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人四月还有两天时间,四月是什么日子呢?不管四月是什么日子,林玉媚都快进人三十岁了,也许还有两天时间就是她的生日,所以四月对于她来说显得格外重要,那么,四月到底是什么样的日子呢?林玉媚将头面对着窗外,她是孤寂的,或者说她的身影像一片树叶一样飘零,而飘零的地城却永远不离开医院。医院对于她来说就是生活的位置,除了医院,也许还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她感觉到飘零的感觉。所谓飘零,对于快进人三十岁的林玉媚来说就是穿着她一坐不染的白大褂在病人和死者之间穿行,所谓飘零,就是林玉媚用医生的目光和心灵接触到的那些真正的无可奈何的死亡的命运。
她面对着窗外,四月就要到来了,记忆中的四月对于她来说是残酷的,但岁月就像飘零的树叶被风吹远了,什么事情都会过去的,尽管记忆中的四月她试图去挽救一个人,想用尽自己的全部力气拉住一个人,但她的手显得那么无力,当她的双手松开时,程昆——位萨克斯演奏者就像他那管乐曲中漆黑的泡沫一样从她眼前消失了。林玉媚将再一次面对着四月,她面对着医院的小树林,在小树林那边就是住院部,她就在住院部的九楼上班。二十四岁那年她从医学院毕业以后就分到了C医院。她皮肤白皙,身材修长,有一张娇美而动人的鹅蛋脸,如果她走出这座医院,没有人会把她当作内科医生,人们也许会把她归为文艺工作者,比如演员,扮演各种角色的戏剧演员、电影演员等等,而她确实又是典型的内科医生,医院里所有的同事和病人都叫她林医生。她已快进入三十岁,但她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岁月的痕迹,她从二十四岁以后就穿行在医院的每一条小径,最初几年她在门诊工作,二十 六 岁那年她被调到内科住院部任内科副主任。她的历史极其简单,她来自外省的一座小城市,她上大学一年级时,她的母亲去世,而她的父亲在她上大学二年级时与一位旧日情 人结婚,由于许多原因,她对父亲后来的生活给予充分的理解。毕业分配那年,她选择了C省的C医院从到医院的那天开始,穿白大褂的生活变成了她全部的生活,她沉溺于这种生活,并专心致志地与她的病人一道与死神搏斗。哦,这是死亡,她每天都要在医院的每一个角落嗅到死亡那活生生的气息,在那种游丝般的气息中,她知道或者说早已体会到了有些东西是多么残酷,有些人必然要到天堂的世界中去。每送走一个死者,她就对自己说,走吧,走吧,让他们走吧,让他们到天堂里去吧!她的病人一旦变成了死者,她的手便垂直在空中,她曾经用双手抚摸过他们身上那些奇怪的隆起的、深藏在骨头和血液中的病毒。她曾经努力,竭尽全部力量想去拯救他们,将她身边的病人从令人绝望的状态中拉出来,有更多的人确实被她那柔软的双手从死亡的泡沫中拉了出来,她欣慰地看着那些泡沫,泡沫仿佛已经变成水,变成蓝色的水,那些病人又站起来了,从死亡的泡沫中逃离了出来,而有一些人她却用尽了全部力量也无法拉出来。她的心,那颗柔软的心开始抽搐,尽管她做实习医生的那年开始她就面临过死亡,那年她年仅二十三岁,但是每一个病人一旦变成死者,她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的那种颤栗,也许这种颤栗比绝望更令她震动,但是,她的病人仍然死了。
