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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马帮城 作者:海男 本章字数:5150字 发布时间:2024-06-11

出于海男女士的盛情和信任,我来为她的重要作品《马帮 城》写序。此前,海男在给我的信中说,这部作品对她个人而 言,有着特殊的意义。我相信这是真的。可直到我读完《马帮 城》之后,才意识到这是一个艰难的任务:对于这样一部深藏奥 秘的书,我想,除了作者自己之外,任何人试图要破解它都会感 到力不从心。幸好海男为此书撰写的简约的“开始语”里,已经 准确地向我们描述了这座来自滇西北的小镇的历史和隐喻,它像 一些必要的路标,把我们一步步引入那个广阔的赶马人的世界, 那个灵魂的城邦。
这部作品使海男开始了自己的精神王国的建筑——当海男写 下“马帮城”这几个字时,我可以想象,她一定是激动而快乐 的,回为她笔下那群赶马人的命运,他们的现实和梦想,灵魂和 信念,经由她的叙述,正远远地向我们走来,直到和我们的内心 劈面相迎。
正如海男自己所说,“一本书的宗旨是为了揭示出命运的原 型”。《马帮城》就是这样的一本书。它从一个命运的原始结构出 发,企及的却是一片灵魂的开阔地,那里闪现的也许只是马,马 厩,马粪,蟒蛇,道路,峡谷,群山和女人,但这些无一不是指 向那个貌似古老却异常真实的命运核心。海男似乎在追问,当我 们都沉醉在现世生活,并被现实事象所困的时候,我们的心,是 否也曾向那个遥远的精神腹地张望?是否想过要把那些残存的希 望、梦想和信念的碎片重聚一起?我知道,已经很少有作家愿意 这样做了,因为灵魂在今天遭到了普遍的蔑视,欲 望才是大多数作家的主人。所以,海男写作《马帮城》,是在做一件不合时宜 的事情,她大概对现实太失望了,才创造了这个虚拟的灵魂的城 邦,希望自己能够在其中居住下来。她还警告读者说,不要奢望 从这本书里获得与你的现实生活相联系的乌托邦,它不会为你的 现实提供任何符号。

确实,海男不重在摹写现实,她的目的是为自己找到一种和 灵魂交谈的方式, 一条通往命运内部的道路。为此,海男在《马 帮城》里突出的是作品的原始性和虚拟性。海男有意给我们讲了 一个带有原始色彩的故事,从马帮的建立、发展和溃败,它遵循 的从来不是人类文明的规范,而是自身灵魂的逻辑。在那个偏僻 的小镇,随着马帮的建立,刘严路、刘继路等人的灵魂之旅便开 始了。海男正是要通过他们身上那种原始的欲 望和信念,来检索 现代人业已失去了的希望和勇气在哪里;同时,在海男所描述的 失败里,我们也亲见了人类固有的疾病。
而这一切,都是在虚拟中展开的。虚化现实事象,以达到更 加自由地书写人物的内心和精神,这是海男写作中惯用的手法。 陈晓明先生曾说,海男一直把小说当作诗来写,把诗当作小说来 写,说的也许就是这个意思。《马帮城》依旧是一部有诗性的小 说,只是,和海男的其他作品不同的是,她好像在《马帮城》里 突然萌生了讲故事的欲 望 她想通过故事来说出赶马人的命运 更迭和灵魂事变。然而,故事的进行方式并不复杂,人物关系也 异常简单,整部作品,真正强大的还是海男的特长:语言。在那 些虚拟的场景中,前进的往往不是故事本身,而是语言,它像一 条舒缓绚丽的河流,带着人物,带着我们,走向命运的远方。
故事只是外表,语言才是主角。这样,我们就能明白,为什 么一直以来,海男会选择虚拟作为她的叙述空间,因为只有这 样,她才能获得最大的自由,以靠近内心那个神圣的目标,如同 一个寒冷的人靠近火炉。海男是这个时代罕见的真正为内心写作的作家,为了企及内心,她的话语方式往往是极端的,她甚至不 惜把故事的外表弄得非常乖张,似乎惟有如此,语言才能跟得上 她内心的节律。比如,《马帮城》里几次赶马人与蟒蛇的搏斗, 它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凶险的幻象,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多次连续地 发生的,但海男的叙述把它变成了真实的,因为赶马人的内心需 要经历这样的险恶,马帮的精神和勇气也要由此来彰显。

