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 在我的阅读印象里你是一位带有强烈女性情绪的小 说家,你的作品让人无法忽略其间弥漫的那股浓重的女性自 我意识,似乎总是致力于女性经验的书写与解放,揭示那些 只有女性才能真切触摸的现实遭遇和内心隐痛,如《蝴蝶是 怎样变成标本的》的封面上就赫然写着“一部纯粹为着女性 的小说, 一部关于女性成长的小说”字样,你是怎样看待你 的作品中流露出的女性意识?是源于某种在现实生活中痛切 的本能体验,还是受到像西蒙娜 ·波伏娃,杜拉丝等西方女 性主义者的影响?
答: 女性自身的经验从儿童时代就开始积累,从少女时 期的身心变化,我们进入了一个谜的王国,我们一直在这个 错综复杂的王国中经历着一系列的疼痛、 一系列的成长、 一 系列的纠缠、 一系列的变化,这似乎就是一种经验,每个女 人都拥有这种经验,所以我还写了另一部书《女人传》,它 已经由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这是一部展现女性全面成长的 书,我的意识,我的经验展现为书中的故事,但这是人类的 故事,是发生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的,可以形成故事的故事。
问 :你的这样一种坚忍的,外表上看上去不无执拗的纯 粹女性写作策略,是否是因了这个男性化的世界带给女性太 多的失望和伤痛?
答: 我从刚开始写作时,无疑就在缓慢地揭示心灵的秘 密,从时间的变化中我们开始逐渐地把一些秘密形成文字, 形成故事,对,不错,这是一种坚忍的,执拗的写作,我是 女人,是属于那种在女性的冒险生涯中学会用语言为自己寻 找彼岸的女人,然而,这个彼岸并不存在,我们只是不停地 遭遇到魔法的牵绊,法则的制约,而且还处处碰到男性世界 的那根鞭子,男人总是会送给女人一根鞭子,他们使女人脱 颖而出,所以,我为女人讲故事,为那些篡改命运的女人记 录一个乌托邦世界。
问 :你似乎对那些生活呈现为封闭、内省、边缘、游离 状态的人们更感兴趣,如苏修(《私奔者》),普桑子(《蝴 蝶是怎样变为标本的》),标志(《我们都是泥做的》)以及征 丽(《坦言》)等等, 一个个都像是患上“幽闭症”、“梦游 症”,你选取他们作为你的小说人物是否经过了特别的思考? 是你的一种人文关系,还是因为他们更适合你去理解、体 验、把握和虚构?
答: 不错,似乎从一开始我就触及到了那些游离状态中 的人,自从一座云南滇西北的小县城开始,我周围的人们, 那些生活在边缘状态中的,为着一种简单的梦想把命运变幻 为悲剧和喜剧的人们,他们让我的写作进入搏斗状态,也就 是与“幽闭症”、“梦游症”的搏斗,我开始进入这种过程, 从开始到现在,我的虚构和想象力似乎完全被罩住了,首先是我在搏斗,然后才是与语言的人们在搏斗。每一位写作者 的一生,极其短暂的一生,都在寻找自己为之表达和解释的 写作世界,我自己则寻找着一个又一个“幽闭症”患者及 “梦游症”患者,并沉溺于其中,把写作的激 情倾注其中, 这大概是我写作的一种长久的命运。
问: 你在作品中有时候会有意无意地流露出对男性的不 信任。那么,你是怎样看待男人和女人的?两性之间是否会 呈现为一种对峙状态,或者两者存在着永远无法弥合的裂 伤?
答: 一种纠缠,男人与女人的相互纠缠,也许是一种真 实的绝望,两性之间的关系,它无时无刻不在撕碎什么东 西,也许是纸、契约书、诺言、忠诚,也许是面纱、糖纸、 美妙之约……也许是诱人的话语和耳鬓厮守之后的失败…… 但我们无时无刻不在争取这种关系并在检验这种关系的时刻 维护这种关系。谁若能够永远地摆脱这种关系,谁就会赢得 时间,谁若无视这种关系,谁就会抗拒死亡……然而,我们 从出生就进入了这种现实,现在,我们仍然在面对这种现 实。我们是这个现实中为之纠缠起来的一种关系,为了这种 关系我们开始了动摇及寻找,每一个时刻,每一个刹那,都 在投入这种关系之中去,并证明我们是为了爱,像某个女人 一样:她颤抖中走向他,是为意外的快乐超出了所有的快 乐,这是一种积极的形式,她在颤抖中走向他,还有另一种 意外的痛苦超出了所有的痛苦,它消极地存在着仿佛在猥 亵,像遗忘一样残酷,就这样我把这种关系写在小说里,让 他在许多女人身边停留,我无法摆脱出他的关系,除了写作 的关系之外,是一种相互赢得战争的关系。
问: 你认为你的长篇小说《坦言》是“一部展现生活的 美丽和极限的书”,事实上,你的大多数作品都在不同程度 地带有对美的虚构与幻想的成分。能否这样认为:面对现实 中无法解除的女性困惑,进入乌托邦幻想的艺术境地来寻求 美,成为你进入文学创作的初衷?
