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者说
睁开眼睛,作为虚构者的我,在深秋——是我看见蝴蝶的日子。作为虚构者的我,我会带领你前往一个地方,他们在追逐蝴蝶的路上碰到的那场鼠疫改变了他们生活的方向,我要讲述一个带着蝴蝶标本的女人与几个男人的故事。而现在的我——正置身在黑色的扶手椅上,有巨大的阴影包围着我。对于虚构者来说,只有墙上的蝴蝶标本可以说明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普桑子是一个梦游患者。作为虚构者的我最后被一种冰冷的想像力所潭没着,我开始找到了某种佐证,惟有墙上的蝴蝶可以使普桑子的生命向前延续下去。而作为虚构者的我,要让时间倒流到三十年代的某一天早晨,我置身在黑色的扶手椅上,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早晨。
时间:一九三五年的某一天早晨
已进入三十多岁的普桑子,从早晨醒来后就一直感到口渴。她跟着木展绕房间走了一圈又一圈,她的眼圈发黑,从来都是如此。自从十年前她与耿木秋在南方的那场巨大的鼠疫中被拆散之后,她的眼眶就变成了黑色。就像是被南方那位著名的女巫师所预言的那样,普桑子从此以后就丧失了与耿木秋的联系,连一点信息也没有,也就是说从那以后普桑子就再也无法触摸到耿木秋的影子。那位南方著名的女巫师说得很好,她说:你寻找的那个人已经飞往他处,你将不会与他再相遇。就是在这种声音里,普桑子在十年前那个漆黑的夜晚逃离了那座叫鸣城的南方。她除了逃离之外,就是背着一只透明的厘子,里面装满了她与耿木秋在鸣城的山冈上捕捉到的蝴蝶标本。所以,十年时间已经过去,1935年的某一天早晨,普桑子的身影又出现在那间挂满蝴蝶标本的房间里。
母亲在楼下唤道:“普桑子,普桑子,郝仁医生来了。”普桑子的脚在木展里面抽搐着,她伸出手去,她想触摸墙壁上那只颜色粉红的蝴蝶。她记得很清楚,十年前为了追逐到这只蝴蝶,她和耿木秋才沿着向南的方向行走,他们除了步行之外,就是交换着使用不同的交通工具,骑马或改乘小马车,或者就是追逐着一只蝴蝶的翅膀前行,正是在这种追逐中他们捕捉到了那只粉红色的蝴蝶,同时他们也陷入了一场恐怖的鼠疫之中。就是在那座叫鸣城的南方,普桑子看到了死亡淹没了南方那么多人的生命,就是在四处可以看到尸体的死亡里,在这种逃亡中,她与耿木秋失散了。
母亲的声音隔着一层层的墙壁清晰地传来。普桑子的手没有触摸到那只粉红色的蝴蝶却在空中停住了。十年来,她一直是这样被墙壁上的蝴蝶包围着,所以,普桑子的母亲在她脸上看到了病症,她几天前就对普桑子说道:“你应该见见医生,你的眼圈太黑了,这样失眠下去,你会疯了的。”母亲的话吓了普桑子大跳,她轻声拒绝道:“母亲,你说得太严重了,我怎么会疯呢?”母亲站在普桑子面前压低声音说道:“你要是每晚上睡不好觉,每晚都在失眠,那是很危险的……”
现在,母亲真的已经请来了医生。普桑子来到窗口,她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她看到了他的黑色西装,他叫什么?普桑子回忆着,她必须把母亲的话重新回忆一遍:普桑子,普桑子,郝仁医生来看你来了。
会见郝仁医生