这样,叙述的意义就在海男的写作中凸显出来了。因着她的 叙述,每个人都成了存在者,他们的身上都背负着存在的重担; 也因着她的叙述,每一件事的发生都有了精神的意味,而不仅仅 是事情本身。这样的叙述,与其说是在讲故事,还不如说是在与 人物的灵魂进行交谈。
有多少叙述就有多少灵魂。
跟随这种叙述在语言里走动,你会发现自己是在做一种超越 性的精神跋涉,它完全是灵魂的私语,即便是一些非常具体的事 实和片断,里面也暗含着灵魂悸动的消息。令我感到讶异的是, 《马帮城》作为一部追问灵魂的作品,读起来却一点都不抽象, 这里面的原因在于,海男没有忘记,任何的灵魂事件总是与身体 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在我看来,这是一种非常重要的语言伦理:语言如何在处置 我们的灵魂的同时,也合适地处置我们的身体?或者说,灵魂在 世的态度与身体在世的态度有何不同?过去,只要一涉及到这个 话题,我们很容易就落入身体和灵魂的简单的二元对立之中,而 从来就没有想过,身体其实也是物质化的灵魂,而灵魂则是身体 的出神状态。我们今天阅读许多文学作品,常常会有隔膜、乏 力、匮乏血性和原创的感觉,不能不说和文学远离了身体的支援 大有关系。试想,历史上那些最早的文学家,他们当时是面对什 么写作?是文化吗?是政 治吗?不,只能是自己的身体。用身体 去感知,用身体去发现,用身体去创造,这在当时是惟一的路;现在似乎不同了,作家可以面对复杂而庞大的历史、文化、知识 写作,我们的阅读也不再直接面对作家那个创造性的身体,而是 有了文化和知识作为中介,于是,身体这个更重要的中介反而被 省略,或者被彻底地遗忘。从这个意义上说,是文化阉割了身 体,以致文学史留下了许多没有身体的、大而虚的作品。

身体是什么?身体就是文学的母亲。 一个作家,如果真的热 爱自己的身体,热爱身体对世界的卷入,并寻找到身体、语言和 世界之间的秘密通道,那文学为他(她)打开的一定会是一个崭 新而奇妙的境界。过去我们把这个身体世界用道德的力量将它排 斥在文学之外,现在它被敞开,被探索,被书写,的确意义非 凡。因为害怕面对人的身体的文学, 一定是垂死的文学;连肉体 和身体的声音都听不清楚的作家, 一定是苍白的作家。杜拉斯有 一段话说得非常好:“人们听到肉体的声音,我会说欲 望的声音, 总之是内心的狂热,听到肉体能叫得这么响,或者能使周围的一 切鸦雀无声,过着完整的生活,夜里,白天,都是这样,进行任 何活动,如果人们没有体验过这种形式的激 情,即肉体的激 情, 他们就什么也没有体验到。”这种被许多人称之为身体叙事的写 作,在二十世纪其实已经获得了广泛的支持。推广来说,就是自 我、感官、身体(甚至包括肉体)、欲 望等,在二十世纪取得了 前所未有的关注和研究。从弗洛伊德、萨特到梅洛 ·庞蒂、米歇 尔 ·福科,可谓都在身体的文化及其符号意义的研究上长 驱 直 入,
他们为现代身体社会的来临奠定了理论基础。梅洛 ·庞蒂说:“世 界的问题,可以从身体的问题开始”,弗洛伊德则在《自我与本 能》中说:“自我首先是一个肉体的自我,它不仅在外表是一个 实在物,而且它还是自身外表的设计者。”我们可以回想,在二 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的整个中国文学的发展中,自我都 是最响亮的字眼,但当时并没有人有勇气承认说“自我首先是一 个肉体的自我”,作家普遍书写的都是思想的自我、文化的自我、语言的自我,只要一遇见肉体,他们就退后了。

但是,肉体是身体最重要的基本面。面对身体的写作,不能 不面对肉体。特里 ·伊格尔顿甚至说,“对肉体重要性的重新发现 已经成为新近的激进思想所取得的最可宝贵的成就之一。”“肉体 中存在反抗权力的事物。”海男似乎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她 写过《女人传》、《男人传》和《身体传》等重要的作品,在我看 来,海男正是想从“女人”、“男人”和“身体”等肉体性和身体 性的命题出发,借着她的诗性语言,打破固有的文化和知识的遮 蔽,从而为人的精神和灵魂重新命名。她的小说,你初看起来,
会以为这是一个只注重身体及其细节的作家,读完之后你才会发 现,她笔下的身体性其实紧紧地拉住了灵魂的衣襟,并抵达了灵 魂。这正是海男和其他许多女作家的区别所在。许多女作家, 一 写到身体,走向的都是欲 望的场景,仿佛身体可以撇开精神和灵 魂而单独存在。海男不同,她笔下的身体性有着坚实的基础,那 就是不息的灵魂探索。包括《马帮城》,她的叙述进入的都是身 体和灵魂交织的地带。
如同信念总是和道路相联,灵魂也总是和身体结盟。海男在 《马帮城》里正是要追问这点:究竟要走多远,灵魂才能真正靠 近身体,或者说,身体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找到灵魂居住的 地方?
这符合我理想中的文学观念:写作中的身体绝不是纯粹物质 意义上的肉体- 肉体只有经过了诗学转换,走向了身体的伦理 性,它才最终成为真正的文学身体。这就是我所说的文学身体 学,也是写作中必须遵循的身体辩证法:身体必须拉住灵魂的衣 角,才能完成文学性的诗学转换。我这样说,并非强调身体与灵 魂相对的二元论,而是反对将身体的肉体性和身体的伦理性生硬 地割裂开,因为它们都真实地活在我们的身体中,如果将它们刻 意割裂,只会破坏我们身体的完整性。但我也不抽象地谈论灵魂,灵魂只有物质化为身体时,它才真实地存在;灵魂活在物质 化的身体中。相反,那些没有在身体中生活过的、或者没有经过 灵魂的物质化过程的写作,实际上就等于不存在。这也是我为什 么认为世界上所有的神都是死的,惟有耶稣的神显得真实的原 因——只有耶稣是在肉身里生活过、死过并复活过的(《新约 ·约 翰福音》第一章开头说“太初有道”,到十四节就说“道成了肉 身,住在我们中间”),他经历了灵魂物质化的整个过程。而我们 这几十年来的文学发展因为抽空了身体的存在,只片面注重灵魂 在空中虚幻的飞翔,身体写作的口号在今天才会重新甚嚣尘上。

