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手指上的烟灰轻轻地连同烟蒂掐灭在茶褐色的烟灰缸里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钟了。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墙壁上那头狮子的画像,这是他观察着动物园的那头狮子用了两个周末的时间笨扯地画出来的。在春天刚到的星期天里,他一次又一次到动物园去看狮子,那头老狮子动作迟缓地在高大的铁栅栏里面移动着双脚,迷人的金黄色皮毛厚而暖和,水均伟透过老狮子的皮毛似乎触摸到了狮子的身体,很多年来他总有一种极为强烈的愿望——想蹲在那头狮子面前将手伸出来,触摸到狮子响哮的肉体,触摸到狮子的眼、鼻梁和嘴唇,当他站在动物园的铁栅栏外面时,那种强烈的愿望集中在他的喉咙和手指上,而在水均伟的脸上却平静如水,看不到任何激动的波浪。
他将目光从那张画的中间移开,因为在这时突然响起了电话铃,他迟疑了一会儿才将电话拿起来,是崔玲的声音。崔玲问他今晚回家住还是在律师事务所住,他原来没有想这个问题,尽管已经十二点钟了,尽管四周静悄悄的,静得可以让画布上的那头情倦的老狮子在一条可行的途径中来到他的面前,所以,崔玲问他今晚在哪里睡觉的问题时,他仿佛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个问题的存在,所以他说在哪里睡都一样。他放下了电话,实际上他并没有说清楚这个问题,所以,崔玲又打了第二次电话来,水均伟这一次告诉崔玲他今晚就睡在律师事务所。崔玲说今晚是星期六了,崔玲是在提醒他周末应该住在家里。水均伟说他忘了是周末,他告诉崔玲他马上回家。崔玲的声音变得十分柔和,她说我等你回来。
水均伟现在已经忘记了那头金黄色皮毛的老狮子身上的情倦气息,有一刹那,就在崔玲说我等你回来的那一瞬间,他想到了崔玲此刻正在浴室中沐浴,水蒸气几乎包围了崔玲,与地面、空间浑为一体,看不出来崔玲身体的曲线,那个38岁女人的曲线难以分辨。
桌上的电话铃再一次响了起来,但这一次不是崔玲的声音,而是另一个女人的声音,水均伟从那个陌生女人说话的那一刻开始就知道她要说什么,因而水均伟坚决地说:“现在已经太晚了,我已经不工作,你有什么事改日再告诉我吧!”那个女人在水均伟快要将电话搁下去的那一刻突然大声说:“你是乌城著名的律师,我只是想请求你答应做我的律师。我的丈夫十天前死于一桩谋杀案。”水均伟答应了她的要求并记下了她的电话及姓名。现在,他想回家了,现在想起来,昨天晚上,前天晚上他都没有回家,他一直住在律师事务所里,工作,他面临着无穷无尽的工作,无穷无尽地陷在事件的论证之中。他现在想回到家中去,想在妻子崔玲呆过的那间浴室中呆上半小时,水蒸气的温暖使他的身体放松,啤,他为什么要把那头老狮子画成一头惰倦的老狮子,就是竭尽全力地想让那头老狮子进入休息的状态,进入一种没有战争和危险的状态之中。水均伟把门打开,总共打开了三道门,他来到了门外,他的车就在门外的院子里面停留着,那辆灰颜色的轿车在夜色的潭灭之中隐藏在它的洞穴中。
水均伟驱车来到了街道,他对街道的熟悉就像对隐藏在自己血管中的那些挣扎的渊数那样了如指掌,他不时擦望着车窗外的商店。十年前他开办了乌城第一家私人律师事务所,更早的时候他从南方大学的法律系毕业,开始他在一家法院工作,那时候的水均伟参与着种种事业,他的同学不住地在他耳边背诵一部美国小说中的篇语给他鼓气:“一个有血性的人应该去从政、从商、搞电脑、搞法律、搞战争、搞男子汉的事业——最好是搞政 治:超级大国的武威,斯大林继承者的野心,中东,中央情报局,最高法院。或者代之以金钱;或者代之以性,与超级大国政 治相呼应的性。”他一边听着这些箭语一边嚼着口香糖翻阅着递交法院的每一份上诉书。