林玉媚在休息的时候喜欢到郊外的公园去,到公园去主要是为了呼吸来自草木和花朵之间的新鲜空气,有时候是肖克华陪她去,肖克华是林玉媚的男友,两年前她与肖克华在一次朋友的生日聚会上认识。肖克华是一位律师,他比林玉媚年长两岁,但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除了呆在医院的内科住院部之外,林玉媚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是与肖克华在一起,她承认自己是爱上了肖克华,就在一个星期前,肖克华已向林玉媚正式求婚,林玉媚虽然感到突然,但还是很感动,在两年的时间里,肖克华给了她呆在医院里无法感受到的更多的快乐。肖克华有一辆私车,他经常驱车带林玉媚到郊外去寻找池塘,池塘边坐着许多垂钓爱好者,肖克华当然也是垂钓者之一。当他垂钓时,林玉媚就坐在他身边,她呼吸着池塘里水草的气息,每当她抬起头来,她会看到蔚蓝的晴空和候鸟的翅膀,她感到只有在这样的地方离死亡才会那样遥远,死亡无法进入她的视线,她睁开双眼或者闭上双眼,死亡都在那座城市中心的医院里,离这个池塘和这些垂钓的人们永远是那么遥远,所以她沉浸在肖克华给她带来的这种生活之中,她很感激肖克华。他是理解她的,他知道她是一个医生,他了解她的生活,她的三分之二生活都是帮助病人与死亡搏斗,所以,他要把她三分之二的生活带进一种生者的快乐之中去,简言之,肖克华给林玉媚带来了除了面对病室之外的世界。所以,林玉媚逐渐地爱上了肖克华,然而,她还没有答应肖克华的求婚,不知道为什么?她感到她还没有进人那种想与律师肖克华共同生活在同一个巢穴中的状态,虽然她已进人三十岁,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年轻的女人。然而,她感到自己离肖克华为她展现的那个巢穴是那样遥远,她想起了一个病人,他叫程昆。事实上,自从程昆被死神拉走之后,她没有一天没有停止过对他的冥想,他是她刚进人住院部内科的那一年认识的病人,他与她同岁,是一个乐团的萨克斯演奏员。
萨克斯演奏员敲开了值班室的门,林玉媚抬起头来,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披着长发的小伙子,这是她来到住院部以后接触的第一个病人。他身穿病人服,他告诉林玉媚,今天晚上乐团有一场演出,他又是团里惟一的萨克斯手,他问林玉媚能不能放他的假。他的语言幽默,如果他没有身穿病人服,林玉媚丝毫不会把他当作住院病人,而且他看上去除了脸色黯淡无光之外,他的双眼明亮,当他介绍他是一位萨克斯手时,仿佛有一阵萨克斯管里弥漫而出的音乐环绕着他的后颈,林玉媚的目光变得有些恍惚,她答应了程昆的恳求,允许他今晚回团里去参加演奏会。当程昆从走廊上消失之后她才开始接触起这位有些忧郁的萨克斯演奏员的病历来,当她从所有的病历本中抽出写着程昆名字的那本蓝颜色的病历来时,她吓了一跳。
肺癌,这位年轻的萨克斯手的蓝色病历本上准确无误地写着“肺癌”两个字,她的双手有些颤栗,她对自己说:他太年轻了,而且他又是一名萨克斯演奏者,他为什么偏偏要患上肺癌呢?林玉媚合上病历册,也许他根本不知道他患了绝症,因为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他已经知道自己患了绝症。林玉媚合上那本蓝色的病历册,这是她认识的第一个年轻的病人,也是她面临的第一桩残酷的事实。林玉媚在不久之后就看到了程昆的那管乐器一一萨克斯,那是一个迷人的黄昏,林玉媚下班时经过了医院的那座小花园,每天上班下班时她都要途经此地,这是病人们散步休息的地方,林玉娟就在这条小径上听到了一阵忧郁的萨克斯的乐声,那声音环绕着整座小花园,忧郁地在黄昏的空气中弥散。
林玉媚走进了花园深处,她想看看吹奏萨克斯的这个人是谁?她想起了程昆,但她不能确定这个人会不会是她身边的病人。那是春天,花园里的鲜花已经全部开放了,林玉媚嗅到了花朵的香气,她穿过了一条又一条小径到达了花园深处,在黄昏的余晖中她看到了一管乐器,它在黄昏的余晖中颤抖着,一会儿平行,一会儿直冲云霄,握住这乐器的双手正操纵着黑色的乐器,它流淌着忧郁的乐章。林玉娟看到那个披着长发的萨克斯手,他仰起头来,紧闭双眼,在他现在的世界里,除了缥缈在空气中的萨克斯音符之外,他似乎看不到别的存在。林玉媚的身体被这忧郁的萨克斯音符所震动着,她站在一个程昆看不到她的地方听完了那支乐曲,然后就从小径消失了。也许就是从那以后,林玉媚开始更多地走向她身边的病人,她接受他是为了能够治愈他身上的绝症。