《马帮城》之所以重要,就在于它既反抗写作对身体的抽空, 也反抗把身体变成肉体乌托邦。海男通过叙事建立起了马帮人的 身体伦理和灵魂维度。它为整部小说设计了一个以身体为主轴线 的结构方式:怀孕,生儿育女,涉远,聚首,创造……背叛期, 衰败期,弥留期……在小说中,马帮人的身体的每一次进退,事 实上都是马帮魂激荡的时期。马帮魂的建立,总是伴随着马帮人 身体的受苦和牺牲;而马帮人身体的溃败,也意味着马帮魂正在 受到挑战和打击。这个过程,从刘严路开始,到他的儿子刘继路 那里,马帮魂便开始达到辉煌,它或许也搀杂着身体的放纵(找 女人)和身体的牺牲(失去手臂或大腿),但马帮魂却一直在他 们的内心、在那个小镇上飘扬。尤其是刘继路的坚贞和执着, 一 次又一次地复兴了马帮,他时时刻刻想着的是荆棘,金沙江,十 三栏杆坡,澜沧江的鹰和溜索,还有雄伟的青藏高原,他的身体 随时准备踏上这条马帮之道,以召唤马帮魂的回来。
马帮已经成为一种信仰。它本应在马帮的后裔里延续下去, 他们本应世世代代活在这种精神之中,但很快马帮出了两个十八 岁的赶马人——刘家马帮中最年轻的后裔刘新路和刘店路,他们 并不像刘继路那样执着于在孤独的体验中追寻马帮的理想,从一 开始,这两个年轻人梦想踏上马帮之路的动力,就来源于女色和银子。他们也确实这样做了, 一次次把刘继路辛苦筹措来的马匹 和货物挥霍干净,然后再编造谎言欺骗刘继路。面对刘新路、刘 店路的谎言,刘继路没有放弃,他出于对马帮魂的信仰,仍然竭 尽全力地为刘家扩充队伍,使宏大的马队一次次在他面前重新出 发。直到有一天,他等待的马队不再归来,他也决不失去马帮的 信念。

刘继路就是这样一个为信念坚守和奋斗的人。当马帮魂受到 挑战,并被人置换成获利的手段时,他照样在为马帮的信仰奔 波。和刘新路、刘店路这样的马帮信仰的背叛者比起来,刘继路 是一个有灵魂的人,而刘新路和刘店路则成了身体的奴隶和俘 虏。他们的经历,令我想起一位古罗马皇帝、斯多亚派著名哲学 家马可 ·奥勒留在一千多年前说过的话:“这是一个羞愧:当你的 身体还没有衰退时,你的灵魂就先在生活中衰退。”
这种羞愧何尝不是现代生活的写照?今天的我们面临着更多 的欲 望和银子的诱惑,但我们已经失去像马帮魂一样的信念,也 缺乏像刘继路这样的执着者。我们日渐成为身体文化的消费者, 而忘记了身体通往灵魂的道路。《马帮城》的出版,再一次向我 们证实:只有真正的信念才不能被摧毁,因为它是从受难的身体 内部生长出来的。所以,当马帮魂经历了一个人的身体所需经历 的全部过程(从怀孕期到弥留期)之后,它才会最终长出灵魂自 己的身体模样。是的,海男在《马帮城》里强烈地想告诉我们, 灵魂也是有身体的,它并不在虚幻的天空中飞翔,而是具体活在 每个人的身上,你只有细心培育它,它才能有丰盛的荣耀。面对 这个全新的命题,《马帮城》深入地向我们展示了身体和灵魂的 斗争、融合,以及它们的秘密关系,并写下了身体和灵魂的双重 困境:灵魂的溃败里,有身体的参与;身体的溃败里,同样也有 灵魂的疼痛。在这二者的亲密关系中,命运的内在轮廓才得以清 晰地展现出来。因此,你既可以说海男的写作是身体写作,也可以说她的写作是灵魂写作,她是一个握住了身体和灵魂的命脉的作家。

这或许就是海男特有的写作意义。
谢有顺
2002年6月19日,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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