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是猎人,他们将女人紧紧追赶, 那一毛光闪闪的物件即将成为猎物,让我们追上前去获取她美丽的皮毛,她们为此对我们心存爱恋,我们因此将她们征服。
——丁尼生
第 一 章 附属物
青春期(华琳出场)
让我出场的时间是一个早晨。我进入了18岁。18岁应 该没有镜子,因为18岁的女孩子到处会看见自己的影子, 她在别人的目光中看见了自己,在墙壁、水池、玻璃中看见 了自我。
自我到底是怎么一 回事。于是我看见了自己关于青春期 的影子,我正触摸我的内衣和裹住我影子的镜子的边框(尽 管我还未走进镜子之中去,在某种时刻,我已经在不知不觉 之中变成了别人设置镜子时的奴隶),看着我正在度过的青 春期。
青春期: 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少女的青春期都是一种 跃跃欲试的姿态。我们为着这种姿态而摹仿着偶像的种种传 说,在我们这个世界里,没有黑暗,没有结束,没有唇舌之 战的危险,没有狡黠,只有兴奋,自我沉浸在青春期的泳池 之中的兴奋。
仍然生活在单身之中。姐姐从带我进游泳池的那一时刻就严 肃地告诉我了一个秘密,利用游泳,女孩子可以让自己的身 体变成一尾鱼,轻盈地扭动,轻盈地伸展四肢,你如果永远 有游泳的习惯,那么你的身体将永远不会出现多余的累赘, 也就是说,即使你进入了80岁,你的身体将永远像少女。 我潜进水池,每周我都要穿上泳衣,用游泳的方式进入了 18岁。
18岁:变化得最快的是我的身体,仿佛在一夜之间, 我的身体使我意识到脚上蹬着粉色拖鞋,无忧无虑地坐在母 亲对面的日子已经过去。正是因为这一点,我开始住校,在 大学一年级的女生宿舍里,我有了一张属于自己的床。
床,显然是我最喜欢的世界。我从5岁时就有了一张十 分独立的床,那时候,我的母亲将我放在一间大房子里,与 大姐、二姐同住,三张床放在不同的位置,但我经常溜进父 母的卧室,在我幼小的心灵记忆之中,父母的那张床是那样 大,完全是两个人置身的世界,而我的小床则是一个人置身 的世界。
床的迁徙意味着我已经离开了父母,从离开家门的那一 时刻开始,有了一捆行李, 一只简易的箱子。我意识到正是 从这一刻开始,我的人生从床的移动开始了我的18岁。我 们宿舍的6名住校生女孩都名符其实地进了18岁。
在我们住校的第6个星期天晚上,睡在我头顶上的女孩 何方丽讲述了她的初恋,那个男孩远在故乡,在她离家的那 一瞬间,那个男孩子迅速地拥抱了她。她回忆那种拥抱的滋 味,我们所有的人都似乎进入了她的拥抱之中去,只因我们 还从未体验过这种激动人心的拥抱。所以,进入18岁的我,最为渴望的是能得到一个男孩子真正的拥抱。
我从泳池上岸, 一个男人看我已经很久了,他已经不属 于男孩的年龄,大约30岁。在18岁以前,30岁的男人从 来不正眼看我,那时候我一直以为我很丑,缺少魅力,现在 我终于明白了,因为我还没有进入18岁。只要我还没有进 人18岁,故事就不会真正降临。
他对我微笑了一下,那个30岁的男人的微笑到底说明 了什么?那微笑闪烁在他脸上时,我变得有些不知所措,我 转过身去,避开了那微笑。
我这样做出自我的本能,因为当我意识到我已经进入 18岁的那 一 时刻开始我就知道,我渴望着什么东西的降 临,那也许是一个男人,谁都知道,当一个女孩子还未被一 个男人真正地拥抱过时,她时时渴望的正是那种陌生的气 息 。
我光着膀子游上岸来,从更小的时候,我的姐姐就教会 了我游泳。我姐姐叫华玫,她比我大12岁,刚进入30岁,
在钞票的笼子里(华琪出场)
钞票确实是世界上最脏的东西。我的职业使我明确了这 种真理。我从未想到我会进入银行的大厦,在豪华的墙壁下 面面对柜台,不停地点着钞票。在这里,钞票只是一些成捆 成捆的世界上最脏的东西。
在这样的工作环境中,我变得现实, 一天比一天更理 智,更现实。银行职员的外套束缚住了我的灵魂,我有灵魂 存在吗?走进银行大厦,我已经看不到我的灵魂存在。 一句 话, 一个终日面对钞票的已经进人了25岁的女人,其灵魂 如果存在的话,只可能在外面。
但我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恋爱了。
当我用肥皂一遍又一遍地洗干净手准备去赴约的时刻, 才是我的灵魂回到我身上的时候,灵魂是潮湿的,它回到我 身边,是为了安抚我。让我摆脱银行大厦中那些很脏的钞 票。
我要快快去赴约。趁着黄昏,只有黄昏的存在才有可能 让我忘记那些点钞机上的没完没了的钞票。
从银行的大门可以通往城市的每一个地方,这正是我可 以从点钞机的声音中走出来的原因。多少年来,我总是希望 遇到一个不与钞票打交道的男人,所以,我很轻易地就认识 了陶德雷,他是大学里最年轻的讲师,他的双手永远嗅不到 钞票的气息,这正是我爱上他的最基本的原因。
陶德雷是一位喜欢穿西装的讲师,西装里面始终有一件 白色的干净衬衣。自从看见这件衬衣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充 满了一种现实之感,我要与他交往,与那件白色的干净衬衣 交往——也许就是我的男朋友、未婚夫。
我知道用我的这种现实感去面对大姐华玫的话,肯定很 荒唐,华玫生活在她的理想之中,她为理想而活着,为理想 而战,为理想而做女人。她在我们三姊妹中最漂亮,很多男 人追求她,但她仍然过着单身的生活。
我就不一样了,白天我生活在脏兮兮的钞票之中,晚上 我也同样生活在对现实的欺骗之中,每一个时刻,我都在 想,我要利用我做女人的身份,寻找到一个男人。他不再用 双手抚摸钞票,他在现实中有一个十分固定的身份,从事着 一种高尚的事业,我们慢慢走近,没有火焰的燃烧过程,我 们将爱置入活生生的现实之中去。
我喜欢的就是那种古老传统的现实, 一个女人依偎着一 个男人,永久地依偎着他,男人是这个女人的肩膀,岩石, 他们永久地在一起承担现实中的风暴雷鸣,承担意外的劫 运。我喜欢这样的现实是因为惟有它才有可能使我感到安 慰。
陶德雷站在校门口等我,就在我看见他的那一刹那,我也同时看见了华琳,她18岁了,几天前我们刚给她过了生 日,然后就有一座大学校园等待着她进去。她是一个幸运的 女孩,她没有看见我,她穿着酷极了的衣裤,自从流行 “酷”这个词时,我就想,什么东西可以称为“酷”呢?