答: 是的,你好像掌握我的虚弱, 一种为语言所搏斗 的,除了勇气之外的虚弱。无论如何“我们已卷入与语言的 搏斗中”去,在乌托邦的语言覆盖之下,我们可以在语言中 看到人的身体和私人的行为及人的心灵在乌托邦的失败,乌 托邦是一种激发起我们快乐语言的中心,在乌托邦的言语活 动之中,快乐无穷无尽,而死亡也同样无穷无尽地向外延 伸,乌托邦带来一种史无前例的历史,它使我们饱经一种猛 烈的颤栗之后又被颤栗所分解,我们用我们的语言与乌托邦 中的矛盾作斗争,因此,这种搏斗从来也没有减弱过,搏斗 中的快乐从一个词的发展之中使我们知道我们是在一刻也不 停止地接受乌托邦的极限;虽然在乌托邦的极限中我们的理 想已经扑空,就像一个角色,已经被毁灭所代替一样,但 是,我们在语言中的搏斗使我们正在为乌托邦语言活动中的 虚构的金字塔相遇。
问:我注意到,在你叙述的故事中,总是不由自主地言 语着这样一个生命悖论,即美的飞翔姿态与身体的沉 沦情状 所构成的生存悖论,飞翔是一种梦想, 一种轻盈的形式, 一 种超越生活庸俗层面的企图,而身体是世俗生活的表征,它 是一种真实, 一种沉重的生命本质, 一种人的精神无法超越 之后的回落。由于这样一个巨大生存悖论的存在,能否这样 认为,你其实是在进行一种感伤和绝望的写作?面对着美丽事物及令人无限伤感的碎片,你的写作完成的是否是你对生 命沉重的绝望与反抗?
答: 好像是有一个人可以替代我的理想,但这个人从未出现,过去、现在、将来也不会出现,从一种强烈的热爱使 我与这个人联系在一起,我想,这个人总是在我沉 沦的时刻 出现,就算他是一个男人,但他一定是这样的男人,他正通 过我的身体,通过我的洞察力,通过我的疯狂,通过我的怜 悯 企图让生活在变幻莫测中始终保持着理想主义的那个 男人。由此下来才有了我的写作,我的写作似乎完全没有结 束的时候:这些栅栏阻碍了我,但使我获得了攀越栅栏的勇 气,这些侵蚀淹没了我,但使我拥有了深入到事物的双重含 义之中去的喜悦,还有一些黑夜使人忧虑,但忧虑中有一场 迷狂中的故事降临, 一切前兆都是为了接近一个人,就像谈 论爱情,谈论爱情的事实,所以,绝望中的写作,似乎同一 个人联系在一起,这就是在写作中展开的,将要揭开的 · 千真万确的一种幽灵般的激 情所在。
问: 世俗生活中的男男女 女,最终都会有一个平庸的归 宿,而美丽的爱情只有在虚无的想象中飘零,你怎样看待爱 情与婚姻这样一种对峙状态?你的几部小说中都有一个结局 无疑是充满着讥讽意味的脆弱的,令生活在世俗中的人们无 力维护生命中残存的爱的碎片,而平庸的生活(如婚姻)恰 好就收留了他们。这是否成为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的表征?
答: 这个问题正是我为之不能在写作中解决的问题,婚 姻是一种占有的方式,大多数人不能逃离这种方式,因为人 类的游戏还没有更好的规则,而一男一女的游戏规则用婚姻 来作为最终的解决形式- 似乎从更遥远的年代就开始了。我的写作进入了这种圈套,这无疑是一种更加绝望的圈套, 无论如何,还没有一种更完善的方式,用来收留爱情的结 局,所以,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走到一座城堡之中去,他们 有着同样的钥匙并同时被约束在窗户中那些栅栏之中——这 就是他们共同的婚姻生活的开始。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婚 姻世世代代延续着,而且所有的矛盾也就因此在婚姻中展 开,但是,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婚姻中的生活仍像那些燃 烧的火轮一样燃烧着,他们在共同的婚姻生活之中一遍遍地 念叨着咒语,这是在缝隙中的咒语,是厌倦和困境中的咒 语,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亲手筑起了自己的城堡,然后 在温柔的夜色进入恬美的梦乡,他们似乎已经有了足够的时 间,像笼子里的鸟和困兽一样训练自己的忍受力,无人能寻 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问:艾 滋 病作为现代文明的产物,它总是与欲望混合在 一起,其内涵已经远远超出了病理本身。你在《坦言》中认 为“艾 滋 病”作为一种病毒,是现代文明的混乱状态在人的 躯体中的一种延伸,这是很有见地的,给人以触目惊心的感 觉。那么,在《面具》、《坦言》等作品中,你把小说人物设 置为“艾 滋 病”患者,并给予深层次的哲学关注,是否就有 了特别的意图?