普桑子回到卧室,从装有蝴蝶标本的小屋中回到另一间房子。这中间,普桑子似乎又重新被十年前的那场鼠疫所笼罩着,除了恐怖之外,她似乎看见耿木秋从一种陷阱中掉了进去。她跟着木展,声音响动着,木展发出的声音似乎响彻着整幢房子。在卧室里普桑子拉开了衣柜,要到楼下去会见郝仁医生,显然她得换一套衣服下楼去,她不能身穿睡衣到楼下去会见郝仁医生。普桑子在这十年的时光中似乎一直望着房间里那些蝴蝶标本,事实上她并不了解蝴蝶的本性。十年前她陪同研究蝴蝶的耿木秋到南方去捕捉蝴蝶纯粹是出于她对耿木秋的迷恋,她当时是G市女子大学的一名年轻的学生。爱上一名研究蝴蝶的人意味着你要与他浪迹天涯,普桑子很乐意这样的生活。她与耿木秋恋爱不久,耿木秋就说他要到南方去。南方对于普桑子来说是神秘的,而且就像耿木秋所说的那样:只有南方是生长蝴蝶的地方,所以,只有到南方去才能寻找到最为珍贵的蝴蝶标本。而南方之行却让普桑子与耿木秋分离了。十年来,普桑子在那间房子里频繁地出入,她不断地失眠,忧郁症和梦游症相互穿行着,但始终是那些蝴蝶展现在眼前,它们已经不再飞翔,它们是一些标本被她收藏。
普桑子盯着柜里的所有衣服,她的目光停留在那件白颜色的丝绸旗袍上。普桑子喜欢白色的衣服,只有白色可以替代这个被失眠所替代的时代。普桑子从衣架上取下那件丝绸旗袍,她轻轻地触摸着它的光滑、柔软,它就像一条瀑布使普桑子的身体溅起了浪花。当母亲的声音再次传到卧室中时,普桑子感到母亲的声音是焦灼的,她在催促她越过墙壁上那些空洞的被蝴蝶所重叠而起的时光,这声音似乎就像一只雄鸟翅膀的拍击声,它使普桑子意识到母亲正在焦灼中强行地拉她到楼下去会见郝仁医生。对此,她的双手终于放弃了再去触摸那白色瀑布中的浪花,它的光滑、柔软只会加剧普桑子的病症。普桑子的病症是这样的:每当她在迟疑之中抬起头来时,每当她的双手和身体被那种奔逃的时空所替代时,她就像被置身在一只蝴蝶化成灰烬时的过程之中,在那轻柔的空气中总是飘浮着一种令她难以忍受的颤栗。母亲经常看见她的身影,她那位立在空气和阴影中的身体似乎每天都是颜栗的,这就是她表现出来的最为强烈的病症之一。
终于让自己的身体贴近了那件丝绸旗袍,在里面,在最柔软的里面,普桑子的身体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惬意和快感,就像十年前耿木秋的双手抚摸她一样。不过除了抚摸之外,普桑子还没有来得及接受耿木秋的身体,他们就被拆散了。普桑子决定就这样下楼去,她要按照母亲的意思去会见那位叫郝仁的医生。
她从楼梯到楼下的过程,是她超越十年时空,穿过那些密集着想象和颤抖的蝴蝶标本回到现实中的时刻,因为有一种现实正在楼下等待着普桑子。普桑子已经下完了最后一级楼梯,她扶着螺旋形的最后一级楼梯扶手,她似乎犹豫了一下,因为十年来她好像是过着隐居似的生活,她几乎没有到楼下的会客室去会见过任何朋友,除了母亲陪伴着她,十年来她似乎一直在抗拒着任何生活状态。她抬起头来,拐过前面的弯道,就是会客室。她几乎已经听见了母亲与郝仁医生的声音,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也是一个医生的声音,普桑子觉得母亲和郝仁医生的声音都在包围着自己,他们都在集中声音和话题等待着普桑子的出现。普桑子终于从旁边里走了出去,她现在非常清醒,她对自己说,母亲已经把我当做一名精神病人,既然如此,我就去会见郝仁医生。
她看见郝仁医生站了起来,向她点点头,又坐了下去。普桑子坐在母亲身边,母亲介绍道:“这就是我的女儿普桑子。”母亲的介绍显然是多余的,从郝仁医生站起来向普桑子点头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了这位身穿白色旗袍的女子就是普桑了。普桑子的目光毫无表情,十年来,她总是这样,除了身体颤栗之外,她的眼睛中没有任何色彩,这也许是她的病症之二。那双眼睛虽然没有表情,但却是明亮的,当她用眼睛看着你时,你会在她眼睛的里面看到某种寂静。