李隆基同意了宋璟的这个意见。

卢从愿答道:“下官是奉诏昨日还京的。圣上还未有明旨。今日早 朝,圣上命臣与宋大人过府探望请恙。”

卢怀慎点头不语。榻前站着的两个人,都是他喜欢的聪察能干的官 员。可是,皇上同时召这两个人进京,恰好暴露了皇上的两重性格!

皇上召宋璟进京,是忧勤政事的正经事,是应该的。可是,召卢从愿 进京,却根本没有必要!肯定是出于好奇,要找机会听一听卢从愿在豫 州巧断的一宗奸杀案!

这个案子,卢怀慎不是以宰相的身份了解到的,而是前几天症状尚 轻时,好心的家奴范忠为了让主人开心,作为一个故事讲给他听的。这 个故事,已在长安市井中广泛流传开了—

卢从愿到豫州不久,城郊出了一桩命案。

一个赌棍陈乙在家中聚赌,输光了本钱。赌友要散场,陈乙却拿出 一锭十两大银说:“这个做本怎么样?”

赌友知陈乙手头并不宽裕,奇怪地问道:“陈二哥何时发了大财?”

陈乙拍着胸脯说:“好汉不挣有数的钱! 前两天二爷我颠翻了一个 巨商,落下他白银百两!”

众人哄堂大笑。 陈乙急了,抽开躺柜,拎出一个包袱:“不信? 你 们看!”

包袱里果然还有九锭十两大银!

一个赌友将信将疑:“那,那人尸首怎么出豁的?”

“妈的,被我丢在南山下那口黄龙井里了!”陈乙答道。

众人皆知,村南山脚下有一眼废井,有人见过井里爬出过黄蛇,所以

称作黄龙井。他们见钱眼红,不再多问,继续赌钱。

第二天,一个输了钱的赌徒偷偷跑到刺史正衙,告发陈乙谋财害命。 卢从愿派衙役和仵作到黄龙井中一捞,果然井里有一具无头尸首!

卢从愿发出拘帖,把陈乙抓来,关进了死囚牢中。同时命令:不要把 尸体捞出来,先贴出告示,让苦主来认尸!

过了一天,果然有一个姓潘的少妇哭叫着来到公堂,说自己是死者 的妻子。

卢怀慎说道:“黄龙井里确实有一具尸体,但还不一定是你的丈夫, 你先莫悲伤。”

潘氏少妇说:“拙夫三天前和奴家口角,携白银百两出走,不想被陈 乙谋死!”

卢从愿带上随员和少妇来到黄龙井边,命人捞出死尸,果然一只腿 有毛病,正是少妇的瘸丈夫。少妇放声大哭。

卢从愿回衙,从狱中提出陈乙,喝道:“你谋财害命,有原告和尸身 为证,你死罪难逃! 明天给你一天时间,找不回死者头颅,先打折你的 双腿!”

第二天,番役押着陈乙转悠了一天,也没找到人头。卢从愿大怒,当 堂命令行刑,刚打两棍,却又吆喝道:“停刑! 打折双腿,明天无法再去 觅头。掌嘴二十,押回死囚牢!”

潘氏少妇跪在厅前,哭告说:“陈乙谋死民女丈夫,请大人将其正 法,并将银两判归民女养身 … …”

卢从愿安慰道:“你莫哭,莫急。待找到人头,才能结案,不然本官 也无法向上司交代。你既无儿无女,少年丧夫,实在令人伤心。待结案 后本官定将银两判给你,并为你做主,从速改嫁他人,你意下如何?”

少妇哭拜道:“民妇全仗青天大老爷做主!”

第二天,卢从愿又令番役押着陈乙去寻人头,同时又发出告示:谁找 到死者头颅,赏以千钱。

当天傍晚,陈乙还是没找到人头,又被关进狱中。

不一会儿,一个名叫冯显的汉子提着一个人头来请赏,说是在城南

杨树林的一个树洞里发现的。

卢从愿命冯显当堂打开包袱,让少妇和村民来辨认,果是少妇丈夫 的人头。

卢从愿高兴地按赏格付给冯显一千个铜钱,又命少妇及死者的哥哥 将死者安葬,并当众宣布:今夜即将凶犯陈乙的罪状申报上司,待上司批 了回文,即行斩决。

几天以后,卢从愿召来死者的哥哥,对他说:“本官前日有言,准你 的弟媳从速改嫁,你意下如何?”

死者的哥哥不同意弟媳这么快改嫁,和卢从愿顶撞起来。卢从愿喝 道:“大胆刁民! 凶手不日即行斩决,命案已经了结,你留弟媳在家不准 改嫁,是何居心?”骂得死者哥哥面红耳赤,只得勉强同意。

卢从愿还是不依不饶:“似你这等刁民,强留弟媳不准改嫁,肯定居  心不良!本营为民父母,救人救彻! 三天之内,好歹也要把她嫁出去!” 当众宣布:谁愿娶这青年寡妇为妻,三天之内来大堂说明,本官当众裁  决,免得死者哥哥再从中作梗。

年轻貌美的小寡妇,外加白银百两,不少光棍儿眼中冒火了。到了 第三天头上,竟有五个自愿报告,其中还有那个冯显。

卢从愿命人召来潘家少妇,指着站在堂下的五个求婚者说道:“你 愿嫁哪一个?但说不妨,本官为你做主!”

