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家说,必然寓于偶然之中。
可是,必然的规律好找,偶然的机遇难寻。
然而,就是这个难以捉摸的偶然,常常对大到国家兴亡、小到个人荣 辱,神奇地起着重要作用。太平公主推翻新皇帝李隆基的图谋,就惨败 在偶然的机括上。
她软禁起薛崇简后,把亲信们召到西院佛堂里密谋。
她和许多皇亲、达官一样,崇信佛教。她在长安西市边上挖了一方 水池,每月朔、望两日,她都派人从市场上买些活着的鱼鳖虾蟹放到池水 里,名曰“放生”,池名则曰“放生池 ”。她见皇上宫城里建有佛堂,便也 在自己府里修起一个佛堂。
她的佛堂,修在西院的东北角,修在一片幽篁里,由一个法名法寂的 老尼看管着。
太平公主自知今日所议事情关系重大,须谨防外人耳目,便屏退一 切随从,亲自把几名亲信带到佛堂议事。
她第一个推开佛堂的门,对法寂挥手道:“去小桥南侍候着,未经呼 唤不得回来!”
法寂慌乱地应答着,慌乱着走开了。
一场推翻当朝皇上的密谋在这清静之地进行着。
与会的人,除宰相崔湜之外,还有宰相窦怀贞、岑羲、萧至忠,将军常 元楷、李慈、李钦。
经过半个时辰的讨论,最后确定—
发难时间:两天以后,七月四 日早朝时。
步骤:指令宫女元氏七月三日午间开始,寻找机会把毒药放入李隆 基服用的赤箭粉中;七月四日早晨,常元楷、李慈率领北牙的羽林军突然 攻入武德殿,围住早朝的群臣。万一李隆基没有中毒,照例来坐早朝,就 把他也一起捉住。与此同时,窦怀贞、萧至忠、岑羲等人率领南牙卫兵围 住皇城和宫城,搜捕李隆基的亲信王琚、崔 日用、李令问、王守一、李守 德、王毛仲、高力士以及亲王李隆业、李隆范等。然后趁热打铁,当场逼 太上皇李旦下诰废黜李隆基,逼李隆基自杀;逼前皇帝李重茂复辟;改年 号,赏赐擢拔政变中有功的人,罢免身居要职又一向不肯依附太平公主 的大臣,再派人分头去杀死在外地做官的李隆基的亲信姚崇、宋璟、张 说、刘幽求、张等人。
会议说聚就聚,说散就散,完全是太平公主的风格。
太平公主最后一个走出佛堂。看着穿过竹林、跨过小桥远去的崔湜 等一行人,她笑了。她对自己这套计划充满信心:自 己有文有武,文官 中,有四个宰相是自己的亲信,今天都到会了;南牙将士多次受过自己的 恩赏,一些将领又是自己的亲信,到时候是会为自己效力的。虽然北牙 万骑营里有不少是李隆基的爪牙,但羽林军的大权还在常元楷、李慈等 人手中。总之,文武相济,珠联璧合,稳操胜券!
她万万没有想到,这次密谋,被另外一个人听去了。
他不是太平公主的仆人,也不是太平公主的仇人,而是一个完完全 全的局外人。他是宰相岑羲的贴身奴仆,名叫柳青,岑羲唤他 “青儿 ”, “柳青儿”。
柳青儿是管理太平公主佛堂的那个老尼法寂的侄孙。十六年前,他 祖上吃了冤枉官司,祖父、父亲都屈死在监狱中,他的姑祖母被迫遁迹空 门,那年他才五岁,也卖身为奴,后来沦落到岑羲府里。
柳青儿生性聪明伶俐,现在年龄又大了,一心想替父辈复仇。这两 年,他见家主仕途上步步春风,暗暗高兴,越发恭谨地侍候主人。两个月 前,岑羲一时高兴,终于答应为他家申冤,让他回忆一下当年的情景。可
是,他当时年龄太小,一些事情记不清了,连仇家兄弟三人的名字都叫不 全,于是,他暗中探访姑祖母的下落。苍天有眼,他终于打听到,姑祖母 还活着,并且就在太平公主府中管着佛堂!
