鳄鱼浮在水面,像一根老木头。它纹丝不动,污浊的眼睛看着向它瞄准的枪支,还是纹丝不动。它显然把欲要它命的三八大盖当成打狗棍了。它不是狗,所以它不怕。它是鳄鱼,是一条油榨河里横行霸道的鳄鱼,是鳄鱼群的老大,是河中之王。在这之前,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动摇它和它的族群在河里独霸的地位。它什么都不怕。
围剿鳄鱼的队伍有九个人,他们分别在三只船上,从左、中、右向鳄鱼靠近。三个射击的角度形成交叉,把鳄鱼置在火力点上。鳄鱼在即将喷射的枪口中,已经像一块肥肉。
岛田小队长举着军刀,他站在居中的船只前头,指挥着他的队伍。射手们并不看他手里的军刀,但是,他们比任何人都期待他的军刀,像砍人一样劈下。
两岸的人密密麻麻,旌旗招展。但是,非常静寂。所有的人屏住呼吸,看着河里吃人的鳄鱼和要除掉鳄鱼的日本武装。在“大东亚共存共荣”的横幅下,几面大锣大鼓像充实的仓廪,稳重地摆放。健壮的鼓手锣手,还有乐手,翘首等待枪杀之后,敲响胜利的锣鼓和吹奏欢喜的乐曲。来自泰国、菲律宾、缅甸、印度、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澳大利亚、新西兰、日本以及中国汪精卫傀儡政府的记者,争先恐后,挤成一团,他们的摄影机和照相机也像长枪和短炮,对准了目标。这些应邀而来的“大东亚共荣圈” 的记者们,将在第一时间记录下大日本皇军“为民除害”的动人场面。
岛田小队长的军刀当机立断地劈下了。射手们扣动扳机。“啪啪啪”的枪响过后,只见方才鳄鱼浮定的地方掀起一股水浪。鳄鱼在水浪中腾动翻滚。
“打中了!”一边岸上有人高呼。这边岸上的人们顿时欢欣雀跃。另一边岸上的人们紧接着也沸腾起来。两岸人声鼎沸,鼓乐喧天。
水浪在人们的欢呼中降落、减弱、消失。河水恢复平静、澄碧。人们期待的鳄鱼尸体并没有浮现在水面,就连鲜血也看不到。
岛田小队长着急起来,他指挥射手不断地朝水里打枪。但打进水里的子弹,都不过如雨点一样,不起大的波动。
欢呼的两岸戛然沉静。
没有收获的岛田小队长像一头困兽。他忽而跳到船头,忽而冲到船尾,把船只动荡得像一只摇篮。
突然,鳄鱼纵然跃出,将摇荡的船只顺势顶翻。岛田小队长和两个射手连人带枪掉落河里。
现在,跃动在水面的已经不仅是一条鳄鱼,而是一群。它们和落水的军人搅在一起,咬住人的腿、手和脖子,把人往深水里拽。
另外两只船上的射手面对与鳄鱼肉搏的战友,只能干瞪眼。
他们朝天空放枪。
岸上的人们觉得,那朝向天空的鸣枪,怎么看怎么听,都像是为尚在水里挣扎的日本军人提前送葬。
果然。
鳄鱼群将三名日本军人拽下深水。河面一时清平如镜。
忽然,澄澈的河水冒出一汪鲜红。接着,一个人从水里跃将出来,像是一条直跳的大红鲤鱼。他的上半身高出水面,然后迅速地下坠,只剩一个脸,仰露在水面上。
是岛田小队长。
射手们急忙将他救起。他还活着,只是身体左边的整个手臂,已经没有了。
这还是幸运的。因为,另外两名被鳄鱼拽下深水的士兵,再也没有浮起来。
三天后,人们在油榨河的下游发现了这两名士兵尸体的残骸。
这是1942年秋天,开始发生在壶瓶山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