肖克华告诉林玉媚,他已经为她的生日准备了一场晚宴,肖克华在电话中告诉林玉媚,他要祝贺她进人了三十岁。林玉媚按照肖克华的精心安排准备去庆祝自己生日的宴会时,她突然意识到四月已经到来了。
是的,毫无疑问四月已经降临了。林玉媚记得很清楚,那位忧郁的萨克斯手就是在四月离开世界的。那是一个充满迷乱的早晨,林玉媚和她的助手们在急救室里整整呆了八个小时,萨克斯手程昆一直用一种无助的目光看着林玉媚。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自己患了绝症,因为他的母亲请求医生千万别将他身患肺癌的消息告诉程昆,为了他母亲的请求,医生们和护士严守秘密。他望着林玉媚,他不希望死,他害怕死,所以,他同样恳求林玉媚能帮助他。然而,他好像意识到了他会死,到了三月,程昆已经不能够到小花园吹奏萨克斯管中的音符了,他曾抓住林玉媚的双手问她有没有办法不让他去死。但是,四月已经来临,对于萨克斯手来说,四月就是黑色的乐器中流动的泡沫音符,而泡沫的声音是细微的、鸣咽的、颤栗的,萨克斯手就在四月弥漫的梦醒来后的又一个凌晨,无助地闭上了双眼。所以,每年四月,林玉娟都要到程昆的墓地上去,她穿着灰色的长风衣,站在萨克斯手的墓前,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秘密,关于萨克斯手与林玉媚的故事是一段秘密的故事,它已经不再是一个病人与医生的关系。林玉媚在后期对萨克斯手的治疗中,除了尽到一个医生的职责之外,还有另一种隐秘的私人感情。总之,她在二十 六 岁那年悄悄地爱上了这位已患上肺癌的萨克斯演奏者,她竭尽全力地为他治疗,但是,他在四月降临后不久就闭上了双眼。
每当她在四月来临时去墓地安抚他的灵魂,她就越来越坚信人死之后死者的灵魂仍然存在,她深信他已经带着灵魂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她曾在梦中看见过他置身的另一个世界,那里面有绿色的草幔,萨克斯手置身在绿色中,他向她伸出手来,他的脸上永远重复着一种表情,他似乎在告诉林玉媚,他已经没有痛苦,他的躯体轻如羽毛,他可以在风中飘动,游走。林玉媚在梦中确定那个地方就是天堂,萨克斯手程昆已经到天堂去了,这是让林玉媚欣慰的一桩事情。
走出医院同样是另一个世界,只要走出医院的大门,每一次,林玉媚都会体验到另一种生机旺盛的生活。她喜欢站在医院的门口看着过往的行人,他们走在人行道上,向着东西南北方向走去,她还喜欢低下头去,看着他们不同形状的颜色,而车轮旋起一种时间的节奏和泡沫。她记忆中蕴存的泡沫又是那么多,它无情地淹没了那些与泡沫搏斗时失败的病人,她会看见他们那流动着病毒的血液,她希望他们是幸存者,希望他们能够活下来,但是他们却死了,就像那位萨克斯歌手一样死了。
向左拐穿过马路就可以步入一条小巷,走完那条深深的巷道就是肖克华的律师事务所,他们已经在电话中约定,肖克华就在他的律师事务所等她。她抬起头来,到处是四月的景色在弥漫,从树梢上被风拂动的胚芽到姑娘们在春风中穿行的风衣。四月就是春天,林玉如就是在春天出生的,她想起自己的母亲来,那位默默无闻的中学英语教师,她就是在三十年前的那年春天生下了自己。
肖克华的律师事务所是一座灰颜色的楼房,两年来,肖克华总是在这里等候林玉媚的到来,现在是下午四点钟,又是星期六,律师事务所除肖克华之外没有一个人,林玉媚刚进屋,肖克华就送给她一只红色的玫瑰花篮,林玉媚捧着那只大花篮,这是从医院出来之后她所感受到的另一个玫瑰的世界,她虽然没有说感谢的话语,但是她的目光看了肖克华一眼,她是爱他的,如果没有他走到她身边来,她的生活除了她的病人之外还有什么呢?所以,她感谢他是因为他给她带来了快乐,她爱他,也是因为他给她带来了快乐。