潘家少妇磕头说:“愿嫁冯显,请大老爷做主!”

卢从愿突然哈哈大笑,笑得堂上堂下的人都莫名其妙,呆住了。

卢从愿止住笑声,又突然指着冯显和少妇厉声喝道:“将杀人真凶 捆起来!”

严刑之下,冯显和少妇据实招供:潘家少妇厌恶其夫贫病交加,久与 冯显私通,屡求改嫁,其夫不允,便与冯显合谋杀死亲夫。

事后,豫州别驾问卢从愿,人证、物证俱在,何以断定陈乙不是凶犯?

卢从愿笑着说:“事情很明显,只是你们没用心揣摩而已。陈乙既 然杀人谋金,何必再将人头藏起来? 既已宣布他死罪,横竖也是一死,何 必藏匿人头不交而多受刑罚? 死者尸体还未捞出井,潘家少妇怎么就知

道一定是丈夫的尸体? 死者贫病交加,哪来的一百两银子? 死者的头藏 在树洞里,冯显怎么就轻而易举地找到了? 本官虚张声势,将陈乙问成 死罪,胁迫死者之兄同意其弟媳改嫁,并说三天之内好歹要将其弟媳嫁 人,不过是逼冯显自己走到堂前来。早在他找到人头时,本官就怀疑他 了。至于陈乙,那一百两银子是一个经商的亲戚急于回家奔丧而寄存他 家的,他不过是信口开河吹牛皮,没想到黄龙井中真有死尸。这次他白 挨了几十个嘴巴,也算罪有应得!”

屋外一阵北风吹过,室内掀起一股寒气。卢从愿侧头望去,原来卢 怀慎的正房连个门帘也没有,冷风从门缝钻了进来。再细看室内,一旧 床一旧案一旧书橱而已。所有器物,概无金玉装饰,所服衣裳,皆无彩纹 之丽。见堂堂宰相,生活如此简薄,他不由赞叹道:“大人如此清俭,真 堪为众官楷模。”

“卢某备位宰辅,食禄甚丰。但所得俸钱,皆随时分散亲友和寒素 士子,不使家有余储。非敢以此沽名钓誉,实惧遗为子孙花柳之资。况 且,卢某无才无德,忝居相列,不能辅弼圣上光大德泽,已有罪愆;焉敢开 奢侈之风以使百官效尤?”卢怀慎见所器重的人来到面前诀别,精神陡 增,说话也连贯了。

“老大人还有什么事要下官效力,有什么话要我们转奏圣上吗?”宋 璟见卢怀慎脸上涌起一片潮红,知道卢怀慎的病情已十分沉重,怕是已 不久人世了,赶忙问道。

“古人云,生年四十,已不为夭。老夫今年已六十有五,死复何憾? 只有一件心事……”卢怀慎说到这里,又感到气促,轻咳两声,大口喘气。

宋璟和卢从愿注意地静听着。

“二位大人以为今上是何许人也?”卢怀慎忽然睁大眼睛,吐词异常 清晰有力地问道。

宋璟和卢从愿大吃一惊,他们根本没有想到,垂死的卢怀慎竟会提 出这样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连三岁的娃娃都知道,背后议论皇上的为 人,无异乎拿性命当儿戏,但卢怀慎问得如此认真,他俩又不能不回答。

二人对视一眼,宋璟答道:“神武圣明,古今罕俦!”

卢从愿赶忙点头表示同意,免得自己再措词。

卢怀慎说道:“圣上春秋正富,英明果断,虚怀纳谏,励精图治,自然 是难能可贵的 … …”

说到这里,他又感到一阵胸闷和眩晕,停顿了一下,拼尽全力接着说 道:“卢某将终,冒死一言,望二位大人谨记。将来皇上享国日久,就会 倦于政事,那时必有奸险之徒乘间进幸,惑君乱国。怀慎身后,如二公入 为宰辅,千万留意,好自为之!”

说完这几句话,他像跋涉于长途的人走完了最后一步,侧倚在床上 瞑目而卧,再也不肯说话,仿佛忘掉了宋璟和卢从愿的存在。

他不需要再说话了。他没有个人的烦恼,没有未曾满足的私欲,也 没有任何请托。他想说的话,终于说完了,而且说得很大胆,很透彻,直 言不讳,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宋璟和卢从愿见此情状,只得揖礼告别。卢怀慎似乎什么也没有听 到,什么也没有见到一样,身子没动,口也没有开。

宋璟和卢从愿离开不到一个时辰,皇上派人送来了金帛、衣物、白 米、木炭,但卢怀慎已停止了呼吸。

一个生时被众人认为无能的人,一个终生清俭谨慎的宰相,一个临 终说出一个伟大预言的政治家,在寒冷的冬天,在简陋的宅邸中,悄然与 世长辞了。

卢奂热泪涟涟,遵照父亲的遗愿,退回了皇上所赐的财物,亲到朝门 交上了父亲的遗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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