答: 在过去了的20世纪里,我们这个时代发生了许多 事情,“艾 滋 病”作为一种病毒席卷着人的身体,这是一种 无法拯救的、删除干净的毒素,在某个时刻,我们谈论“艾 滋病”,谈论因偶然的混乱所制造出的悲剧,“艾 滋 病”其实 正是加剧人们生活在绝望中的一种方式。
问: 或许是因为包容了人的超越与回归的哲学悖论及生命悖论,出走,在你的众多作品中一直是个津津乐道的主 题。《私奔者》是我读到的你的第一篇中篇小说,主人公苏 修生活在一种“私奔”的纯粹状态之中,而《蝴蝶是怎样变 成标本的》中普桑子与男人与爱情的途中居无定所,这些故 事都不同程度地表现出一种对女性“精神漂泊”的迷 离。作 为一个小说家,出走或者漂泊的主题,是否表达了你的一种 白日梦?
答:人走在路上,这似乎是一种命运,女性在路上并不 是为了探险,而是为了寻找,在没法寻找到佐证时,出走是 解决矛盾的另一种方式。也是妥协的方式之一,而我自己, 似乎总是向往在路上不可知的一切,那似乎就是引导着肉体 和灵魂的大门,路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这正是我的白日 梦。
问:我还注意到这样一个现象,那就是在你的小说中 “父亲”形象是缺席的,而“母亲”作为女性的历史经验发 挥的表征作用和参照作用却很显眼,这是一种文学理念潜在 影响的结果,还是源于你切痛的个体的人生体验?
答: 从我幼年时,我的父亲终年在外,他在偶然中降 临,在无法设想中离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父亲将一个男人 的外在世界隔离在外,他的出现与离开使我充满幻想,他代 表一切男人,在我的记忆世界中,父亲在我生活中的位置永 远是不确定的,所以,我爱他,但却无法了解他的这种意念 贯穿了我的一生。
问:在文学圈,同行们称你为“语言巫女”,这是一个 充满意蕴的称呼,它引起人们诸多遐想,读过你的作品,就 越发觉得再也没有比这个称呼更适合你的了,激荡着激 情与痴迷的诗性语言,缤纷繁杂的意象,配以扑朔迷 离的叙述方 式,带来一股别样的叙述魔力。我想这种文本魅力是独属于 你的,透过文本背后,却又可以感受到你作为一个诗人和梦 想家的影子。据我所知,80年代末期,你就已经是一个卓 有成就的新生代诗人了,能谈一谈诗歌对你的影响吗?诗人 的身分锻炼了对语言的敏感度与捕捉能力,而梦想家的天赋 就在于她能够在无尽的虚构中获得乐趣,是不是这个样子?
答: 诗, 一直持久地纠缠住了我的身体的表达的语言, 我写诗已经多年,多年以前,我监视着空间,是一座小小的 永胜小镇,使我在其中展现那些故事的含义,也就是在语言 的往返的其中我开始想成为一个心灵捕捞者,这是何等的野 心啊。写作是在偶然中发生的,但这偶然却来自很早之前的 色彩缤纷,来自多种元素的完美,来自淤泥和薄雾之后的宁 静 ……就是这种诗意,它像一种不可缺少的潺潺之流,它可 以淹死我,也可以磨砺出沙砾之色。写诗训练了语言,更为 重要的是它让我进入一个诗意的世界,我便成为这个世界用 另一种形式来表达这变化、这繁杂、这疯狂、这冰冷、这无 法破译的神话的人。而在一个诗意的世界,我的想象力帮助 我篡改了一次又一次语言的行动,我的想象力帮助我在语言 中冒险,这当然是一种乐趣, 一种诗意的,容易被圈入许许 多多的圈套的乐趣。
问:整个90年代是你文学创作的成熟期和收获期,从 诗歌到小说再到散文,都展现出你不同凡响的文学才力,尤 其是1998年左右,可以说是你创作的一个爆发期,接连出 版了几部优秀的长篇小说,还有两部散文集《空中花园》和 《屏风中的声音》。究竟是什么让你陷入了这种狂迷的创作境地?十年光阴流逝,你把你的生命化为辛勤的笔耕,其中定 有许多人生的感味,从《1998,我仍是一名虚构者》中,我 已经听到了这种充满人生况味的声音,现在还想听一听你对
自己的文学生涯作一次世纪末总结,更想听一听,面对21 世纪,你的文学之旅将何去何从?
答: 终有一天,写作者将被这些莫测的语言所毁掉,终 有一天,写作者的牙齿松动,他们会在那些空无一物和空无 一词的简洁中进入没有魔法所变幻的瓮中之尘去。但这是写 作者最后的命运,在未进入瓮中之尘中去时,写作者的命运 是什么呢?已经进入了21世纪,写作者最后的命运——将 归结于个人的经验和个人的语言游戏,我感到今天早晨醒来 “我又将手伸进水中的影像之中去了”,“我回忆着那些 可怕的猜想”,我经历着梦境的危险和对自己的种种否定。
张 向 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