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烟蒂掐灭在茶褐色烟灰缸里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上二点钟 了。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墙壁上那幅狮子的画像,这是他对着动物 园的那头狮子用了两个周末的时间笨拙地画出来的。在春天刚到 的星期天里,他一次又一次到动物园去看狮子,那头老狮子动作 迟缓地在高大的铁栅栏里面移动着双脚,纷飞在风中的金黄色皮 毛厚实而暖和,水均伟透过老狮子的皮毛似乎触摸到了狮子的身 体。很多年来他总有一种极为强烈的愿望—想蹲在那头狮予面 前将手伸出来,触摸到狮子咆哮的肉体,触摸到狮子的眼、鼻梁 和嘴唇,当他站在动物园的铁栅栏外面时,那种强烈的愿望集中 在他的喉咙和手指上,而在水均伟的脸上却平静如水,看不到任 何激动的波浪。
他将目光从那张画移开,因为这时突然响起了电话铃,他迟 疑了一会儿才将电话拿起来。是崔玲的声音。崔玲问他今晚回家 住还是在律师事务所住。他原来没有想这个问题,尽管已经十二 点了,尽管四周静悄悄地,静得可以让画布上的那头慵倦的老狮 子通过一条无形但却可行的幻觉之途来到他的面前,所以,当崔玲问他今晚在哪里睡觉时,他仿佛压根儿就不知道这是个问题,所 以他说在哪里睡都一样。他放下了电话。但是实际上他并没有说 清楚这个问题,所以,崔玲又打了第二次电话来,水均伟这--次 告诉崔玲他今晚就睡在律师事务所。崔玲说今晚是星期六了,崔 玲是在提醒他周末应该住在家里。水均伟说他忘了是周末,他告 诉崔玲他马上回家。崔玲的声音变得十分柔和,她说我等你回来,
水均伟现在已经忘记了那头金黄色皮毛的老狮子,就在崔玲 说我等你回来的那一瞬间,他想到了此刻正在浴室中沐浴几乎被 水蒸气包围的崔玲,与地面、空间浑为一体,看不出身体的曲线, 三十 八 岁女人的曲线难以分辨。
桌上的电话铃再一次响了起来,但这一次不是崔玲,而是另 一个女人的声音。水均伟知道这个陌生女人将要说什么,因而一 拿起电话来就坚决地说;“太晚了,我已经不工作了,有什么事改 日再说吧!”女人在水均伟快将电话搁下去的那一刻突然大声说: “你是乌城著名的律师,我只是想请求你答应做我的律师。我的丈 夫十天前死于一桩谋杀案。”水均伟答应了她的要求并记下了她的 电话及姓名。现在,他想回家了,现在想起来,昨天晚上,前天 晚上他都没有回家,他一直住在律师事务所里,工作,他面临着 无穷无尽的工作,无穷无尽地陷在事件的论证之中。他现在想回 到家中去,想在妻子崔玲呆过的那间浴室中呆上半小时,水蒸气 的温暖使他的身体放松,噢,他为什么要把那头老狮子画成一头 慵倦的老狮子,就是竭尽全力地想让那头老狮子进入休息的状态, 进人一种没有战争和危险的状态之中。水均伟把门打开。当打开 第三道门以后,他来到了门外。他的车就停在门外的院子里,那 辆灰颜色的轿车就隐藏在夜色湮灭之中的洞穴里。