他已和姑祖母见过一次面。今天,他随主人到太平府,趁主人在客 厅用茶的机会,他溜到佛堂来会姑祖母法寂。正在二人回忆当年的伤心 事时,门外忽然传来人言和脚步声。法寂从门隙往外一看,立时吓得面 无人色—是太平公主领着一伙人奔向佛堂来了。太平公主早就严厉 吩咐过她,府内外任何人都不准擅自进入这佛家净地。她知道,若是让 公主发现柳青儿在这里,后果不堪设想。她吓得手乱抖,脚也不听使唤 了。让柳青儿从佛堂前门出去,已不可能;后门又锁着,开锁放人也已来 不及了。仓猝之间,情急生智,她撩起佛龛前供桌的桌帷,一把将柳青儿 摁了进去,心中暗暗念佛:大慈大悲我佛,柳家列祖列宗,多多保佑!
柳青儿在桌下大气也不敢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憋得通身是汗。 开头,外面的人说些什么,他根本没有听进去,慢慢地,他听出门道来了, 但心里更害怕了,若是被他们发现,自 己必死无疑。 明明听到众人散去 了,他仍瘫在那里不敢动弹。直到法寂进来,掩上殿门,他才战战兢兢地 从桌帷中爬出来,已是浑身上下大汗淋漓,连衣帽都湿透了。
他顾不上再和姑祖母说话,前后左右看了一遭,又从门缝向外瞧了 瞧,然后拉大门缝,挤了出去,一溜烟儿跑出佛堂小院,去追他的主人了。
这一切,太平公主做梦都没有想到。多少年来,国家大事,她说一不 二;公主府中,她更是至高无上的主人,发怒则眼前流血,高兴则赏赐无 数。她的一个眼色,一个暗示,都是合府上下人的死命令,何况她明确宣 布过,佛堂不准任何人擅自进入呢? 何况那老尼对自己一向勤谨恭顺, 唯命是从呢?
事情,就是在她意料不到的环节上出了毛病。
常有这样一种人,本没有过问政治的权力和本领,却由于偶然的机 会,身不由己地卷入政治斗争的旋涡中。
柳青儿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是岑羲的奴才,岑羲实际上又是太平公主的奴才,所以,他只是一
个奴才的奴才。他从来没有想到介入皇上与太平公主的斗争,更不想坏 自己主人的事。但他主人的事,他主人的主人的事,又确实是他坏的。
柳青儿有一个特性:狗肚子装不下二两酥油。他喜欢在人前显示自 己,喜欢周围的人听自己胡乱地谈天说地,也喜欢吹嘘自己如何受主人 的青睐和器重。他最难过的事,莫过于在人丛中无人注意到 自 己 的 存在。
在太平府的佛堂里吓出的一身冷汗消散后,死里逃生的幸运和掌握 天字第一号秘密的狂喜,一直使他的神经处在亢奋状态中。他恨不得立 时让天下人都知道他柳青儿这传奇般的经历和这足以使任何人瞠目结 舌的情报。他也知道,这事是不能随便乱讲的,但无论如何他也憋不住。 如果等事情过后再对别人讲,谁相信自己的先知呢? 他必须在事发前把 消息告诉别人,以显示自己是一个高明的奴才。
想来想去,他决定先把秘密告诉给赵老黑。
赵老黑是宰相魏知古的长随奴仆,年纪大,又生得面黑须重,于是, 宰相府的奴仆们就送他这么个诨号。
俗话说,仆随主贵。主子的身份高,奴才也觉得脸上光彩。宰相的 奴才就自视高出一般朝臣的奴才们一头,一般朝臣的奴才也往往自觉低 于宰相的奴才们一等,心甘情愿地对宰相奴才表示恭维。这就由奴才们 自己创造了奴才队伍中的等级。
每当朝臣们上朝的时候,他们的随身奴仆和轿夫都在宫城门外等 候。主人的家事,长安城里的趣事,街头巷尾的秽闻,常常成为他们的话 题。而当朝七个宰相的贴身奴仆中,魏知古的贴身奴仆赵老黑年龄最 大,最受众奴才拥戴,是这伙临时凑到一起的奴才集团中公推的头儿。
柳青儿要告诉赵老黑。等事变发生后,赵老黑出头证实自 己的先 知,众奴才才会相信。赵老黑是奴才中的权威嘛!
于是,第二天早朝时,他在宫城门外把赵老黑叫到一旁,做出神秘的 样子,问道:“老黑头儿,听到什么消息了吗?”
“又是你家少奶奶的事儿?你小子总没正经嗑儿…… ”赵老黑转身 要走。他不喜欢这个平时放屁都掺三分假的小伙子。
“不是不是,是天大的事儿……”柳青儿赶紧拉住他。
“你这个小子,又扯大玄了。你有什么天大的事儿?”说着又要 走开。
“骗你是小狗! 我知道一个秘密,是天塌地陷的事儿!”