母亲对郝仁医生说:“我把我的女儿交给你了。”母亲的意思是说她把一个有精神病的女儿交给了郝仁医生因为她信赖他,她对郝仁医生寄子着希望。郝仁医生点点头看了看普桑子,她虽然已经三十岁,但你根本无法看到一个已经进入三十岁的女人的三十年的痕迹,也许是她的眼睛虽然没有语言,那目光却是明亮的。在那明亮的目光里,普桑子现在也盯着郝仁医生,她除了看到郝仁医生的年龄之外,她也对郝仁医生寄托着希望,她希望郝仁医生帮助她尽快地摆脱记忆中的那场疆梦,她希望郝仁医生治愈她身体中颤栗的东西,她最后希望郝仁医生能帮助她进入睡眠。
她刚想说话,她想表达上述愿望,可她听到了枪声,尽管枪声是遥远的,但她知道外面的战争正在慢慢地逼近这座城市。
关于战争
战争从普桑子出世之后就一直进行着,只不过普桑子居住的城市只嗅到了战争的烟火味。也许是普桑子已经习惯了人们谈论战争的故事,所以,她并不惧怕战争。母亲从她出生后就对她声明道:普桑子,这是一个战争的世界,因而,无论碰到什么事情,都要坚强。战争在外面进行着,而普桑子似乎从未受到过战争的影响。她出生长大,后来便追问母亲,父亲到哪里去了。母亲对她说:你的父亲是一名军人,他在你未出生之前就到外面打仗去了。从普桑子追问父亲的那一时刻开始,她就知道母亲一直在等待一个人——那就是父亲的归来,只不过母亲将那种等待藏得很深。二十多年已经过去了,母亲仍然在等待,在这样一个战争的世界里,母亲的时光在缓慢地向前移动着,她已经进入五十多岁,她的身体已经在慢慢地变形,但是她仍然在等待。在一个战争的世界里,这座城市面临着海,这座边缘之城除了倾听战争的炮声之外,它仍然是宁静的,所以,这座面临着海的边缘之城才会让普桑子拥有那间屋子里的蝴蝶标本,才会使从南方的那场鼠疫中走出来的她控制着恐饰不再惧怕战争。她惧怕的是记忆中那场南方著名的鼠疫,在那场鼠疫中她目睹的尸体比战争更使她恐惧。她趴在窗口,城里的人早就在传说,外面的战争就要进到城里来了,她仍然保持着那种镇静,她觉得母亲说得很对,这是一个战争的时代。她的肉体似乎已经完全置身在这个时代之外,她并不惧怕战争,她惧怕的只是南方那场鼠疫,是鼠疫使她丧失了对耿木秋的联系,是鼠疫使她患上了母亲所说的精神病,所以,她是所有人中最不惧怕战争到来的女人。
郭仁医生的诊所
郝仁医生给普桑子留下了他诊所的地址,郝仁医生将地址写在了普桑子的本子上,那本笔记本中间有一只蝴蝶标本。普桑子记得郝仁医生抽出笔来往笔记本上写字的时候,那支笔移动着,流畅的钢笔声似乎在一张一缩,普桑子接过来便看到了“南屏街5号”,这就是郝仁医生的诊所,郝仁医生叫普桑子星期一、二、三都到他诊所中去看病。郝仁医生临走时对普桑子的母亲说:“我将用最快的时间治愈普桑子的病。”他对普桑子点点头,他似乎在重复着他说给母亲的话:“我将用最快的时间治愈你的病。”郝仁医生站了起来,他很年轻,但已经是一名精神病医生,而且还开了自己的诊所,普桑子目送着他对自己说,而我已经三十岁,我的青春已被房间里那些蝴蝶标本耗尽。
星期一的早晨已经到来,昨晚母亲已经提醒过普桑子,星期一要到郝仁医生的诊所中去。经历了一夜的失眠之后,普桑子在早晨推开窗户时隐隐约约又听到了一阵枪声,这就是一个时代的战争,战争总是在枪声中进行的,普桑子对战争的理解仅限于此。他站在窗口,她已习惯在失眠后的早晨站在窗口,当她呼吸到早晨的空气时,她从空气中感受到了自己的身体并没有麻木。她将头探出窗外,郝仁医生就在南屏街5号的诊所里等待着自己。她又穿上了另一件乳白色的旗袍,九点多钟,普桑子乘着一辆人力车来到了南屏街5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