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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我的魔法之旅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5015字 发布时间:2024-06-11

一只奇妙的珠颈斑鸠引领着我
(1984 · 会泽)

我进入云南会泽县境内是必然的。沿着泥路,我们把 车抛锚在一片凸起的平坡上,钻出车厢的时候,我的脚踩 进了泥浆,这不是浅的泥浆,而是深而纠缠人的泥浆,整 个身体仿佛陷在了荒原上的沼泽地,我有一种欲罢不能的 感觉。 一只珠颈斑鸠正好从我的头顶飞过,它几乎擦着了 我头顶那片树枝,它的声音, 一种抑制不住的惊恐之声。 它好像是在寻找什么,嘴里不停地呼唤着同一种旋律,我 的同伴告诉我说,这只珠颈斑鸠正在寻找它的同伴或它的 巢穴,也许是什么原因,它的巢穴被迁徙了。 一种奇妙的
感情引领我在追寻着这只珠颈斑鸠的飞翔方向。顷刻间,我终于从深不可测的泥浆中拔出了我的双脚,然后,什么 也不顾忌地朝前扑去。前面终于出现了一片向日葵,不是 一片,而是辽阔的一片向日葵,它们在微风中摇曳着,从 稍远处看去仿佛无以计数的金色帽子在空中飘动着,只有 慢慢地走近它,我才惊讶地发现,这是一片辽阔得超出了 我们想象的向日葵。而且,令我惊喜的是那只珠颈斑鸠 好像正顺着这片向日葵林向远方振翅而去,因为我又听 见了珠颈斑鸠那显得有些凄惨的呼唤声,也可以说,那 呼唤声慢慢地变成了尖叫:多么有意思的尖叫, 一只珠 颈斑鸠在尖叫,我好像看见了它拍打着双翼,我知道, 飞翔的生灵们同样有语言存在,语言存在于它们的身体 中,存在于它们可以拍翅飞翔的节奏中。不过,它飞得 确实太快了,而我们是谁呢?刚刚从泥浆中拔出了双脚, 我们不停地追,钻进了向日葵丛。我们不知道在追什么, 在发现既有向日葵存在也有一只珠颈斑鸠的时候,我们 是谁?我们在这洋溢着热气的尘埃中穿来穿去,究竟想 干什么?此刻,我脚踩着向日葵的根部,它的灵性充溢 着我,走了很长时间,竟然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直到我们从辽阔的向日葵丛中走了出去,再也没有一棵向日葵绊住我们的影子了。这是1984年的9月, 一切都像一 种诗学符号的荡漾,我抬起头来看见了一座废弃的老墙, 它就在我们朝前奔去的山坡上等待着我们。我胆怯地放 慢了脚步,慢有多种可能,有意识地放慢脚步,第一是 为了抑制滑动和快感,第二是为了减轻恐惧和焦躁。然 后,我慢慢地靠近了这堵老墙,它在阳光下呈现金色的 窗户,那些被蜜蜂蜇出的洞穴或许已经失去了最为甜蜜 的味道。 一种苦涩的情感从胸中升起,犹如从炉火中升起。 我手的触觉仿佛扇面一样张开,当我把手放在墙壁上那 只留下过蜜蜂痕迹的洞穴中时,突然,我的耳边响起了 珠颈斑鸠的欢鸣声,那不久之前显得凄惨的声音顿然之 间已经转换成愉快的、甜美的叫声。世界是多么奇妙啊, 我顺着欢鸣声来到墙壁的另一边,眼前出现了一只巢穴, 那是我见过的最为裸露、毫无隐蔽的巢穴,它像一丛野 草垒建在墙的后面。确实,这是珠颈斑鸠的迁徙者们寻 找到的最为理想的、临时的居所,对靠飞翔来战胜危机 的珠颈斑鸠们来说,面临着永恒不变的生存规则的游戏, 这就是毫不妥协地飞翔,不停止地置换巢穴。那只引领我的珠颈斑鸠显然已经寻找到了它的巢穴,这意味着它已经寻找到了它的同伴、它的孩子们,因为在巢穴中我 既看见了一只成熟的珠颈斑鸠,同时我也看见了一群披 着鹅黄色绒毛的小珠颈斑鸠。我很高兴,在这堵老墙下,它们寻找到了暂时的巢穴,建立了它们的家庭。



