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时间的顺序而言，它是一阵来自脚底的冰凉的风，是不能令人确信的预兆。好多年前我曾看到冰雪化成了水上的玻璃，惊悸的鸟群踏着玻璃去寻找食物，这时候我的父亲在身后出现，那些东西化为泡沫。时间是悖离众人和万物的，它集中了人类最感伤的东西，这就是虚幻，因此，在茫茫众生中，每一世纪总要出现一群稀罕的人，他们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规律，忘记了世人/他们是一群虚幻者，无疑，这样的人种是可怜又不可征服的。一年中的风季已经来临，浸入骨胳，流遍血液畅流的地方。我在时间的过去和时间的未来忘记了许多事情，只有一件近在眉睫，不能回避也不能分裂。我必须陪同简去那座荒凉小城的河岸边度过十五年的苦役生活。眼下，有三天时间，总共有三天时间。简在两个月前用手枪击毙了瞎子老人。简必须遭受法律和上帝的惩罚。于是就有了今天，我要收拾行装。为了这一切，我在一个月前就辞去了工作，我将去做的一切完全是种心灵的愿望，没有谁支配我。因而，这一切都是轻松的。三天时间我不想做任何事情，我只准备坐在窗前。
在庭院里有我的石榴树，现在是冬天，这凋零的生命表现出一种执着的柔韧，它在迎风鸣咽的同时像奇怪的音乐，无法补偿的寒冷竭力摇晃着石榴树，但是，石榴树却迟迟不肯倒下。我曾经在冬天无数次看见它要倒下去，到了春天，它生命蕴含的风格又在我眼前脱颗而出。显然，石榴树的空间只有我能够走进去。
门突然敞开了，仿佛是被风吹开，如同季节的变化一样，仿佛谁拉着我的手跃上了一个弯巴又从漆黑的走廊里出来，好多次，我都在阒无人迹的时候看到门开了。
我的门外真的站着一个人。他是谁？他不是将要去服苦役的简，而且简不可能回来，他被关押在监狱中。
但是，他又是谁？现在，太阳从窗户上升起，我房间中的雾渐渐消散。我缓慢的仰起头才看清这个人，他在明锐的光线中，似乎在一股股溪流的忧郁中透迤的流淌着：沃里夏，你记得我吗？他亲切的脸经过了旅程的动荡，两唇张开，显得像一个记忆中的孩子。沃里夏，你不记得我了。在一条河岸的两边，葵树金黄。你不停地说：什么树也没有我的石榴树疯狂。我移动了一下身子让他进来，我看着他驼着背走进了屋。
就那年的夏天来说…是的，确实有那样一个夏天，我十岁，看着一个背有些微微前倾的男人举起一只深褐色的手，僵直地举在空中。他的手一直举着，在流动的河水中举起来，手举起的地方深深浅浅、斑斑驳驳。我嗅到了湿润的空气和水中的植物气息，其中还有隐隐约约从他手臂中举起来的色彩味。那条河岸寂静无声，只有他一人荒唐的举起手臂。这是水的中间，两岸是富裕，是绵延不尽的向日葵。他看见了我，他拾起头，这是一个驼背的男人。我对他说：什么树也没有我们家的石榴树疯狂。他后来问我叫什么，问到了我的家。我跟他呆在河边，直到他将那幅画完成后签上名，他叫追忆。这是一个富有旋律感的姓氏，我一下子就记住了。他陪我走完了所有的河岸后告诉我：他现在来不及去看我的石榴树了，他要去外省结婚，跟一位姑娘结婚…他没说完，一粒尘土吹进了我的右眼，他转回身，站在我身边，用两手掀开眼皮，他蹶起嘴吹了一下，像凉爽的风一样很舒服。很快，我的眼睁开了。“沃里夏，我要走了。”当时，我就懂得了什么是人应付的复杂问题，这有着历史原因。我很小时，一场大雨过后，母亲悄然来到我房间，吻了一下我的前额。自那以后，母亲就从未回家，剩下父亲一个人将我引领着，我跟在父亲身后，父亲带我上公园，看见老虎的皮、蛇的线条和忧伤的斑马；父亲还带我去看一些友人的葬礼，在灰色的路上，小马车装载灵柩，还装满花朵。父亲什么也不告诉我，他总是沉默的携带我的手，经过院子里绽放的石榴树，或者一座空旷的、积满冰雪的桥梁，我就是那样在父亲的引领下长大了。时间用难以阻挡的手臂使我看清楚了春夏秋冬，看清了石榴树是一种笔直的树，它每天都伸着硕大的树杆，那样深思熟虑。这样，当父亲被送进殡仪馆时，我知道，父亲被一间房屋，缀满四月和丁香的房屋收藏了。他服从了他曾携带我走进世界时的沉默。
追忆从我眼前消失时，我嘴里正衔着一根从河岸上扯来的草叶。这时，一列火车正从我的身边擦身而过，滚滚的引擎声久久回荡，列车消失在金黄色的葵花丛中时，追忆同样也消失了。我走过轨道，身后那条河流慢慢缩小，从我身后擦人黄昏之中。第二天，在大雨过后，我站在窗口看着彩虹的颜色，或许那就是一个男人要娶女人的原因，更多的含混着彩虹般的问题展现后便一波三折了。我一直陪同彩虹消失，我眼前飞过一根根截断的、残缺的圆柱体，它们插入茫茫夜色。就那丢的夜景来说，并没有多么大的震惊。然而，现在，当我又一次遇见我十岁时看见的那个人，这种麗惊意味着什么？这个人进入了我的空间，他驼着背，好像比从前更加厉害了。在过去的无数年里，我特别注意到在记忆中一个驼背的人走路的姿势，我曾幻想，在一条宽阔的、人群挤动的路上，他怎样走路？在孤寂的星辰下，他又怎样越过前面悲哀的影子？我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在人的一生中，一个人注定不可能想一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