水均伟驱车来到街上,不时瞭望着车窗外的商店。十年前他 开办了乌城第一家私人律师事务所,更早的时候他从南方大学的法律系毕业,开始他在一家法院工作,那时候的水均伟参与着种 种事业,他的同学科技不住地在他耳边背诵一个美国作家小说中 的箴语给他鼓气:“一个有血性的人应该去从政、从商、搞电脑、 搞法律、搞战争、搞男子汉的事业——最好是搞政 治:超级大国 的武威,斯大林继承者的野心,中东,中央情报局,最高法院。或 者代之以金钱。或者代之以性,与超级大国政 治相呼应的性。”他 一边听着这些箴语一边嚼着口香糖翻阅着递交法院的每一份上诉 书。十年前一个秋天的上午,他写了辞职报告,几个月后,也就 是冬天的时候,他独自一人在乌城的中心街道南屏街租了一间办 公屋开始了他私人律师的工作。那时候他刚刚成婚,妻子崔玲是 他中学时代的同学。但他似乎并没有感觉到新婚的欣悦就被律师 事务所的工作所湮灭。他对他的职业有一种热烈的激 情,他把这 种热烈的激 情称作为立法者的国家承担责任,所以, 一方面是一 个捍卫法则的人热烈的天赋,另一方面是严密面有效力的工作态 度,这使他很快就成为乌城有影响的律师。十年来,他记不清自 己曾经历过多少复杂的案件,面上帝一直站在他身边,也就是说 上帝一直站在真理的这一边。每每获胜他都感觉到是上帝在帮助 他,使他作为一名律师的位置散发着稳定的光芒。光芒就像他心 底幻想出来的那头老狮子在纵横世界驰骋杀场时所放射出的华 彩。
驱车回家的路是多么漫长,这并不是路途上的漫长,而是心 理和身体中的漫长。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尽快回到家洗一个 热水澡。当用钥匙打开门的那一瞬间,他几乎要倒下去了,他不 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地疲倦,事实上他不应该这样疲倦的。他觉得 恶心, 一 “种来自心理上的极度的恶心。他没有开灯,他感觉到崔 玲巳经熟睡了。他蹑手蹑脚地来到卫生间,他想呕吐但有什么东 西抑制在胃里了。于是他站在淋浴器下面,在他脱 衣服的那一刹那,他想起了青春期的十七、十 八 岁,那一时期他跟父母居住在 更远的 ·一座小城镇中,那座城叫永北镇。他总是跟男伙伴去河边 游泳,每一次脱 衣服的那一刹那,他的生 殖 器就像是面临着另一 个世界,那是水与河流的世界,他潜入水中时,水中的藻类植物 会令他的生 殖 器产生一种飞跃的感觉。从那以后,每当他触及水 和河流,海上的浪化,那感觉开始升腾——后米升腾到浴室里。他 站在镜子前面,镜子映照着他的面孔,每当这面孔凝结着沮丧和 疲倦的信号时,镜子就会告诉他;你已经四十多岁了。
淋浴器里的水蒸气长时间弥漫着八平方米的浴室。洗澡是水 均伟多年来解除疲劳的最有效的方式,每当他进入洗澡水的声音 中,就会忘却那些难以分辨的事件,忘却一桩又一桩别入的荒谬 绝伦的事实,忘却作为辩护律师的自己以及坐在法官席位上的那 些人。他的头发、身体全部被水雾包围着,他站在水雾下闭上双 眼,用香皂泡沫一遍又一遍地摩擦着身体。搭缸里的水已经满了, 这时他躺在浴缸里,躺在那些白色的香皂泡沫之中,他在想那头 皮毛金黄色的老狮子,他闭上双眼时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这头狮 子,没有别的东西能够替代这一切,女人或者其他的东西不能替 代那头狮子,在通常情况下,男人在浴室中会想到女人们的身体, 从所有的女人幻想出一个女人, 一个独立的女人的身体,然面,水 均伟从一开始接触的第一个女人就是崔玲,也就是现在躺在卧室 中的这个女人。
然而,对这间浴室中的水均伟来说,在整个四十多年的历程 中,他也许还没有遇到能让他产生幻想的女人,他从来就匆匆忙 忙、在论证中生活,在崔玲的无法使他产生激 情的肉体中进行着 一个男人的生活,他在浴室中不会幻想到一个女人睡衣下面柔软 的肉体及湿润的器官,他闭上双眼时想到的是那头疲倦的老狮子, 就这样,水均伟躺在浴缸中小憩了一会儿,等到他从浴缸中出来到床上去时,已经是下半夜的四点钟了。崔玲并没有睡熟,他刚 上床,崔玲就翻过身来抱住了他,在崔玲身上有一种热烈的渴求, 然而,对于水均伟来说,他现在唯一的感觉是想睡觉。崔玲已经 感受到了这种间隔,她用手开始抚摸水均伟的脊背,但是这样的 触摸是多么徒劳。