幽暗,打不开关闭的窗户
(1989 · 剑川)


在被雨雾所笼罩的1989年夏天,我到处旅行,辗转到 了这座老房子周围。旁边,是整个滇西的夏天,离我稍近 的旁边则是一条街道,这是滇西的剑川,我不知不觉地进 入了剑川的木格子窗户中,只想看见一个剑川木匠。在工 匠林立的档案中,到处是剑川工匠的花名册,我并不想捧 着花名册对号入座,我只想出入于真正的剑川,寻找到一 座庭院。沿着剑川的街道往前走,我终于走出了街道,在 不远处的雨雾中,突然出现了一种幽暗,比起明朗的阳光, 幽暗带来的是一种战栗,反之,明朗的阳光带来的则是一 种雀跃。在两者之间,我们的生命辗转反侧,或许在某一
刻抓住了梦魇,也许这就是幽暗;或许在某一刻,抓住了阳光,也许这就是雀跃。
幽暗从一座被抛弃的老宅中散发出来,我渐渐地环顾 着四周,我希望看见人或者别的生灵,它们可以与我在幽 暗袭来时对话,毕竟我太胆怯了。人在胆怯时突然产生的 是幻觉, 一个割猪草的孩子跑进我的视线中,她浑身湿漉 漉地望着我,这不是幻觉,而是现实。我让她带我到那座 老宅中去看看,她摇摇头说里面有鬼,有许多许多鬼。讲 起鬼来,她似乎特别充满灵性,她那湿漉漉的身体跳跃 着,不停地讲述着一个又一个鬼故事,在她所讲述的所有 的鬼故事里,都在言说着一种现实:无人敢于到那座老宅 中去,那座老宅已经被废弃许多年了。我胆怯地望着小女
孩,她从我身边消失以后,我仍然望着她消失的地方。
我站在幽暗之中撑起了雨伞,久久地站立着,我不敢 靠近这座废弃了的老宅,然而,我可以为此眺望它的容貌, 雨雾遮掩住了它的下半身,犹如幽暗从尘埃中升起,挡住 了它的地基和下肢。不过,在雨雾中,我看见了它的一道 道木格子墙壁,它就是老墙,是从幽暗中升起的老墙。过 了一会儿,那个割猪草的女孩子又回来了,仍然是浑身湿
漉漉地站在我身旁,只不过,她手里抓着一块烧红薯,大约是饥饿了,正在大口大口地啃着那块散发出喷香气息的 烧红薯。她拉住我的手,我突然有了一种力量,想让她陪 我去老宅看看,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说:“你不害怕鬼吗?” 她这么一说我就好像真的不害怕鬼了,然而,当我们越来 越近地靠近那座老宅时,她突然挣脱了我的手在雨雾中跑 走了。我又后退到原来的地方,我找到了一个可以安慰自 己的理由:为什么非要靠近那座老宅呢?为什么非要走进 去呢?隔着雨雾,我不是同样可以访问它的灵魂吗?就这 样,在雨雾中,幽暗的屋檐下面的花纹已经模糊地向我飘 动而来,我不知道是哪一个剑川木匠雕刻了那些花纹,也 不知道是哪一种想象力使那个早已作古的剑川木匠寻找到 了灵感。雕刻犹如诗意一样需要用灵感来激发创造力,我 想,在剑川木匠雕刻不远处的那些格子门和墙壁时,他周 围并没有幽暗,相反,他的生命中充满了明亮的阳光和流 曳到他手上的金黄色符号,使那些墙壁变得幽暗起来的是 时光,是一去无可返回的时间之谜,是雨雾中轮回在我们 生命中的暗淡。或许也是鬼魂,我相信, 一座废弃的老宅 中肯定有鬼魂在游动,那些鬼魂周而复始地来往于天地之间,最后融入幽暗的或黑色的疏影中去。我知道,我害怕鬼魂,是因为我不了解鬼魂的思想,这是一种奥秘,有一天,我会揭开这个奥秘。






