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火车是跑来的，还是飞来的，不知道。何况火车在跑来或飞来时，这座小县城还在睡眠中，他们适于睡在各种床塌上，他们翻身或平躺着，历来已久，睡眠是河床、青苔、尘埃之上最松软的地方，他们根本不知道火车已经来了，火车已经撞击着县城的墙壁，那些石墙，或高或矮，是本地人从身体中筑起的内陆墙壁，以此抵御内心的魔鬼上岸，不管怎么样，火车已经来临，带着旋转的大脑和身体在停靠县城有限的八分钟时间里，给县城带来了什么。这时候是下半夜，准确地说是县城人安稳地进入睡眠之梦的时刻，只有一个人出现在冷寂的火车站，她就是苏修。她年仅十六岁，她的两只手急促地，甚至是焦灼不安地，仿佛喘息中的舌苔，只是舌苔是看不到的，被舌床笼罩着，而她的双手是可以看见的。这个时间是二十世纪末期的七十年代末期，在这里，在两个未期的交界处：火车来了。
苏修是第一次看见火车，幻想火车是在铁轨开始从遥远的山丘中间绵延过来的时刻，那个时候她在干什么？那是一年以前的春天，那个中午，她因与母亲顶嘴，走了。离开家时就出了城，她在那个春天看见了铁轨，她惊异地后退着，然而却看见了绵延出去的铁轨——像她十五岁的两条纤长的腿，她感觉到了铁轨无非是她的未被显现在地貌中的腿而已，她不再害怕了；而且，之前，她似乎已听说了从各种传说中听到的火车要来的消息，在火车到来之前必须有铁轨，简言之，先有铁轨才会有火车，在很长一段时刻，她不断地默认着这种未与她相逢的传说：先有铁轨才会有火车，先有铁轨才会有火车，先有铁轨才会有火车。后来，人们从口腔中弥漫着一些意象，火车可以奔跑，因为速度太快，火车就飞起来了。
她沿着铁轨往外走，竟然已经走了好几里路程，就在她想歇足的一刹那间里，她听到了一种急促的奔跑声，难道是火车跑来了吗，还是传说中的火车已经提前飞来了？她屏住呼吸，站在足以淹没她十五岁身体的荒草之间战栗着她的身体。她支撑着两条腿的虚弱，人是虚弱的，人最初的虚弱可以从腿部的战栗中呈现，人无疑是有了腿，才有了支撑生命的力量，腿就是立于尘埃之上的钢筋水泥吗？那时候，她可以看得见的钢筋与水泥是那么稀少，那么罕见啊。然而，若干年以后她会看到的，许多年以后，她会像候鸟般穿越一座城市的钢筋和水泥，那时候，她才知道，其实，人的身体充满着远远比巨大的钢筋和水泥更坚实的力量，那就是生命长久的抵抗力和忍耐力。而此刻，她分明看见一个女子在奔跑，并非是火车的奔跑，而是整个头颈在穿越荒草，整个体姿都在奔跑，她有些惊恐地缩回头，而不是探出头去，一种本能使她屏住了呼吸。
2
那个奔跑女子的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个人，一个男人，苏修隔着荒草的缝隙看见了那是一个男子在奔跑，男人是在追赶前面奔跑的女人吗？不错，是在追赶，是在追，是一幅追赶的图像。苏修开始往地下缩起身体，她在缩回本已敞开的视线，关于铁轨的一场奔跑和飞的火车意象，现在，什么都消失了，剩下的就是眼前活生生的图像了，什么都不像存在了，她已经缩在了荒草中，一个女人在前面奔跑，男人在后面追赶，这现场对于她来说是无法评判的，因为她生命中没有任何经验让她评述这件事端。她缩回去，在草棵的根须下，在一切的植茎中寻找避难所，她并没有预感到那种追赶是欢快的，相反，她似乎已经感觉到了一种灾难已降临，所以，本能让她缩回去，这是一种寻找母亲子宫的图像，然而，从她出世以后，就早已经离开了子宫，离开了母亲湿润的温床，她是无法回去了，但本能已让她蜡曲着身体，唤，我们谈到的本能，不过是附于我们体内的一种根茎，它始终在我体内生长，有时候，这些根茎生长缓慢，有些时候却快速地生长，以此监督我们的行为，以此以一种坚定的或并不明确的磁铁的坐标——暴露我们生命中最善的，或最恶的那个点。