她放下那只玫瑰花篮,他像以往那样吻她那光洁的前额,她的前额没有留下一丝岁月的痕迹,她让他吻着。后来他把她带到一座饭店里面,那是一间温馨的餐厅,他的朋友们给她送来了鲜花,这是他的朋友,她听着他在介绍他们的姓名,她点点头,这些人当中没有一个朋友是她自己请来的,在这座城市她几乎没有朋友,除了她的病人是她的朋友之外,她确实没有一个朋友了。
他们为她点燃了生日蜡烛,她站起来屏住呼吸吹灭了那些蜡烛,她突然想起那位萨克斯演奏者来,他曾经为她点燃过生日的蜡烛,在萨克斯手家里,他们两个人喝完了那瓶红色葡萄酒,萨克斯手抓住了她的双手,那时候他还没有一点点死的前兆出现。他告诉林玉媚,他喜欢她的皮肤,因为她的皮肤很纯净,连一颗痣也没有,紧随着到来的日子是秋天,他突然躺下了,无法再从床上站起来
肖克华的双手伸过来捉住了她的双手,在不知不觉之中生日晚宴已经结束了。他们来到夜色之中,肖克华捉住了她的双手说:“玉媚,到我那里去,今晚就留在那里,好吗?”她点点头,她怀抱着那些鲜花,她的衣服中保持着一股无法消散的乙 醚的气味,这是因为她是一位医生,除了外面的生活之外,她终日在那些乙 醚味中坚守着一个医生的职业。她喜欢那些乙 醚,从开始报考医学院的那一天开始,她就仿佛在空气中嗅到了她今后生活中的一种气味,一种永不消散的乙 醚味把她带人一种命运之中,她的命运便被一种气味所包围。
现在,即使她怀抱鲜花,鲜花也无法将她身上的乙 醚之味冲散。她坐在肖克华身边,刚才,她已经答应了他到他家里去过夜,她跟他相爱以来,她还从来没有把自己交给他,她从前曾抗拒着一切。在这一生中,除了与她的病人一一那位忧郁的萨克斯手发生过一次惟一的肉体关系之外,她还从来没有与别的男人发生过肉体关系。
林玉媚慢慢地跟随着肖克华在上楼,他住在六楼。当初那位萨克斯手也住在六楼,林玉娟已经记不清楚萨克斯手第一次带她到他住处去的原因了。当然,也许是出于怜悯,林玉媚决定陪同萨克斯手回家取衣服,上楼时,萨克斯手告诉她,他有一个大阳台,每天早晨他就在那座阳台上吹奏萨克斯曲。林玉媚问他会不会干扰周围的邻居,萨克斯手告诉她,周围的邻居已经习惯了他的演奏,如果哪一天早晨没有听到他的音乐,他们就会敲门向他是不是病了或者到外地演出去了。
记忆就像那些忧郁的萨克斯音符在心灵中浅搁着,或者在空气中飘荡着。肖克华已经将林玉媚带进他的房间,一个三十二岁的单身男人的房间应该有许多故事存在过,不过,据肖克华所说,三十多年来他一直忙于事业。男人的秘密是无法探测的,再则,林玉媚也不想做一个探测者,她已经进入了肖克华的生活,不管他过去生活在何处,对她而言,她只关心他的现实,就像她进入了他的房间,看着他房间中的家具、玻璃器皿一样,她感到亲切,他把她带到了他的私人空间,这也意味着他对她是真诚的,一个男人的私人空间已经向他敞开。
他慢慢地拉上窗帘,每一层窗帘都被他拉上了,他是律师,所以他过着一种严肃的生活,尽管他已经把她当作了他的恋人、未婚妻,但是,从他们拉上层层窗帘的那一刻开始,敏感的林玉媚就感到了他与那位忧郁的萨克斯手之间迥异的东西,萨克斯手喜欢站在敞开的窗前拥抱林玉娴,而律师肖克华在与林玉媚亲近时总是会让两者置身在秘密的空间中。
肖克华走了过来,他吻着林玉媚的脖颈,她的脖颈纤长白暂,很像一位芭蕾舞蹈演员的脖颈,但她却是一位内科医生,但他已经狂热地吻她的脖颈了,他像所有的男人一样亲近一个女人时总是亲 吻这个女人最敏感的地方。她在痉挛着,除了把自己给予那位萨克斯手之外,林玉媚从来没有把自己给予过别的男人。她身上的热血开始流畅,血液在流畅中开始变得灼热,他帮助她脱去了那件白色的羊毛衫,她被他深吻着,她闭上双眼,她是一位医生,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她掌握着自己身体中的每一种秘密,然而,此时此刻,她已经忘记了一切,当她感到自己一 丝 不 挂躺在他的床上被他拥抱时,她的意念中再一次出现了她一 丝 不 挂被那位忧郁的萨克斯手所拥抱的情景,她是爱他的,她爱着他身上的那些黑色的、缥缈的音符,她曾经希望他能够活下来,所以,那天晚上她试图用自己赤luo的身体去拥抱他那身患绝症的肉体。现在是另一个男人叫唤着她的名字,他已经进人她身体的潮汐之中,他叫唤着她名字时,她才骤然回到现实中来。