远处出现了模糊的墙壁
(1998 · 禄丰)

1998年,旅行环绕着整个滇西进行着,除了换车, 一 辆又一辆的大卡车、运货车之外,就是步行。我之所以喜 欢旅行是因为与那个夏季的阴影有关,当夏季降临时,阴 影在横跨一座石桥时立在桥中央;而当我和阴影并行互相 致以隐私的问候时,我便寻找到了母语。而此刻,1998年 夏季,我已来到禄丰,这一年我像疯了似的朝着滇西,仿 佛在朝着滇西的每一只金黄色草筏,飞掠而上,沿着天空 越飞越高的鸟群的方向,似乎没有任何目的,只为了朝前 走。转眼之间,我已来到了炼象镇,渐渐涌起的黄昏使我
感受到了一阵饥饿,在镇中央的铺子里,我剥开了一包烤玉米,香味使舌尖蜷起来,香味使胃剧烈地蠕动起来。 一 包烤玉米足以填饱肚子,这就是我们人类对万物感恩的原 因之一。朝着一片山坡,好像是斜坡,黄昏的光泽已经渐 渐地覆盖着一座模糊的墙壁,我的同伴,炼象镇的一位盐 夫正担着盐袋,盐夫的家很远很远,当然他说不出到底有 多远。正因为如此,远,比近更吸引我,在路上盐夫一边 吸着烟,那是类似于雪茄的烟,但仔细一看,却是盐夫用 手自卷的烟。我凝视着盐夫,我不知道到底有多远,而盐 夫总是说在前面不远处有几十户人家形成的乡村,盐夫在 乡村开了一家盐店,除此之外,还经营着别的少量百货。 我之所以把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称为盐夫,是因为他闯进 我视野的时候,担着盐巴,隔着老远,我就嗅到了一种很 咸的味道,我对盐始终很敏感,也许世上唯有盐可以每天跟我们的舌尖交融在一起。
跟着一个盐夫,朝着看不见的地方走去,此刻,我早 已离开了一盏街灯、 一个邮筒。沿着滇西,我正在捕捉除 了阴影之外的一切,也许是一个盐夫,也许是一种墙上的 斑点。此刻,在盐夫的身后,我走得比盐夫绝对要艰难得多,事情很简单,盐夫每天走在他熟悉的路上,即使闭上双眼,他也不会迷路,而我呢,即使睁大双眼,我也会迷路。
照片上的这条道路就是盐夫经常走的路,而他却告诉 我说看得见的墙壁并不是他的乡村,他的乡村还很远很远。 我被他陈述远的那种无所谓笼罩着,远,似乎在我眼前已 经汇成了一片缤纷的薄雾,我们经过了照片上的墙壁时, 我真想因此不走了。然而,盐夫却一直朝前走去。就这样, 一种被施了魔法的远控制住了我的情绪,而当我回头时,
身后的道路已经被黄昏完全覆盖了。
不远处,再次出现了模糊不堪的墙壁,看见墙壁,总 会让人感觉到希望所在。此刻,从已经变黑的山丘包上涌 现出来一座村子,盐夫嘴唇嚅动了一下。于是,我们渐渐 地靠近了山丘,越来越近地把身体靠近了山丘。就这样, 我在这个村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又出发了,旭日高升的时 候,盐夫和他年轻的妻子正坐在小卖部里聊天,我又出发 了。现在,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终于感觉到什么是远或 近了,当我走近图片上这个地址时,越来越模糊的墙壁向 我敞开着, 一片蛾虫正向着墙壁或者有灯光的地方飞翔着,我听见了蛾虫碰撞老墙的声音,我就置身在老墙的暗影之中——在炼象镇,这个夏季蛾虫如此之多,在灯烛之中却 变成了僵尸。只有墙壁,哪怕是最为模糊的老墙也存在着, 因为今天,总联系着昔日,与旧时的历史相融合的那一刻,
也许正是这看不清楚的一片模糊。