酷是映现在我生活之外的另一种东西,就像18岁的华 琳一样,头发梳成了很多小辫,裤子长到膝头,鞋跟那样 高,就像穿行在两只巨大的木屐之中,我看着很费力,但她 自然比我蹦跳得高,跳起来仍然轻松自如。
我的生命中永远不会出现“酷”的状态,只因为我每天 穿着银行的灰色套装,只因为我的梦从未偏离现实,所以, 我的脚仍然穿着保守的设计师为我设计的鞋子、衣服,发型 也从未变过,这就是我,在现实生活之中,我永远无法“酷 起来”。
玫瑰饭店(华玫出场)
对于一个已经进入30岁的女人来说,生活在玫瑰饭店 的大堂之中,无疑会受到许多陌生人目光的影响,我从29 岁开始就做大堂经理,因为我喜欢饭店,尤其是喜欢用玫瑰 花来命名的饭店,所以,我就留了下来。
自从我20岁那年拎着箱子去旅行时与饭店发生过故事 以后,我就开始喜欢上了饭店。那是一个美好的夏夜,在南 方一座海滨城市的临海的饭店里,我与康建邂逅,正是他从 大堂中向我走来,请我去喝咖啡, 一个男人邀请一个女人去 喝咖啡,这意味着这个男人已经向一个女人摊开了牌局,而 我正是在他的摊开了的牌局之中充当了他游戏的对象。他是 一个极为懂得游戏规则的行家。他所做的游戏规则就是让别 人得到快乐同时也让自己获得快乐。这种目的他已经得到 了,在他摊开牌局的那一刹那,站在饭店大厅中不知所措的 我就主动地走进了游戏之中,我们利用饭店的咖啡屋谈情说 爱,利用饭店的舞池交流情感,他给予了一个年仅20岁的 女人在旅途之中的一切快乐。他的消失意味着我要去寻找路 上的一切饭店,因为在这之前,从未有任何场景像一座饭店那样可以为我提供一切快乐。
多年以后我终于成为大堂的一名经理。我伫立在大堂之 中,看着陌生的旅客,他们那陌生的面孔给我带来了许多难 以言尽的猜测和想象。他们携带的大旅行箱是进入大堂的第 一个意象。
箱子总是会令人想到那遥远之中的意象,有一些女人为 男人而活着,有一些女人则为家人而活着,也有一些女人为 自己而活着,我自己则是为一刹那间出现过又迅速消失了的 意象而活着。
我的目光停留在他们的箱子之上,这一意象似乎从来也 不会让我厌倦,箱子消耗着我们的激情,是因为有一个未知 的故事等待着我们,正像在一本书里,作家对一个女人所理 解的那样: “她认为,爱一个人就是把自己的身体给他,完 完整整地给他, 一切的一切,里里外外,甚至身体本身的时 间,那缓慢而甜蜜的销蚀着身体的时间。”
我注视着箱子和它们的主人。每天,涌进玫瑰饭店的旅 客并不等于用两性来解释,显然,男人、女人包围着这个世 界,他们用性别的存在确定了他们的位置,而我现在讲述的 是住进玫瑰饭店的旅客。
旅客也就是正在拎着箱子, 一步步走进大堂来的男女。 拎着箱子意味着他们离家遥远,他们需要选择饭店。选择玫 瑰饭店的旅客多数有一种浪漫主义的感情,他们为看到这个 店名时所想象的玫瑰而激动,他们出于某种身体的本能,拎着箱子梦想着接近现实,所以,饭店就是展现这个现实的窗口。
毫无疑问,大堂里盛开的玫瑰花已经迎着他们的身影, 沁人了他们的呼吸之中。就是在那一刹那间,我看见了一个 人,我仿佛站在舞台上看见了他的面庞,西装,手提箱,接 下来我屏住呼吸,看见了他身边站着的另一个女人。她漂 亮、性感、年轻,她的手挽着他的胳膊,他已经进入了38 岁,那一年,我20岁时,他28岁,他就是康建。
毫无疑问,他仍然喜欢旅行并住进有情调的饭店,而那 个年轻女人,无疑又进入了他游戏的牌局之中去。
有一类男人天生不喜欢过稳定的生活,所以,他们为了 看到自己摊开牌局时的游戏,不得不更换城市,地名,不停 止的旅行永远可以产生动人心弦的转机,因为它永远意味着 游戏生活的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