十年前秋天的一个上午,他写了辞职报告,几个月后,也就是冬天的时候,他独自一人在乌城的中心街道南屏街租了一间办公屋开始了他私人律师的工作。十年前他刚刚成婚,妻子崔玲是他中学时代的同学,他似乎没有感觉到婚姻的突如其来的变化就被他的律师事务所的工作所潭灭了。他对他的职业有一种热烈的东西,他把这种热烈的东西称作为立法者的国家承担责任。所以,一方面是一个捍卫法律的人热烈的天赋,另一方面加之他严密而有效力的工作态度,他很快成为乌城律师界有影响的律师。十年来,他记不清楚自己穿巡过多少复杂的案件,而上帝一直站在他身边,也就是说上帝一直站在真理的这一边,他每每获胜时都感觉到是上帝在帮助他,使他作为一名律师的位置散发着稳定的光芒。光芒就像他心底幻想出来的那头老狮子年轻时代纵横世界时从嘴里响哮而出的那些锋芒。
一个女人站在街角挡住了他的车,他按了按喇叭,他以为那是一个喝醉酒的女人,但仔细一看那女人并没有醉,她似乎有话想告诉水均伟,她来到车窗前告诉水均伟,她就是今晚给水均伟打电话的人,她想今晚就跟水均伟谈谈,她邀请水均伟到她家中去。在街灯的照耀下水均伟看不清楚这个女人的模样,她披着一头黑发,眼睛仿佛镶嵌在黑发的丝网中,她说话时,眼睛一直望着水均伟,那是一种恳求而无助的目光,一种遇到麻烦后异常恐怖的目光。水均伟打开车门,让女人上了车。既然如此,他想接受这个陌生女人的邀请到她家里去谈谈,因为从她那双镶嵌在黑发丝网中的眼睛看上去,她充满着对律师水均伟的信赖。水均伟抵抗不了这种信赖,他按照女人所说的路线将车开到了西城区域的马路上,他们进入了私人公寓区,一幢幢建筑屋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他将车驱进了建筑物林立的一条小径内,女人下了车,带着水均伟来到了她的住宅。
屋子里到处是烟蒂,水均伟好不容易才看见了电话机,他想给崔玲打一个电话,告诉她今晚不能回家去了。拨通了电话,但是没人来接,崔玲大概知道他不会回家了,崔玲用不接电话来抗议水均伟。水均伟有些难受,但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一切。
这个陌生女人叫郑虹,她坐在沙发上开始给律师水均伟叙述下面的事情。
郑虹点燃一支烟,并且将烟盒及火柴递给了水均伟。她吸了一口烟,烟雾被她吞下去了,她说:“我跟我丈夫一直分居,大概有两年时间了,十天前我的丈夫突然自溢,留下一封信,那是一封指控我的信件,而我跟我丈夫分居时我丈夫就患上了轻微的精神病,他有记日记的习惯,而他的日记充满着他的全部幻觉,在过去的日子里我是他日记中一名重要角色,他总是在日记中虚拟我的种种罪过,比如,他曾在日记中写道,我在某年某月曾经掐死了一只老鼠,那只皮毛灰色的老鼠在临死前还如何垂死挣扎,比如,他在日记中写道:在某年的冬天,我带着他去医院,我在路上想把他带到一场车祸之中去,但是,幸亏他意识到了这一切,所以,他没有让我的阴谋得逞,比如,他曾在日记中写道,他看着我时仿佛我就是杀死他的那个人。后来,我看见了他的日记,那时候他的精神病已经轻了一些,我指着那些日记本说,请你当着我的面将这些日记烧了,他果然将那些日记本点燃了,但是,火光燃烧起来时,他突然扑灭了火焰并大声说:我一生只有这些日记本,我不会将它们化为灰烬。同这样一个人生活在一起是如此恐怖,我提出了离婚,但他不同意,于是,我就搬出了这个家。我搬到一个他无法找到的地方去了,所以,他没有找到我。十天前,他自溢了,我被传讯到了公安局,他们让我看那些后来记录的日记,他们这样做是告诉我,虽然我丈夫是一个自溢者,但杀手却是我。所以我想请你做我的律师。”水均伟听完了郑虹的叙述后开始感觉到很困倦了,他站起来告辞,郑虹说:“你必须帮助我。”水均伟说:“你丈夫已经死了,你要跟一个死人斗争吗?”