崔玲在黑暗中听到了水均伟均衡的呼吸声,如同在风中听到 一阵唿哨声,她抚摸的手停止了。她睁大双眼看着屋顶的吊灯,从 她嫁给水均伟的那天开始她就期待水均伟身上的热烈的血液与她 的血液相交融,她在中学时代就幻想着这种血液,那时候她跟水 均伟都在一座小城镇中生活,两人在同一所学校念完中学并在同 一时期随同父母迁往乌城,再后来两人大学毕业后又分配到乌城 工作,崔玲学的是医学,她在乌城市医院做外科医生。她此刻嗅 着从水均伟身上散发出来的肥皂香味,这股香味湮没了水均伟身 体的气味,她喜欢睡在水均伟身边嗅到那气味,每当嗅到那气味, 她的心就异常地踏实。今天晚上她一直等待水均伟的归来,从傍 晚的时候她就在等待。儿子放寒假到他舅舅家去了,儿子一走,整 个家就没有了声音,所以,崔玲是多么需要水均伟每天晚上国来 陪自己度过长夜。今天是周末,本来轮到崔玲值夜班,但是为了 与水均伟在一起,她与同事换了班,她知道水均伟只有周末时才 会有机会体息,然而,水均伟回来得这么晚,她假装进人了睡眠, 实际上水均伟进屋的那会儿她还一直在等待。崔玲就这样看到天 空慢慢地亮开了,拂晓的光从三层窗帘中透进来,崔玲将身子抬 起来看了看水均伟,她有一种强烈的欲 望,希望水均伟能醒来,并 发现自己呆在他身边。水均伟确实醒来了,他睁开了双眼,但又 睡了过去,水均伟是那样疲倦。
-阵电话铃声从客厅里传来,崔玲下去接电话,在这个星期 天的早展,电话自然是找水均伟的。崔玲走到卧室轻声对水均伟说:“你的电话,想不想接,如果不想接,我就告诉他你在睡觉。” 水均伟恍惚地睁开双眼,在崔玲征求他意见的刹那,他已经决定 去接电话。他穿着白颜色的睡衣,来到客厅。电话是肖明打来的。 肖明是水均伟的助手,他现在正在处理一桩饭店的凶杀案,案件 已经发生三个多月了,肖明告诉水均伟,他现在要随同被告去一 趟G市,被告虽然没有被公安局逮捕,但被告自由的时间已经不 多、他请肖明做代理人,因为肖明是被告的同学。肖明告诉水均 伟他可能要有一段时间才会回来。
电话搁下之后,水均伟已经没有睡意了。他回到卧室不知道 这个星期天的早晨应该干些什么。崔玲仍然在床上,探起身体抱 住了他的肩,使他回到了现实,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的这种现 实使他产生了欲 望。在办公室他是不会产生这种欲 望的,作为一 名刑事律师,他每天面对的都是血腥、恐怖,那是一种远离太平、 恒久或远离善与美的生活,那是一种掺和着二十世纪现代文明的 不稳定所带来的堕落放射出来的异化的生活,因而,在办公室里 水均伟不会对女人产生欲 望,包括对白已的妻子崔玲产生欲 望。想 起来, 一个男人的性只有在卧室中才能产生,在那个作为他妻子 的女人身上寄托着像水均伟这样的男人的全部的性意识,这种性 意识推动着他的星期天的欲 望,当他看到崔玲的目光时,这种欲 望终于交织在一起。在这个星期天的早晨他们开始做 爱,水均侍 依然重复着以往做 爱时的习惯动作,而那个女人依然像以往那样 呻 吟着。
之后是平静地闭上双眼,平静得连那头疲倦的老狮子也不会 想起来。在所有随意涌现的场景中,那头老狮子是一种不朽的画 面,它是伴随水均伟日复一 日生活在现实中的渗入现实的力量, - 种玄奥的不可以忽视的力量。然而,就在此刻水均伟忘记了那头 老狮子。电话铃声又一次响起来,崔玲和水均伟都没有去接电话。
