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田小柱,我爹叫田大柱。我哥叫田个柱,意思是家里又添了根柱子。我爹是个庄稼汉,没什么本事,只会出力,所以他特别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读书、出人头地。我哥不是读书的料,所以爹就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我身上。
听娘说,我出生的时候郡里发生了一次大旱,死了好多人。本来我家是有地的,可因为多了一张嘴,我爹只好把地买了。后来还是不够,我爹又把房子卖了,所以从我记事儿起,我就一直寄居在地主刘德家。
爹一心想让我读书,考功名,所以他从不让我干重活。因为家里太穷,买不起书和蜡烛,我白天替地主家放牛,晚上帮人家看仓库。至于薪酬,我不要工钱,只要能借他家的书就可以了。这样一来,书和蜡烛的问题就解决了,只是苦了我爹和我哥,两个人要养活四个人,我成了家里吃白饭的。
地主刘德的儿子叫刘忙,和我的年纪相仿,今年我们都本命年,十二岁。他也读书,而且还有个私塾先生在教他。有时候,我会故意把牛羊赶得距离他们讲学的地方近一点,这样也能听课。次数多了,周边的草都被啃得差不多了,牛羊吃不到草乱叫,我也自然被发现了。当天,我被地主大人叫到了院子里。
这是一个大院子,四四方方,三进三出,很是气派。
刘德坐在一张躺椅上,端起茶。刘忙站在一旁,他的胳膊伸直到和地面平行的程度,显然在受罚。
“你可知道,能放羊的人多了去了,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我心里非常没底,这口气,我的放牛的活八成凉了。我爹知道肯定打死我不可。
“我知道错了,以后一定好好放牛,而且放牛的时候也不看闲书了!”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话。
“知道自己错就好,听说你书念的不错?我考你两个问题,你要是都能回答上来,我就不惩罚你,还可以让你免费上私塾。怎么样?”
有这样的好事儿,我当然想答应了,但对于他的问题,我心里打鼓,只是轻微点点头。
“你!好生听着。”刘德转头,看向刘忙。
“《论语》第二十一章是什么?想好了再说,两个题错一个就不作数。”
这个人真阴险,《论语》明明只有二十章,他问我第二十一章是什么。
“不知道。”
刘德脸色一沉,刘忙却是轻松了不少。
“因为《论语》只有二十章。”
“听见了没有,看看你是怎么学的?人家是怎么学的?”刘德借此教训他儿子。我只看见他儿子埋怨地看了我一眼。
这是记恨上我了!
“虎犀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何人之过?”
“典守者不得辞其咎也。”
刘德看着我,摇了摇头,眼中却有赞赏。
看到这里,我大概就明白了。他应该是想让我和他儿子一起陪读,又不确定我能不能胜任,所以才来考我。而这两个问题,八成他也考过刘忙了,而且他没有回答上来。想到这里,我心底松了一大口气。
回到家,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我爹,他高兴地买了八两肉。从那以后,我读书的事情就顺利了很多。因为每次下课,我都要再讲给刘忙听,久而久之,他对我敬重起来。
六年以后,我们一起县考。
又三年,省考。
又三年,京考。
那一年,我二十四岁,中了当时的解元。报喜的队伍长达十里,锣鼓喧天,锦旗招展。
那一天,我看到了人生的希望。也是那一天,我爹积劳成疾,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
“小,小柱。”
听到他的召唤,我立刻跪倒在床边,让他不用抬头就能看到我。
“一直有个问题,想——想问你。”
“爹,你问,我会的一定说;不会的,马上去查。”
他盯着屋顶,好像在自言自语:“你说,老天爷,他有眼睛吗?”
“圣人说了:万事劝人休瞒昧,举头三尺有神明。如果上天没有眼睛,那他又怎么能看呢?”
他摇了摇头,说:“儿啊!圣人的话也不能全信。你出生那年,郡里大旱,死了好多人呐!有看着我长大的,也有你二叔和大伯,还有和你一样大的孩子。人饿的皮包骨头,惨啊——惨。要是老天开眼,下场雨,或者来个神仙圣人,就不会死那么多人了。等到最后,什么都没有,三分之二的人都死了,几乎每家都要死两个人,每家!”他说着,情绪一激动,不停咳嗽起来。
“爹,你先别说了。我中了解元,能当大官了,马上就去给你请大夫——最好的大夫!”
我刚要转身,就被他拉了回来。
“不,不用了。记住两个字儿。否,否则你爹死了也闭不上眼。”
“好好好,你说,你说!”
“第一个字儿是男,男人不仅是要下田干活,更要护,护好他们。”他气喘吁吁,努力的指了指我身后的人。
“第二个字是人,堂堂正正,问心无愧做人,这,这是你爷爷教我的。我,我这辈子也算悟出了点道道儿:关,关键时刻,不要信什么老天,要信,信你自个儿。”
我含着泪,一边拼命地点头,一边复述他的话:“作为一个人,要坦荡浩然,问心无愧,更要相信自己;而作为一个男人,要保护好自己家人。对不对,爹?”
他欣慰的笑了,说:“还,还是读书人,咳!”
咳嗽打断了他这句话,他的手松开我,指着大哥的儿子,说:“孙,孙子。”
六岁的铁柱马上站起身,跑了过来。显然,他想在临终前,摸摸自己的孙子的小脸。
铁柱趴在床上,眼神澄澈的看着爷爷。他开怀的笑了,铁柱软嘟嘟的小脸儿,他触手可及,可只举到一半,那只粗糙的大手重重的落了下去,再也没有举起来。
田大柱,男,农民。
一生只认识五个字儿,生养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膝下还有一个孙子。
平生无大事可记。年轻时,曾因救人折了一条腿;饥荒时,没有让家里一个人饿死。
生于大定元年,卒于贞观一十三年,享年五十八岁。
这就是一个人的一生,也是大多数人的一生: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却又有着一份生命的刚强。
一个月后,我到京城报道登记,然后按规定回家守孝三年。期间,我一直在想父亲的话,但始终没有彻底明白。
岁月流逝,我也到了暮年。有时我会想,如果我能早点他的话明白,该少走多少弯路啊。同时我也纳闷,我的父亲只是一个没出过郡的农民,他怎么能想到那个呢?或许,这也是冥冥中的造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