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前辈问起父王,楚亭君就说起今早的事:“父王找晚辈去谈话,表示要将那个位子交给我。但在此之以前,晚辈须到怀德尹的位置上历练。”
“嗯,怀德尹倒是个好位置。”老树皮将一只淮橘丢到火炉的烤架上,“他就是在怀德尹任上被封的世子。不过,你别轻信他,要不是朝臣族老多次催促,他可不愿意这么早立世子!他还对你说,安庆偏在一隅,两百年来平安无事,不宜插手中原、打破安定局面,是吧?”
说到这个,楚亭君未免郁闷:“正是。”
“他这个人,只盯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当王爷当得正欢,哪里肯轻易改变?”
听老前辈话语成串成串地抨击父王,楚亭君却无从辩解,只能规规矩矩地听。
只听老树皮又说:“倘若真的按照他说的编排下去还好,只怕他口是心非。我告诉你,你就在那怀德尹位置上做出一番事业来,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晚辈铭记您的教诲!”
“对于你,我还算放心。你那几个弟弟,据我了解,也不是庸才,只不知品行如何,毕竟没到紧要关口都是好人。”
“坦君是边关长城,瑞君在大农司表现出色,炣君则是卫尉的臂膀,只五弟、六弟还小。”
“你父王不知怎么考虑的,瑞君尚文,坦君、炣君却都从武......”
楚亭君回答不上来。
二弟坦君、四弟炣君都是安侧妃所生,本应按一文一武来培养,父王却让他俩都去从戎。
难道父王真的属意自己,让最有竞争力的二弟、四弟都尚武,将来只有护驾的份?
只听老树皮又说:“切记,高位者必须有心机,但不可无底线。”
“是。”
“那,你的底线是什么?”
楚亭君毫不犹豫地说:“不惜一切,保至亲至爱之人无恙,若因此须要天翻地覆亦无悔!只要至亲至爱安然,血缘伦常能放过且放过。”
“好,这也是我想对你说的,到你们这一代,楚氏子孙寥落,若再骨肉相残,还有几人矣!”
楚亭君拿起铁钳,捅了捅老树皮面前的炉子。
炉子里的火炭燃得更旺。
他问:“这个冬天的银丝炭可够?”
老树皮不屑地说:“你也就这次回来,才想起我缺不缺银丝炭,早哪去了?”
楚亭君将烤架上的橘子捞起,撕开外皮,将橘瓣掰到老树皮面前的碟子里。
见老树皮视而不见,只好拈起一瓣放到他嘴边,说:“晚辈虽然萍踪天下,然而每个季节都派人前来探听,说您一切都好,啥也不缺,才放了心。”
老树皮将橘瓣叼到嘴里:“你就这么轻信他们的胡诌?”
“数九寒冬,能在石床上光着膀子打坐的人,还是暂且可以放心的。”
“哼,你派人窥探我?”
楚亭君连忙辩解:“每个月关顾一下而已,别的时候绝不打扰您。”
谁知老树皮仍不高兴:“哼,当初在潜山,可是口口声声要与我同吃同住,尿床了被我踢下床又爬上来的。”
楚亭君有点不好意思:“年少无知的事,您老就不要提了!”
想起在山脚时看到的情形,就说:“铁木藤拦江,这个方法不错!”
却被老树皮训斥:“多嘴,看破不说破!”
楚亭君吐吐舌头。
一老一少慢慢烤着淮橘,边吃边斗着牙花。
老树皮说:“看来你还算聪明,安庆交到你的手里比较放心。但是我要提醒你,决不能娶那个小盲流!”
楚亭君打了激灵:“您怎么知道的?为何?”
“哼,老空心来投诉过。他说那个小盲流衣着邋遢、走路内八,语言粗俗不像话,这样的女人将来怎么出得大场面?怎么能教导出出色的子孙?她大字不识几个吧?”
楚亭君哪里肯让他这样埋汰小豆子:“您错了!她是当过小盲流,但不过是至卑至陋的时候,将自己处于更卑更陋的境地,看看能不能挣出一条活路来。晚辈极其敬爱她这种绝地求生的勇气!况且她不是不识字,她读过很多书,受祖母影响,读得最多的是地方志,这两年来抽空又读了很多别的地方志和史书,她比很多人懂得朝代更迭的道理。”
无奈老树皮已经先入为主,对漓豆印象不佳,现在见楚亭君极力褒扬,更是不悦:“尊者结缨遇难、正冠而亡,一国王妃应该时刻维护尊严与风度,像这样甘做小瘪三的女人,连王府烧火丫鬟都比她有规矩!”
嗨,不知祖师叔奏了多少本,弄得老前辈误会这么深。
不对,两位老人家说话做事总是对着干,也可能祖师叔说小豆子好话,树老前辈偏往孬里贬。
你要建的,我偏要拆;你要拆的,我偏要撮合。
看来要让他接受小豆子还得有个过程,这事慢慢来吧,于是告辞说:“看到您还算安定,就放了心。晚辈这就回去,以后再来看望您。”
老树皮不耐烦地挥手赶他走:“哼,又不肯留下来跟我结网,走走走,没事别再来烦我!”
楚亭君嬉皮笑脸说:“您说的不算!再说,我真留下来成天打鱼晒网,您更会赶我走!”
“滚!”
顺着原路下山,一路再无机关。
走到山脚,楚亭君驻足回头仰望山门,只见“悬钟山”三个篆书大字分外苍劲有力。
伫立良久,想起空心大师所言。
若按原来的时序发展,天下三分之后又合一,表哥枉死,何之洲上位,山上这位前辈最后悲观遁世、寂寂坐化。
而小豆子,在明年深冬焚稿而亡。
他俩都是自己至亲至爱之人。
如果不有所作为,也许还是那样悲惨的结局。
至于自己的结局——无偶无后、孤独终老,倒不值一提。
至亲至爱之人安然无恙,才是第一位。
空心大师说“小豆子为了改变你的结局,誓要将天下翻过来”,这么一个情深义重的小女孩,自己怎能辜负?
好,就这样,与她并肩一起,改时换序,翻天覆地。
而回安庆,就是颠覆天下最重要的一步。
安庆依山面水,水域有千里芦苇荡,可以与鄂州一起隐藏更多的鲤城水军。
安庆陆地有广袤良田,能提供充足的粮草。
以安庆为据点,可以与湖北相应,一个经由西南再北上,一个经由东北再北上,形成犄角之势,直捣中原。
再加上恭亲王的定远军,与正在争取中的镇西军,还有镇东军旧部,韩氏南门......难说不能在天下分合中占一席之地,再徐徐图之。
决不能像原来的时序那样束手待毙。
为了此,必须主动去争取。
那就从怀德尹做起,将安庆掌握在自己手中。
楚亭君大步向前,登车而去。