崔玲蜷曲在被子里,她怀抱着手臂,仿佛怀抱着-一个十分温暧的 冬天。就在这一刻,水均伟突然想起来,几天前一个女人给他打 过电话,她是一名演员,因为主演电影《尘埃浮沉》而成为明星, 他没有看过她主演的片子,因为他没有时间看电影,但他知道她 是- ·名电影明星。她叫芳沙,她说她患了一种疾病,她到医院治 病时遭到驱逐,她想打官司,想请水均伟做代理人。水均伟答应 过她,说是周末可能会有空,到时候他们在一起可以好好谈一谈。 水均伟想到了这个女人,他决定给芳沙打电话,因为他只有今天 有空,下一周他要去出庭。水均伟移动着身子,向着床的边缘移 动,最后终于下了床。他来到客厅拨通了芳沙家里的电话。芳沙 的声音这一次听上去有一种潮湿的气息,她似乎很高兴听到水均 伟的声音,她告诉他多日来她一直在等待他的电话。
芳沙坐在粉红色的沙发上等待着水均伟的到来,当水均伟按 响第一遍门铃时,她就从沙发上站起来去开门。她穿着粉红色的 上衣,下身穿一条牛仔裤,她的长发用一条丝带捆起来,这使她 的而庞看上去显得清瘦一些,但是她的眼睛散发出一种冰冷的穿 透力,当水均伟第一次看到这双眼睛时就感受到了这双眼睛中一 种对于时间流逝的抵抗力。他随同这双眼睛,以及那种隐藏在眼 睛之后的语言进到了女电影明星芳沙的客厅,这个身穿粉红色上 衣的三十多岁的女子给他沏了一杯热咖啡之后就蜷曲到粉红色沙 发上去了,她仿佛是粉红色沙发中的一幅画。她抱着手臂告诉水 均伟你今天能到我家里来,我真是十分高兴。她开始沉默,继而 脸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影,她将一本病历递给水均伟说:“我已 经患了艾 滋 病,十天前我发高烧进了医院,他们将我驱逐出门。事 情就是这样,我不知道怎么办,看到他们那群人的目光时我感到 非常绝望。”她说到绝望两个字时,整张面孔都笼罩在阴影之中。
水均伟一直在看着那本病历册,他不敢相信这位年仅三十岁的电 影明星患上了艾 滋 病,他一边盯着病历册, 一边抬起头来看着沙 发上那团蜷曲起来的粉红色,粉红色是生命,是含苞欲放的花蕾, 是潮湿的香气,是灿烂的搏动,他怎么也无法将那个粉红色的女 人跟艾 滋 病联系在一起。
芳沙说:“电话里我没有告诉你我患的什么病,如果告诉你你 还会来吗?”整个声音都是从粉红色中发出来的,她的声音真好听, 水均伟想如果能看一看她主演的电影《尘埃浮沉》就好了,他突然 感到那是一件急切需要的事情。
但是那一天,她似乎忘记了她主演的电影,她似乎忘却了她 是一幕题为《尘埃浮沉》的电影的女主角,那天她寻找的只是一名 律师,那位律师坐在她对面,用一双深邃的双眼看着她,实际上 是在幻想芳沙主演的那幕电影《尘埃浮沉》。他隔了一会儿终于说; “我还没有看过你的片子。”芳沙说:“那是我28岁那年主演的片 子,在这之前我演过一些配角,你知道,我从来没有像28岁那年 一样想把一幕电影演好,你刚才说你还没有看过我演的《尘埃浮 沉》,让我想想,今天怎么样,我带你到电影资料馆去看《尘埃浮 沉》 ……?”芳沙的长发在肩头晃动着,她脸上的皮肤没有上妆, 因而给人一种肉色的质感,可以在那湿润的皮肤上看到她的血液。 水均伟想了想今天也没有什么事情便答应了她的要求,因为他真 的想看一遍芳沙主演的电影〈尘埃浮沉》。芳沙从沙发上站起来,她 轻声说:“你是唯一知道我患艾 滋 病的人,连我的男友格华也不知 道,昨天晚上我们还在一起,另外,除你之外就是医院的人知道, 用不了多久,会有很多人知道我患病的消息,我感到恐惧。”芳沙 一边说一边进到里屋去了,她走路时弥散出一股香水的味道。水 均伟看着她的背影,芳沙刚才对他说的话使他感到很迷惘,迄今 为止,他似乎从来也不曾面对过这样无能为力的迷惘,因为他从来没有面对过-一个年轻的艾 滋 病患者。