赵老黑见他说得认真,觉出事情有点蹊跷,停住不走了,问道:“真 有什么事儿?”
“我还能骗你?”柳青儿说道,“不过…… 你得先发个誓,三天之内, 上不告诉父母,下不告诉妻子。”
“你信不过我便罢,我对你这小子发什么誓?”赵老黑说着又做出走 的样子。
“你别走嘛,我告诉你,你可别对外人说!”
柳青儿终于把自己听到的太平公主七月四 日政变的计划告诉了赵 老黑。不过,他略去了自己钻在佛龛下桌帷中的情节,只暗示赵老黑,这 是家主告诉自己的,并说:“信不信由你,反正你等着瞧吧,到七月初四, 你就知道我不是扯大玄了 … …”
赵老黑是个有心计的人,他听完柳青儿的话,知道这决不是对方胡 乱编造的耸人听闻的故事,所以并不刨根问底,只是表情淡淡地说:“事 儿是不小,不过这都是主子们的事儿,与我们做下人的有什么相干? 你 可不能再对别人乱说,弄不好,主子们没怎么样,咱们吃饭的家伙先 掉了!”
消息憋在肚子里时,柳青儿感到充实,一旦把它发布出去,他又感到 空虚,也感到几分恐怖。他认真地点了点头说:“再对别人说,我就是狗 娘养的!赵老,你也别对外人说哟,咱俩就让这事儿憋在肚子,变大粪屙 出去!”
赵老黑可不愿把这消息变成大粪屙出去。他对太平公主与当今皇 上之间的矛盾虽不甚了然,但他已养成了忠于主人的职业习惯,他隐隐 感到七月四日将要发生的事儿很可能影响到自己主人的地位,他怎么能 不把这件事告诉自己的主人呢?
左散骑常侍同中书门下三品、梁国公魏知古,有一个午睡的习惯,从
春末到秋初,每天午饭后都要照例踱进书房,在小藤床上小睡片刻。今 天午饭后,他刚到书房,赵老黑就跟了进来,把上午从柳青儿那里听来的 事告诉了他。
魏知古睡意顿消。他知道赵老黑报告的事绝不是凭空杜撰的。身 为宰相,他对太平公主与皇上之间的矛盾是了如指掌的,两者之间的矛 盾总有一天要大爆发,这也是他早已意识到的。
但魏知古是个精细人,听完赵老黑的话,沉吟一会儿,忽然翻脸道: “大胆奴才,怎敢妄言朝廷大事?”
赵老黑慌忙跪下道:“奴才不敢,实是柳青儿所言!”
魏知古跺脚道:“蠢才! 什么柳青儿! 朝廷要是查对起来,你还能 找到那个柳青儿吗?那个柳青儿还会承认吗?”
赵老黑懂得了主人的意思,暗暗佩服主人办事沉稳。他答道:“奴 才有办法把柳青儿‘请 ’来,拿他做个人证!”
“仔细些! 张扬出去我拿你是问!” “奴才明白!”赵老黑起身走出门来。 他“请 ”柳青儿的办法很简单:骗。
他来到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岑羲的府上,从后门唤出柳青儿, 问道:“小哥儿,还有什么事吗?”
“主人正和少奶奶喝茯苓露,今晚大概不会叫我了。” “咱先去张美手家吃一顿,再去平康里逛逛,怎么样?”
张美手是长安城里最著名的厨师,在阊阖门外的食肆中开有酒馆; 平康里又叫平康坊,是长安城中妓女聚居的地方。
柳青儿听了赵老黑的话,分外高兴。他把天字第一号的秘密告诉赵 老黑后,又有几分后悔。他怕赵老黑把事情说出去,怕 自 己的主人遭到 厄运而再无人替自己报家仇,所以很乐意和赵老黑在一起,免得赵老黑 和别人混到高兴处而把秘密泄露出去。
柳青儿爽快地答应道:“好。可我得回去取点银子 … …”
“这是怎么说,既是我叫小哥去,当然是我请客,怎么能让你破费。 走吧!”赵老黑说着,拉上柳青儿就走。
从岑羲的府门去食肆,要路过魏知古的府第。
来到魏知古府门前,赵老黑又欲擒故纵:“你先在这等着,我再取几 两银子。咱哥们儿到那儿可不能太小气了。”
柳青儿果然上钩:“我才不一个人在这里受清风哩,带兄弟进去怕 什么?”
“那好,你跟我进来吧!”赵老黑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