她侧过身体,宛如已经从一阵热浪中返回沙滩,她知道自己是赤luo的,所以,她有些把握不住自己与皮肤融为一体已经被她敏感地感受到的那种无名的恐惧和无名的欢快。她刚才一直紧闭双眼,但现在她已经睁开了双眼,她看到了他赤luo在上的肉体,他是健康的,他曾告诉过她,他每周有一个半天呆在健身房中,因而他的luo体散发出魅人的线条,她想起萨克斯手来,在有限的记忆中,那具生病的肉体似乎激荡起所有的音符,因为,他内心装满了音符,她无法说清楚萨克斯手到底在她生活中留下了一些什么东西,除了回忆像从峡谷深处流下来的黑色溪流,而她的峡谷则是她的肉体,年轻的萨克斯手一直不愿意去死,他抓住她的双手,这一切就是林玉娟此后不断聆听到的声音,那声音一直在回荡着:“救救我,林玉媚,请救救我。
林玉媚终于走出了肖克华居住的那幢房屋的楼梯,她是悄然离开的,原来她已经决定在肖克华房间里过夜,这个决定出于她对肖克华的感情,出于她对待自己生活转折点的严肃性,但她仍然站起来,她与他度过激动人心的性 生 活,她头一次将自己交给他,她已经摆脱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些银色的栏杆,她闻到了他皮肤的气味,男人的皮肤大部分有盐和沙砾的气味,也有烟的气味,因为男人大都生活在旷野和尘土中,她被这气味蚀浸着,宛如在气味中给自己的身体镌刻一些文字。但当他们进入了下半夜,当他睡熟了时,她再一次想起了萨克斯手,想起了四月已经到来,她的眼前出现了那片有公众墓地的山冈,她似乎不能再继续停留下去了,她能离开她鼻子下的皮肤的气味,她能够离开吗?这需要某种力量,不知道是谁给了她力量,总之,这力量从墙壁外面的旷野之外传来的,从那些潮湿的水草和黑色小溪的节拍中来到了她身边,她悄悄地穿上自己的白色羊毛衫,她在黑暗中看到了他的鞋子和衣裤,那堆散发着柠檬皂味道的衣服,一堆男人的累赘,一堆遮饰男人luo体的东西,使她的手和脚在慢慢地挪动着,她能挪动出去吗?她的暗影在黑暗中移动着,她的眼睛也忽儿闭上忽儿睁开,终于她已经打开了最后一层门的防线,她庆幸肖克华通向外面的那道门连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就被她拉开又重新关上,她庆幸自己竟然没有吵醒肖克华就已经从他身边逃之天天了。她感到外面的空气给她带来了自由,呆在房间里是不会有这种感受的,自由是一件多好的事,自由就是穿过那道漆黑的楼梯,自由就是从她与肖克华互相纠缠的身体中逃离出来,就像从嵌在一起的一道阴影中寻找到一种白色的光。现在,她来到了楼下,这是四月之夜,也是春风吹拂的夜晚,她很少在这样的夜晚出现在街头,其实,街道上仍然有人在行走,这是那些喜欢在夜晚游荡的幽灵们,她头一次看见夜晚街灯下的幽灵们在奔逃或者毫无目的地行走,幽灵们的面孔隐现在街灯的阴影之中,阴影与阴影互相交织便形成了夜晚的世界。而林玉媚也是幽灵中的幽灵,在这之前她还在与肖克华体验着性,她的躯体在毫无根源的另一个男人的身体中挣扎,而此刻她却已经变成了在街头游荡的幽灵之一。顺着墙壁的街头,她确实像一个幽灵一样,漫无目的地行走,她走得很慢。就在她走到一座露天啤酒坊时,她突然看到了一张晃动的脸,那是她的病人,他的名字叫吴立。对,她并没有看错,那确实是她的病人,她从夜色中走过去,医院有明确规定,住院部的任何病人,晚上都不能外出,这意味着,吴立是从医院逃出来的,也许是刚刚逃出来。她来到吴立的身后,吴立对面的朋友们告诉吴立,他要交桃花运了,吴立将杯举起来,林玉媚伸出手去捉住了那只啤酒杯,吴立看清楚了站在他身边的这个女人就是他的医生林玉媚,当林玉媚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抽身逃跑了。