半小时后芳沙从里尾回来了,她换上了外出的衣服, 一条紧 身牛仔裤使她的双腿显得修长,黑颜色的高帮皮鞋是平跟的,身 上穿着 ·件黑色的皮大衣,她已经上了妆,从水均伟所坐的位置 上往上看她,那张脸是-张被颜色,也就是被精致的化妆技术包 裹起来的脸, 一张电影明星的面孔。跟半小时以前的芳沙那个蜷 曲在粉红色谜团之中的女人相对照——水均伟有些不知所措。现 在的这张面孔使水均伟想起妻子平常翻拂的一叠叠电影画册中的 芳沙,她现在的面孔曾经出现在电影画报的封面上,妻子崔玲最 喜欢沉湎在那些封面上的电影明星的画孔上,有时候她也会强硬 地让水均伟接受她所喜欢的明星的面孔,芳沙就是其中之一。
芳沙下楼梯时身子晕眩了 · 下,她扶着金属似的螺旋形扶手 告诉水均伟,她一直在发慢性高烧,总有一种置身在火炉边的感 觉。水均伟想扶她下楼梯最后还是没有伸手。他问自己是不是惧 怕芳沙身上的艾 滋 病毒,整个下楼的过程中他- ·遍又一遍地问自 己,然而,他感觉到他从来也没有这样矛盾过。水均伟看着芳沙 扶着楼梯的扶手终于下完了最后一级,在外面,面对着阳光明媚 的天空,她的双眼似乎不太适应,看上去她似乎有好几天没有接 触屋外的天气状况了。她眯着双眼看着远处说:“我小的时候生活 在一座小镇,那里的阳光真灿烂,我有好多年没有看到那样的阳 光了,但是,今天我感觉到似乎又回到了那座小镇。”她笑了起来, 她笑的时候嘴角的线条全部地放松。她从肩上的提包里掏出一副 墨镜戴上去。水均伟将她带到了那辆灰色的轿车前,并为她打开 车门,她上车时,身子又晕眩了一下,这晕眩是从她那修长的大 腿上呈现出来的,她的双脚和腿颤栗了一下,就在她扬起一只脚 跨进车门的那一瞬间。
芳沙将水均伟带到了电影制片厂的林荫道中,他们将穿过;林荫道到里面的电影资料馆甲去。从林荫道里出来他们碰到了 ·一个 人,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身穿皮夹克的男子,他伸出手来将芳沙 的手紧握了好一会儿说:“芳沙,我一直在寻找你,你始终不露面, 我想请你主演一幕片子 …… ”芳沙玫瑰红的畴唇翕动着轻声说: “哦,你让我考虑一下,因为最近出了一些我意想不到的事情,我 得考虑下。”那个人从包里拿出一个本子递给芳沙说:“这是电 影脚本,你会喜欢的。我想除了你没有谁更适合主演这角色。”芳 沙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接过了那本子。他们告别之后,芳沙沉默着 将水均伟带到了电影厂的资料馆里坐下来。
五十多平方米的资料信里只坐着两个人在观看芳沙屯演的H 子《尘埃浮沉》。
片子开始时,屏幕上连一丝声音也没有,四处是尘埃,无边 无际的尘埃,直到女主角伊玫从四十年代的那场战争瘟疫中出场。 整幕片子都是一名年轻的女主角拎着箱子四处奔逃的情景,影片 讲述了奔逃者伊玫与三个男人的故事。芳沙主演了一个带着梦想 和爱情奔逃在战争中寻找归宿,而最终被时间所抛弃的女人的故 事。