一个牧马人和他的马厩
(2002 · 云龙)

云朵像棉花一样晃荡着。2002年深秋,我来到了云龙。 照片上的这位男子抱着马鞍,正站在云朵下面,从表面看 上去,他显得随和,似乎可以溶解在任何别人的态度之中。 事实上,他固执得很,他从若干年前开始就在他身后的山 坡上牧马,这幢房子就是他的马厩,拍摄下这张照片时, 他的马群正置身在山坡下的另一道懒洋洋地、悠闲万分地 从大自然中吸取灵性、从大自然中寻找到香味的阳光中。 当我看见他时,他正坐在马群吃草的坡上,静静地,甚至 是目光有些呆滞地望着我们降临。如果没有受到白云像棉花团一样的诱惑,我们可能不会见到在这无垠的山坡上的马群和牧马人。那正是午后的任何一个时刻,我们在云龙 上里镇的一座盐乡停留了许久,盐乡充满着一种令人回味 的纯色,而当我抬起头来时,正是像棉花般的白云团涌动 的时候,无人能够拒绝这种诱惑,即使是一座神秘的盐乡 也无法留住我们的足迹。就这样,当云朵像棉花般涌动时,
我们几个的身体也顷刻间开始涌动。
从本质上讲,我喜欢置身在事物的涌动之中,很久以 前,我面对一口泉眼,那泉眼正缓慢地、悄无声息地涌动, 我守候在泉眼的旁边,甚至睡眠也离开了我,那口泉眼影 响了我的上半生,我在泉眼的涌动中感悟到了一个人是渺 小的,无论这个人是皇帝,还是庶民也好,每个人都是渺小的。
跟随白云的涌动,身体就会沿着盐乡之外的山冈微微 地朝前挪动起来。也许,多少年来,我一直频繁地生活在 这种现实之中,这种现实给予了我陈述语词之间的颤抖, 犹如我在穿越一道栅栏之后回过头去才证实我已经走了很 远很远。我们确实走了很远才在朝前眺望的一刹那间,看 见了一群枣红色的马群,当我离任何一种牲畜很近的时候,
我就会感觉到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看见人。
看见一个人,也是看见人类的一个时刻:那个滇西山 冈上的牧马人,戴着一顶布帽,这帽子在滇西流行了多少 年,谁也无法计算,总之,从我记事的时候,准确地说从 我看见帽子的时刻,我就看见过这样的帽子。滇西的男人 女人都戴着这种款式的帽子,也就是说无论是养猪的农民、 栽花的农民、堆集草垛的农民、播种的农民……都戴着这 种帽子,也就是说,这种帽子已经在我记忆中流行了四十 多年。每当戴着这种帽子的男人女人出现在眼前,我就判 断出他们来自滇西,他们是土生土长的滇西人,因为他们
的帽子无论如何只可能来自滇西。
涌动的白云朵下面,是他的马厩,旁边那间是他的睡 房。深秋的山冈,看不见一个盗马贼,也许他的生活远离 着盗马贼,也许这山冈上孕育着抵御一切邪恶的魔法,所 以,他的马群即使没有他守在身边,也会在太阳落山之前, 回到这座孤零零的马厩。秋日的光辉映着这幢看上去快要 坍塌的老房子,那些用土壑垒建到顶部的房屋,在他来临 之前,曾经荒废了无数年,没有人可以讲得清楚在他之前, 土坯屋住着什么人。凡人在地上迁徙的勇气是想象力创造的,任何凡人都有想象神秘事物的权力,在每一种想象诞生之前,他们看上去已经立住了脚,然而,这还不够,就 像这个牧马人,他只有在这堵老墙外面,眉宇才会闪烁着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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