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20世纪60年代时,我需要把身体蜷曲起来,回到母亲的子宫 中去。毫无疑问,子宫是我触摸到的第一个小世界,里面柔软,我从 柔软中感受到了温暖。猛然间,我滑出了子宫,那是一个黎明,母亲 的分娩那么艰难,但我毕竟已滑出了子宫。
摇篮在哪里,属于我生命的那只摇篮到底在哪里?那时候,我根 本不知道纳博科夫,我不知道这个收藏蝴蝶的人在哪里,直到很多年 以后我才看见了他的那只摇篮: “摇篮在一道深渊上晃动,而常识告 诉我们,我们的存在只是一道短暂的光缝,介于两片黑暗的永恒之 间。”
1962年,我刚滑出母亲的子宫,摇篮就在我的旁边晃荡,那是云 南西部的永胜县城,两边就是丘陵,往上走就能够看见红色悬崖。纳 博科夫意念中的那只摇篮确实就在深渊上空晃动。它系住了我的生命,
我被母亲置放在摇篮之中,随同深渊开始晃动。
从摇篮之中我看见了丘陵,红色的, 一层层,犹如海中波浪。那 一年,我的母亲二十七岁,我是母亲生下的第二个孩子。在我前面, 我的小哥哥已经在两年前出世。当我在摇篮的深渊中晃动时,我的小 哥哥正在树下玩着一条又一条小蚯蚓。他的两手松开时就像是一丛幼 芽从泥土中长了出来。他用手指捏住小蚯蚓的身体。他站在泥土上, 水沟边。那是1962年的春天,我睡在摇篮中,看见了永胜郊外的蚯蚓, 也看见了小哥哥手指间弯曲着的一条一条蚯蚓。随同我的摇篮在晃动 的,是一个穿着蓝布衣服的女子,她叫费玉珍,她那时已经三十五岁。 她终身未嫁,是母亲从永胜县金官镇请来的保姆。因为母亲是农技师, 无法照顾我们,而父亲又常年在外。当费玉珍从悬崖上放下那只摇篮 时,我的身体翻动了一下,发出了啼哭。
而那时,院子里的一群鸡正啄 着小哥哥放在地上的一条条蚯蚓。
一只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在永胜县 农技站的院子里穿行。我醒来,又 睡着。始终睡在摇篮中,在摇篮中 一次又一次被尿布上的味道所笼 罩,尿味与农技站庭院中的槐子树 的香味融为了一体。
我周围是一块盆地。稍远处一 排桃木栅栏, 一个牧羊人率领着一 群黑山羊正穿越盆地,那盆地看起 来像是着了火,因为盆地的颜色就 是红色。费玉珍还要做别的事情, 所以,她总是把我放在摇篮里,挂 在树桠上,或系在木柱子上。
盆地上一口口水井,还有水井 周围的青苔。费玉珍总是弯腰站在 水井边,她是在照镜子,她是在从 井里打水。 一只只水桶在眼前晃 动,就在那时,我感觉到了渴,我 哇的一声哭出了声。我一定是想吮 吸母亲的乳汁了。通常隔着老远, 我就能感觉到母亲身体从盆地飘来 的气息。隔着老远,我的嘴就嚅动 着,哭着,希望母亲满足我的要 求。然而更多的时候,当我口渴时 却感受不到母亲的气息。
我翻过身去,在一只金黄色的摇篮深处翻身:水井就在我的身体之下,就在我的身体的左侧、右侧各有一口水井。也就是说,我在两口水井之间中晃动。
当母亲的乳房不在我身边时,我发现了两口水井,费玉珍似乎从我的啼哭中明白了:我的嘴嚅动是在期待一种甘泉,如果乳汁可以解饥解渴,那么甘泉则可以渗入一个小生命的灵魂之中。就在那天午后,由于我的拼命啼哭,我吮吸到了费玉珍碗里的清泉水。我的身体就像沐浴了一次,躺在摇篮中甜美地睡了一觉。
1962年秋天,当我的身体落在一片秋叶之上时,费玉珍慢悠悠地解开了束缚我几个月的襁褓。我的四肢早已在襁褓中抗争了好久。四肢的力量确实太渺小了,我需要一双手解开襁褓外的绳索。从那时开始,
我的身体便开始感受绳索。
襁褓外的绳索是棉绳,很柔软,也许是我见过的世界上最为柔软的绳索之一。在没见到由丝绸缠绕的绳索之前,襁褓外的绳索永远是记忆中最为柔软的绳
索之一。
被解开绳索的我, 一刹那,身体仿佛被解放了。我的身体舞动着,躺在秋天的落叶上舞动着。
树木的凋零期看上去刚刚开始,因为当我睁开双眼时, 一片片金黄色的叶子在风中正纷纷扬扬落下来,那些叶子轻柔地落在我的身体上,费玉珍把我从落叶中抱起。
在摇篮中晃动时,我已看见繁星下面的道路,明朗阳光 下面的道路。而直到我从母亲和费玉珍的背上滑落,才能确 切地叙述我的歌曲:突如其来的路径上走着永胜县城郊外的 牧羊人。他仿佛在我内心的柔板中,跟上了一段节奏。我模 仿着那群山羊,仿佛用一双脚就可以模仿到大自然的每一种 旋律。