律师水均伟一句话也没有说,芳沙在尘埃中刚一露面就将他 的目光带到了四十年代旧上海外滩的朦胧的黄昏,伊政站在堤岸 上等待一个人到来时,她的目光中充满了令水均伟熟悉的焦虑。他 曾经在芳沙的目光中同样看到这种焦虑。影片快结束时,水均伟 感觉到屏幕上的那个女人将要被四十年代的迷惘所彻底湮没,他 望着尘埃升腾在城市,升腾在女主角的面庞上。当屏幕上出现 “剧终”两个字时,他才回到了现实。放映师打开了灯光,芳沙缓 慢地带着水均伟向外面走去,她似乎在说:“这就是我28岁那年主演的电影《尘埃浮沉》。” 在电影厂门口,他们分手了,芳沙说她要去看望男朋友格华,说到这个名字时她的面庞上洋溢着 · “种喜悦。只有在这喜悦中芳沙 遗忘了病历册上的疾病。水均伟伸出手来握了握她的手,他感觉 到芳沙的手掌热乎乎的。水均伟说用车送她到男朋友那里去,芳 沙说她男朋友家就在100米之外,她步行三分钟就能到。
水均伟回到轿车中月送着电影明星芳沙,她很快就在一个拐 弯口消失了。他点燃一支烟,从他进芳沙的住处的那一刻开始直 到现在,他似乎经历了一种奇怪的体验,从粉红色到尘埃升腾到 那张病历册一面对这一切, 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女人身上涌现 出来的这一切,水均伟觉得这个星期天陷入了电影《尘埃浮沉》中 的黯淡的情节,他想起女主角伊玫被第三个男人抛弃时的情景,她 脚穿一双白色高跟鞋, 一辆人力马车将她拖到了旅馆里,她将门 关上,脱去白色高跟鞋,推开窗户,夜色弥漫,她闭上双眼靠在 窗棂上,影片就这样结束了。
在这个星期天里,水均伟心情很不平静,他驱车在城里的街 道中慢慢地穿行。本来,看完电影后他想与芳沙好好谈一谈,谈 谈她主演的电影《尘埃浮沉》,谈谈她的病历册上的疾病,但是芳 沙去见她男友了,看得出来她的男朋友对于她是如此地重要。当 他目送着芳沙背影消失在拐道口中时,他却在承担着那本病历册 上的疾病,承扭着电影《尘埃浮沉》甲女主角伊玫的命运。他以 往承担的都是那些案件中的命运,比如,他曾经为“个被记忆折 磨的二十三岁被控杀人的年轻人作辩护律师,他为那个年轻人减 少十五年的刑期,现在那个年轻人正在乌省的第一监狱,他还有 八年的时间呆在监狱中。那个叫马弟的年轻人承受着父亲在他年 幼时摧残母亲身体的记忆的折磨,在他二十三岁那年母亲忌日的 晚上他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他忘不了年轻人马弟走进他办公室的那一瞬间,那时候他刚 刚杀死了他的父亲,手上全是鲜血,他告诉水均伟,当看见父亲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刹那,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一个杀人犯, 他似乎看见了自己被宣判死刑或无期徒刑的那个时刻,他想到的 第一个人就是水均伟。水均伟带着马弟到公安局自首并告诉他,他 可以做马弟的代理人。
尾期天与芳沙的会面,使他的宁静被搅乱了。他驱车来到了 市郊,在啤酒厂有他患难中结交的一个朋友,那个朋友叫南桠,南 概与水均伟十年前乘一辆客车到外地出差,客车在一片丘陵之中 与一辆火车相撞,客车里的乘客全部遇难,只有水均伟与南桠存 留下来,他们互相搀扶着在夜色弥漫的丘陵中走了几个小时找到 了有灯光闪烁的地方,当时他们都受了重伤,水均伟断了胳膊,而 南桠折断了左腿,这次灾难使他们成了朋友。南桠是啤酒厂的一 名工人,水均伟经常驱车到啤酒厂去找南桠,在啤酒厂的后面是 一片绿草茵茵的山冈,水均伟每次到啤酒厂,南桠都要拎上啤酒 带水均伟到山冈上去。南桠几年前丧妻,他的儿子也在啤酒厂工 作,南桠现在跟他儿子生活在一起.