她突然听到了空中传播的最为绝望的一声尖叫，不错，确实是一声尖叫而已，然后，她听到了一个外地男人的口音夹裹着那个男人的手爪抓住女人时的嘶叫声，那男人说：“跑吧，跑吧，你还想跑吗？你到底能跑多远？跑是徒劳，你知道，为什么还要跑？只有傻瓜才会跑……”那个男人在不远处，相隔几十米之外已经抓住了女子，这一切都是苏修屏住呼吸在草缝中看到的，这一刻，这个小世界发生的一切混乱，使她措手不及，然而，却可以让她隐藏，从那一刻开始，她的本能中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经验：人生尽可能地凭着一切缝隙，比若草缝，它也是一个世界，一个观望台，尽可能地看到草缝之外的那双手抓住了一个女子的傍晚，然后抓住了一个女子的身体。接下来她感到那个女子已经倒下去了，似乎是那个男人的身体压住了女子的嘴唇，使她无法喊叫。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无法喊叫是因为我们的咽部，身体的动姿，四肢的力量遇到了障碍；无法喊叫是因为有另一种力量，是可能指断你通向这个世界的一切声音，所以，在无法喊叫声面前，世界是令人绝望的。也就是说，世界是令人绝望的，这种现实在这一顷刻间所发生的世界里，已经清晰地，历历从草缝中再现，尽管苏修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然而，她还是在草缝中感到那个女人，那个被男人的身体所压住的女子，不断地在男人的身体上挣扎，尽管无法喊叫，她感到了一种比窒息更加绝望的本能，然而，她还是抑制住自我，在那一时刻，她的所谓自我不过是一种战栗。
3
她在战栗中维护着白己不能喊叫的木能，并用战栗将不能喊叫的意识压迫下去；她感到从那刻开始，肢体语言都受到了意想不到的压迫，而在之前，她生活得那样庸常，同父母，同小哥哥、一个妹妹维系着她出生以后全部的庸常生活，除了母亲和父亲偶尔小面积的争执，那是父母小面积的疆域，父母争执时，总是不暴露自己的嘴脸，很显然，每个人都拥有嘴脸，它就是显形露相的身份证吗？每当父母拉上门窗，在他们小面积的疆域中争执时，她在干什么呢？小哥哥从前跟她玩游戏，然而，近年内，小哥哥不再和她玩了，小哥哥有了一辆自行车，小哥哥就同自行车玩。
那时候，小县城拥有自行车的很少很少；就像拥有收录机的人也很少一样，小哥哥骑着自行车出门了，而她呢，年仅十五岁，既不可能拥有自行车，也不可能拥有自己小面积的疆域，她跟小妹妹同住，她的小妹妹在她十五岁时，已经十岁。现在，她仍然用战栗抑制住不可能喊叫的本能，她的小身体几乎整个儿地趴下，她的本能告诉她说：不能让他们发现她在此地，绝不可能让他们发现趴在草棵下，她在草棵和草缝中颤抖。她似乎快要昏过去了，她听到了一声尖叫以后就昏过去了。那是她听到过的人世间最绝望的尖叫吗？为什么吓得她就那样昏过去了呢？尽管如此，她的昏厥是如此地短暂，她很快就醒来了，这时候世界是如此地寂静，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她慢慢地站起来，她的身体已经因长时间的战果、昏厥遭遇到了难以言喻的摧残，所以她的四肢麻木疼痛；尽管如此，她必须站起来，站起来是她必须逃逸此地的唯一选择，她有另外一种本能候然降临，那就是尽快地逃逸出去，那就是尽快地带着她战果过的，被草棵弄皱过的身体尽快地逃逸出去。
她是那样地无奈，她刚站起来，刚想分开草棵，开辟出一条纤细的道路来，她看到的不是道路，而是一个女人，在几米之外的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已经看见了她，那个女人躺着，目视着天空，也在目祝着她，猛然间，那个女人，那被撕开了衣服的女子突然站起来，大声叫道：苏了？她惊恐失措的神态突然使苏修回到了昏厥之前的世界，一个男子抓住这个女子并把女子按倒在草棵下的那个暗无天日的世界。
苏修本能地后退着，她记忆中已经出现了这个女子的形象，那是在小哥哥的照相馆暗房中，她曾经看见过这个女子的脸从帘布中探出来，那个黄昏，她到照相馆找小哥哥是给小哥哥送晚饭，是母亲让她送的，母亲已经习惯了小哥哥每晚在暗房中洗照片，那是小哥哥的工作，所以，母亲总是叫苏修给小哥哥送饭，她搞着那只铝盒，那时候，还没有其他金属，所有器物都散发出铝的味道，铝制品布满了生活的每个角落。铝饭盒携在手中，显得很合理，她拐过了几条小巷就已经到了县城照相馆，小哥哥高中毕业以后就进了照相馆，他做了暗房中的洗相人，当然，白天，小哥哥也在使用照相机，小哥哥使用着七十年代末期通常使用的那种原始的照相器物，他的手握住一种柔软的东西，就可以留住一个人的形象。她就是在给小哥送晚饭时看到坐在不足八平方米暗房中的那个女子，是那个女子掀开帘布看见了她。苏修并没有在那个黄昏记住这个女子的脸，如果没有现在这个特殊时刻，她很快就把那个掀开帘布以后露出的脸忘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