突如其来的路径告诉我,搀扶我走路的手即刻就会松开, 母亲的手,费玉珍的手,小哥哥的手,邻近朋友们的手,都 会松开我的小手臂。在那一刻,我似乎体验到了从心灵中喷 涌而出的激情:美妙的东西、令人颤栗的东西,都是在距离 中捕捉到的。
路径或长或短,或宽或窄,都能产生距离,所以,我转 眼之间就把母亲,把曾经搀扶我手臂的人抛在身后。1963年 春天,我彻底地摆脱了别人的搀扶,学会了走路。当然,我 已经记不得为学会走路而付出的代价,但是, 一个伤疤留在 了脚踝处。不过,用不了多长时间,那个伤疤就会离开我的 身体,不知不觉地融入到尘埃之中去。
脚踝上留下的那一个花纹,它像一片花瓣,贴在我的肌肤上。这是我述说1963年春天的一个显著标志。那一年,突如其来的路径,给我的身体带来了自由。所有的路径都展现在我的眼前,似乎是在让我的身体产生旋律,让我逐渐地体现在现实之中
首先,我再也不用守着保姆的双膝,她的黑色长围裙盖着双膝。只要她双膝直立在我面前,就意味着我不自由。我听见她黑色围裙发出轻轻的叹息,那是让我丧失自由的旋律之一。然而,我已从攥住的那黑围裙的一角发现了我逃离出去的路径。
一只鸟儿引领着方向,那其实是一只飞不起来的小鸟。在它飞得很近的时候,被我看见。我踉跄着跟上它的影子。眼看着小鸟就要飞起来时,它却从一片树篱之中落下。它恰好落在路径上。那时候我并不知道那是一只受伤的小鸟,我并不知道飞翔这个词。
我走上前,用小小的手指触碰小鸟的一对翅膀,然后,我看见它的眼睛无助地渴求于我。这是一只受伤的小鸟。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它跌落在地是受了伤,是它的翅膀受了伤。
我沿着路径往下走,那是一条泥路。我看见了不远处的小哥哥,他和他的 伙伴们仍然在地里捉蚯蚓。我的牙牙学语对小哥哥来说没有任何意义。1963年的 春天,我的牙牙学语根本表达不清我所看见的、那只躺在泥路上翅膀受伤的小 鸟的状态。
当我绕原路回去时,那只受伤的小鸟不见了。三天以后,小哥哥发现了小鸟的尸体,它已经在树篱下面死去,身体开始腐烂。小哥哥把它埋在泥土里。他松开泥土时,我就站在旁边,我目睹了这一场景。
那是1963年春天,与周围环境的宁静相比,没有人会为那只小鸟过分悲伤。 保姆依然在不停地唤我,只要我从她的影子旁边消失,她就不停地唤着我的乳 名,直到我的影子闪现,她才会长吁一口气。
可是,1963年的我又能跑到哪里去呢?农技站外面就是护城河,保姆很害 怕我会跑到护城河边去,成为一个溺水者。然而,农技站离护城河还有一段距 离,1963年,靠我自己是绝对不可能跑到那里。不过,小哥哥出现了。他牵住 我的手,加入了他们的游戏队伍中。 一天上午,小哥哥的手牵着我,和其他农 技站的孩子,朝着护城河的路径走去。
明朗的阳光仿佛照亮了我踉跄的步履,钻进了我肌体,我有一种彻底摆脱 保姆的欢娱。因为小哥哥的手始终拉着我的手,从这一点来看,我的脚已经跟 上了小哥哥们朝前奔走的节奏,我已经学会了独立走路。
任何历史都是从脚开始。每当我看着自己的脚时,我就认为,脚始终是我 身体中最性感的部分。我有一双粉红色的脚,脚趾纤细而饱满。那天,我站在 护城河堤上看见了河里翻卷的鱼,我惊讶地用我的小脚丫跳着。那时的我,穿 着一双绣花鞋,是保姆绣的花鞋。
一尾鱼突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水中跳跃着,身体的历史就是那种鱼的跳 跃姿态吗?一尾小鱼在水中跳入水底,又从水底升上来,划动着水面的波浪同时划动着我眼前的波浪。从那一刻起,在我小小的身体中就孕育了波浪。身 体的历史,随着一尾护城河中的小鱼,开始游动。没有人看见1963年的我,小 小的身体在游动。
1963年,有三件事在我生命中浮沉:随着我脚的历史,我在一条路径上看 见了一只小鸟,我甚至看见了小鸟的天空、呼吸以及从空气中往下滑落的全部 过程;我目睹了一只鸟尸被小哥哥埋入泥土中的全过程。对一个人的叙事,应 该就从此刻开始,因为我目睹了死亡,死亡在我身体中转换为谜;更有意义的 事情,就是那尾小鱼儿,它浅红色的肉身在水中跳跃,它那欢娱的身体为我的 生命发明了一个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