林玉媚感到很诧异,吴立从住进医院的那一天开始就似乎在抗拒整座医院,事实上抗拒医院也就是在抗拒林玉媚为她治疗,他公开地告诉林玉媚,如果不是父母强迫他来医院治疗,他是决对不会躺在病床上等待死亡的,他对林玉媚说他知道自己不会活太长时间了,他一边说一边望着林玉媚的眼睛,林玉媚告诉他必须接受治疗。吴立就说:“你是无法治好我的病的,所以你最好告诉我我到底得了什么病?”林玉媚知道昊立的病情还待进一步诊断,他的病情太复杂了,因为他的身体中到处是网络和病毒,到处都是漏洞。但是从那以后,吴立见到林玉媚之后总是闭上双眼,他在用他仅有的力量拒绝治疗,但又无法抗拒他父母的一片苦心,于是,吴立就这样成为了林玉媚的一个病人。但林玉媚根本没有想到,吴立会从医院里逃出来坐在啤酒坊喝啤酒,她似乎看到了那些酒精,那些浓烈的黑啤酒中的酒精正在烧灼着他的身体和与他身体中的病毒相撞,她知道酒精的弥漫只会加重他身体中病毒的扩散,但他却是一个酒徒,一个置身在夜晚在幽灵中的酒徒。
林玉媚想到这里便离开了啤酒坊,她知道她是无法去寻找另一个幽灵的,无论如何,他也会比她跑得快,在这样的时刻,每一个幽灵都会走在她前面。
四月是祭墓时节,也是阴雨绵绵的季节,林玉媚来到了基地,她是谁呢?当她身穿灰色风衣抱着一束野花搭上去祭墓的客车时,她已经从昨天夜晚的幽灵变成了一个在阴雨绵绵中的回忆者,角色的替换使她看上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是清醒的,因为她很清楚,她到基地只是去看程昆,所以,她与到基地上的许多活着的人一样目的都很清楚,活人去叩拜死人的灵魂,活人去安慰死者孤寂的身躯。久而久之,每当四月降临,萨克斯手总是生活在林玉媚的记忆之中,如同生活在她的身边:售票窗口、铁轨之间生长的草幔、医院那无边无际的充满乙 醚之味的走廊上。
一群人又一群人奔向墓地,这种景观就像绵延在阴雨中的水粉画,这是一幅飘动着雨伞、灰色风衣和新鲜花朵的水粉画,而他们的身影却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这是一幅无法卷起来的画,而林玉媚也在这幅水粉画中移动着自己的身影,从昨天晚上与未婚夫肖克华第一次开始用身体交融的那一刻,她闭上双眼就在想那位忧郁的萨克斯手,她与他那场短暂的性,那次性似乎可以永远弥漫在她的身体之上,就像一层月光洒在她的身体之上,她感受着这种变化。她在与肖克华做 爱时,事实上她却在想着那个已死的萨克斯手留在她记忆中的音符,她颤抖着,这大概是她从肖克华身边逃之天夭的力量之一。
他死了,躺在墓地上,她向他移动,是想抓住他给予过她的东西,除了短暂的性回忆之外还有他给过她的音符,除了肉体上的音符之外还有从那管黑色乐器中流出来的音符。所以,每到四月降临,她都要来拜访他——仿佛唯有这样他才不会抛开她,她才能伸出手去,在四月的春风中把那些纷乱的音符抓住,然后,在那些琥珀色的、紫色的、漆黑的音符中,一切萎缩的生活再次复活,似乎可以重新将她的生命力激荡起来。慢慢地,墓地因为有萨克斯的存在而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她现在果然又来了,她仿佛是赤脚而来,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似乎她一直在这里陪伴他,她不想把他惊醒,但是就在这时,她看见有一只候鸟正栖居在他的基地上,她还看到了在她到来之前,他的墓地上已经有人来过,那束苍白的白玫瑰插在一只花瓶中,这不会是他的母亲送来的花,这一定是别的人,也许是女人,是与萨克斯手发生过关系的女人,林玉媚想,他与别的女人之间的关系一定像一种缓缓敛集的光线,那光线正被他的双手掌握着,所以,他不会给她留下任何线索。一只候鸟正在张开翅膀,它会穿越这片墓地,它会穿越一种震颤之间的时间,时间永远不会停止下来,这就是候鸟,它比人更有飞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