郑虹没有说话,她显然是被这句话征住了。她迷惑地将水均伟送到了楼道口,水均伟来到了楼下,他现在惟一想做的事就是尽快回到家洗一个热水澡。驱车回家的路是多么漫长,这并不是路途上的漫长,而是心理和身体中的漫长。当他用钥匙打开门的那一瞬间,他几乎要倒下去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地疲倦,事实上他不应该这样疲倦的,他觉得恶心,一种来自心理上的极度的恶心,他没有开灯,他感觉到崔玲已经熟睡了,他跟手蹋脚地来到卫生间,他想呕吐但有什么东西抑制在胃里了。于是他站在淋浴器下面,在他脱 衣服的那一刹那,他想起了青春期的十七、十 八 岁,那一时期他跟父母居住在更远的一座小城镇中,那座城叫永北镇。他总是跟男伙伴去河边游泳,每一次脱 衣服的那一刹那,他的生 殖 器就像是面临着另一个世界,那是水与河流的世界,他潜入水中时,水中的藻类植物会令他的生 殖 器产生一种飞跃的感觉,从那以后,每当他触及水和河流,海上的浪花,那感觉一直在上升——后来上升到浴室里。他站在镜子前面,镜子映照着他的面孔,每当这面孔凝结着沮丧和疲倦的信号时,镜子就会告诉他:你已经四十多岁了。
淋浴器里的水蒸气长时间弥漫着八平方米的浴室,洗澡是水均伟多年来解除疲劳的最有效的方式,每当他进入洗澡水的声音中,他就会忘却那些难以分辨的事件,忘却一桩又一桩别人的荒逻绝伦的事实,忘却自己作为辩护律师以及坐在法官席位上的那些人。他的头发、身体全部被水雾包围着,浴室中的水雾是看不见的世界,他站在水雾下闭上双眼,他用香皂泡沫一遍又一遍地摩擦着身体,浴缸里的水已经满了,这时他躺在浴缸里,躺在那些白色的香皂泡沫之中,他在想那头皮毛金黄色的老狮子,他闭上双眼时惟一能够想到的就是这头狮子。没有别的东西能够替代这一切,女人或者其他的东西不能替代那头狮子,在通常情况下,男人在浴室中会想到女人们的身体,从所有的女人中幻想出一个女人,一个独立的女人的身体,然而,水均伟接触的第一个女人就是崔玲,也就是躺在卧室中的这个女人。
然而,对这间浴室中的水均伟来说,在整个四十多年的历程中,他也许还没有遇到让他产生幻想的女人,他从来就匆匆忙忙,在论证中生活,在崔玲的无法使他产生激情的肉体中进行着一个男人的生活及一个律师的工作方式,他在浴室中不会幻想到一个女人睡衣下面柔软的肉体及湿润的器官,他闭上双眼时想到的是那头疲倦的老狮子。就这样,水均伟躺在浴缸中小想了一会儿,等到他从浴缸中出来到床上去时,已经是下半夜的四点钟了。崔玲并没有睡熟,他刚上床,崔玲就翻过身来抱住了他,在崔玲身上有一种热烈的渴求,然而,对于水均伟来说,他现在惟一的是想睡觉,崔玲已经感受到了这种间隔,她用手开始抚摸才均伟的脊背,但是这样的触摸是多么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