在路上,透过空气他嗅到了啤酒厂浓烈的啤酒味,他现在期 待着与南桠到啤酒厂后面的山冈上去走走。南桠没上班,水均伟 将车停放在啤酒厂外面的囤墙下面,他准备在附近的电话亭给南 桠家里打电话。他已经走到电话亭里面去拿起了电话,抬起头来 却看见南桠从啤酒厂里走了出来,他正越过对面的马路,在马路 对面站着一个女人,看不清楚那个女人的面孔,南桠已经走向了 那个女人,星期天下午的阳光照耀着他们的身影,他们正往啤酒 厂另一边的马路走过去。水均伟在与南桠的交往中第一一次看见他 与一个女人在一起,他从电话亭出来后带着一种漠然的心情回到 车厢里。他觉得周围的环境正在向着另一个世界过渡,在以往的 日子里,他从未感受到星期天是这么地寂静,自从他闯进电影演 员芳沙的电影《尘埃浮沉》之中去以后,他觉得自己是如此地孤独,他不想回到家里去,他不想呆在费子进骏的民边,,化且是俱 驱车在这座城市游荡。灰色的轿车最后向州过移迅着,土之道自 已今天注定不能跟朋友们在一起,于尾地既败乐;司戏别的世 友的欲望,事实上,他还有一个钓鱼的羽称 体 梁 短 吸 的日子里,经常在城外六公里之外的草更湖胖岸乘的者 易 世 现在没有多少兴趣去钓鱼。他眨着眼睡雷多户的心的再业厦,他有些头晕,看到人山人海在商业凡凡F P空巡严 情景时,他感到一种本能的厌倦。他料征垫好不容易拐进了一茶 深长的胡同。过去他好像从未将他的灰颜色轿车开进这条胡同中, 墙壁上斑斑驳驳的痕迹像 ·种早已枯萎了的叶子的颜色,呈褐、 灰、橘黄等多种颜色。水均伟将车开得特别缓慢,似乎在寻找墙 壁上那一片片叶子枯菱后留下来的令人迷惘的颜色。 一位年轻女 人牵着一只小狗正在胡同深处的墙壁下面行走着,那个女人全身 灰色,连鞋子也是从色的,使他想起那个蜷曲在粉红色沙发上的 女人来。他本能地用眼睛追寻着那个灰色的身影牵着那根线,看 不清楚那根线是尼龙绳还是环形铁链,总之,那根线拴住了那只 小狗的命运,它漫不经心地跟着那个女人在斑驳的墙璧下面行走 着。水均伟又本能地将车驱动,车速缓慢得几乎没有声音。
他跟随着年轻女人和她的小狗,直到那个灰色的身影朝着更 深处的胡同走去,在最深处那个身影越来越细小,几乎只是一个 细小的点了。那个女人牵着她手中的狗就那样慢慢地消失不见了。 水均伟一直睁着一双眼睛似乎想再一次清晰地看到墙壁下的影 子,但是三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闯入了他的视线,他们蹦跳着从 胡同前面走了出来。他驱车从三个中学生身边开了过去,越过那 条胡同之后他突然想起来动物园就在附近,在附近的圆通山上,那 里面有老虎、大象、孔雀和豹子,而水均伟唯 · ·喜欢的动物就是 狮子。在轿车从胡同里钻出来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感到血液正往下涌i凶为值现任函纠魂物园里面的那头老狮子才是他在这个星 期不-访问贷对象!兴奋起来,他触摸着方向盘,在这之前 4他陷扌迷假之中的那些景象,包括蜷曲在粉红色沙发中的女人 以幼穿看跃色衣膜和鞋子牵着小狗在墙壁下行走的身影全都在此 劙荡然无存 ·-他想看到那头老狮子的愿望此刻是那样强烈,他希 望看到那头老漏疗出现在动物园的栏杆下面,在受潮化开的灰泥 中,老狮子的巨爪跃动着:这样的情景他不知道看了多少遍,但 每一遍都令他激动不已。
水均伟已经将轿牛停放在停车场上了,那是由一座仓库改修 的地下停车场。水均伟满怀着去访问那头老狮子的热望,但走到 动物园门口时,他发现在石阶上置放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因 动物园内部修缮, 一个月内停止对外开放,敬请访园者谅解。”水 均伟在此刻感受到-一种无法接受的沮丧,他坐到冰冷的台阶上。有 几对父母携带孩子来动物园,他们也正在看那块木牌;孩子们像 他一样失望,有一个大约五岁的男孩马上哭了起来,他嚷着说他 要去动物园看老虎。水均伟忍不住看了那小男孩一眼,老虎对于 这个小男孩来说,是不是也有某种无法言喻的意味?小男孩的父 母已经带着那个男孩离开了,水均伟看着那个男孩的背影,他只 能像那个小男孩一-样离开动物园,到别的地方去。
别的地方在哪里呢?好像从水均伟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开始, 他就不断地想更换地址、他想到别的地方去,但别的地方无非是 乡村和城市,这些地方拥有同一种共同性,那就是都有人居住。水 均伟最后总是进入人居住和生活的地方。他走向动物园,那头孤 独的狮子对他产生了 · ·种神秘的吸引力。但是,在这个星期天里, 他连访问那头老狮子的愿望也被破坏了,所以,他只有进人人群 之中去,别的地方也许永远都是有人群居住的地方。他步下台阶, 他看到一个单身母亲正牵着她的儿子向山冈上走来。
水均伟驱车不由自主地向着律师事务所的方向驰去,在那问 最里面的办公室里-—置放着书桌、转椅,书桌上的一切:信件、 文件夹、铅笔和碳素墨水、报纸形成了他现有的生活。水均伟进 入律师事务所的院子时,门房的老头告诉他,他妻子打来过好几 次电话,他家里似乎出事了,让他赶快回到家中去。水均伟在敞 开的车窗中看着门房老头那缺了三颗门牙的嘴,他那下垂的嘴角 显永了他所转述的这个消息的重要性。水均伟说:“她什么时候来 的电话?”守门老头说:“几个小时内 ·直都有电话来,但在这一 小时内,你妻子没再来电话。”家里出事了,按照守门老头的判断 就是家里出事了。然而,到底出仆么事了,家里只有崔玲自己,到 底能出什么事呢,也许是崔玲等自己回家,所以打电话到律师事 务所寻找自己,在办公窒找不到自已的情况下,她就将电话打到 了守门老头那里,询问他有没有来过办公室,她的声音一定非常 慌乱,所以让守门老头感觉到可能是家里出事了。水均伟平静了 一下问守门老头:“我妻子来电话时有没有告诉你家里到底出什么 事了?”守门老头弯下身来,将头靠近窗玻璃说:“你妻子前两遍 都没有说什么,后两遍我问她你这样急着找水均伟是不是有什么 事?她抽泣着说家里出事了。”这样看上去,家里显然已经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